金曾豪老師為《常熟老照片》所作前言
慢慢地翻看老常熟的照片,遙遙地眺望先人們曾經(jīng)的日子,油生的情感一泱一泱地暖人心房。
這就是縣南街和寺前街嗎?不錯,這就是1917年常熟城的主要商業(yè)街??凑掌夏欠N亦城亦鄉(xiāng)的樣子,讓人恍若隔世,一時難以相信它的真實。寺前街好像在局部翻建,行人寥寥,也找不到馬詠齋的影子。縣南街的行人多些,大多走得悠閑。遠(yuǎn)處那一個模糊的人影是騎著自行車嗎?一輛黃包車停在一個煙雜攤旁邊,拉車人不知去了何處。聚在那兒的一伙穿長衫的人顯然在向拍攝者張望,一律是好奇的神情。那時的照相機還是稀罕之物。
老一輩常熟人說起“壇上”得意樓是大多有點得意的。他們當(dāng)然不會忘記提及翁同龢為得意樓題的那塊匾。照片上那幢三層木樓有倦倦老態(tài),而且也不見翁相國的匾。這和戊戌變法失敗無關(guān),因為其時已是1917年,而且絕大部分常熟人不是那種勢利之人。他們崇尚讀書,真心地敬佩為故鄉(xiāng)增光的狀元公。
“三步兩條橋”也是老常熟人樂意一說的。在他們看來,那些“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之類的詩句加起來也抵不上“三步兩條橋”這個橋名。細(xì)讀這張上世紀(jì)三十年代的照片,發(fā)現(xiàn)其信息量不小,略感不足的是見不到“三步”之內(nèi)的另外一座橋。
旱北門、水北門的照片未見有存,南門和西門的照片是1950年攝下的,較晚。南門尚完整,門洞上隱約有一塊標(biāo)語牌。西門已殘,看上去像是一個炸開的缺口。虞山禿禿地坐著,有一點憔悴。照片上卻突然響起來熱烈的腰鼓聲。姑娘們揮舞鼓捶,臉上一片春光———她們?yōu)楣鈽s參軍的小伙子們開道呢!小伙子們騎在馬上,挺著佩花的胸膛,興奮著,笑著,免不了還有一點害羞。
在1917年的照片上,西門這一段城墻還相當(dāng)完整。城墻在西門稍作盤桓便騰山而去。即便如此,“十里青山半入城”這個句子怕還是不能注在這張照片下的。虞山完全禿著,不忍稱其“禿山”,就說是“童山”吧,總是算不上“青山”的。又見三峰寺和興福寺的照片,才松一口氣。三峰寺所在有萬松林。唐人常建寫興福寺也有“初日照高林”之句,且虞山十八景中還有“吾谷楓林”一景,可見當(dāng)時虞山并非全然濯濯,從整體看還是可稱為“青山”的。虞山如今成了國家森林公園,森林覆蓋率極高。此是后話。
作為地域標(biāo)志,本書收入有關(guān)方塔的照片4幀。第一幀攝于1917年。今日繁華的方塔街一帶其時荒草萋萋,必有黃狼出沒。第二幀攝于“大躍進”年代,煉鋼土高爐狂熱的煙囪欲與方塔試比高,叫人哭笑不得。第三幀則用冷靜的心態(tài)拍到了常熟人務(wù)實的本性。第四幀記錄了1963年常熟人修葺方塔的明智之舉。
老照片凝定了古城的許多老街舊景,使人一次次地生出來滄桑之感。從一條街,一座橋,抑或一座塔的嬗變,我們形象地看到了社會形態(tài)的交替和新舊時代的變遷。新與舊的對比如此的具有極致性,足以震撼人心。
日軍入侵常熟的四幀照片出自當(dāng)時日軍佐藤部隊隨軍記者之手,是毛節(jié)禮老先生捐贈的。其一為日軍沖進虞山門情景,拍攝者從山上俯拍,常熟城一隅盡收眼底。原本的“西城樓閣”瘡痍滿目,為狼煙所纏,幾只白鴿倉皇飛竄,一時無處落腳……日寇沖鋒隊處于近景,蠻橫的軍靴仿佛直接踩在了西門大街兩側(cè)的屋脊之上。如此觸目驚心的畫面就像在圖解一首經(jīng)典的詩: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帶著杜甫的情緒,我們找到了常熟人民抗日自衛(wèi)隊的照片。照片攝于梅李塘橋,記錄了自衛(wèi)隊列隊準(zhǔn)備出發(fā)的場面。隊員們挺胸站在1938年冬天的寒風(fēng)里,臉上一律布滿悲忿和嚴(yán)峻?!芭l(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蹦暳季?,忽然聽到抗日志士們一聲吶喊:“還我河山!”
另一張取景梅李的照片攝于1949年11月17日———常熟縣人民法庭在那兒舉行萬人公判大會,公審漢奸、土匪趙培芝。照片上,被趙匪砍掉左手的汪老太舉著殘手向鄉(xiāng)親們哭訴。周老太聲淚俱下地控訴趙匪殘殺她兒子的過程,話未完已昏倒在地……看著這些場面,使人聯(lián)想起王式廓的一幅名畫:《血衣》。
農(nóng)民在土改中分得耕牛的照片蕩漾著喜氣。低矮簡陋的家居,不稱身的衣褲,赤腳穿著草鞋……三個農(nóng)民在春日的陽光下笑逐顏開。解放了,有土地了,有牛了!他們實實在在地看到了改變貧窮的美好前景。事隔45年,這張照片出現(xiàn)在中央電視臺大型系列專題片《解放》中。照片上的人物之一———大義鎮(zhèn)闞和尚站在自家高敞漂亮的樓房前向記者侃侃而談,擁著一派自信。趙忠祥的旁白有一種掩飾不住的感慨。此乃后話。
佚名攝影者為我們留下一張父母送子參加解放軍的照片,時間為1955年4月15日。兒子入伍之前,一家三口到新公園走走(背景為公園湖心亭),說些臨別的話。佩著紅花的小伙子聽著母親的的叮囑。做父親的在鏡頭前,尷尬得手足無措……幾十年過去,照片上的小伙子已是古稀老人,看到這張照片,不知他會作何感想。年輕的時光真是讓人留戀??!
面對常熟第一批支邊青年臨行時在虞山植樹的一幕,我真的有些動情。而編輯一大堆插隊知青的照片則使我難于割舍。知青生涯注定是一代人沒齒不忘的記憶。當(dāng)年的知青也老了,也到了懷舊的年齡了。千萬知青以其青春年華書寫的歌哭篇章,歷史自會百感交集地銘記。我們收進這一組照片,只是為這一代人留幾個青春的側(cè)影。懷舊難免,傷情不必。人只要找到了堅實的精神支點,什么樣的青春都是無悔的。
讀老照片,“歲月”、“青春”這些字眼不時會跳上心頭。甚至,在我看到曾樸先生21歲時的騎馬英姿時,首先想到的并非他的《孽?;ā贰ⅰ遏斈凶印罚恰鞍饲Ю锫吩坪驮隆边@一類蒼茫的詩句。
如果歲月是河,那么人生應(yīng)當(dāng)是坡。不管有多少曲折和跌宕,奮斗者和奉獻者總歸是歷史的主角。是的,惟有奮斗和奉獻方能顯出生命的活力和人生的價值。
關(guān)于“文革”的照片,那一幀言子墓石牌坊的空鏡頭頗有意思。在“言子墓道”覆上一張“躍進門”的紙真的能改變什么?相信貼紙的人也是知道答案的。歷史拒絕化妝,又何能改變!而我更愿意把貼紙之舉看作是當(dāng)事人的一個黑色幽默。我們不妨把這張照片當(dāng)作一幅供人冷笑的漫畫來讀……
我們無意用照片來圖解歷史,所以我們并未將注意力集中在重大事件和歷史名人上。(當(dāng)然,我們倒是希望找到仲雍、言偃這些先賢們的照片,可惜照相術(shù)只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我們力圖用平實的步態(tài)走近歷史,樸實地觀照百年以來常熟人民的生存和奮斗。這不是印在紙上的黑白畫面,而是我們先人經(jīng)歷過的日子。就是這許多經(jīng)歷過的日子排列成了一條并不平直的歷史軌跡。
看一看灶頭的照片吧。灶頭能使最簡陋的房子充滿人間煙火,彌漫起溫馨的家的氣氛。在童年的記憶里,灶頭前總是有母親的背影的。黃豆芽炒腌菜的香味很親切,聞著心里踏實。再過一會,母親就會大聲喊我們吃飯了。
老虎灶勾起的是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回憶,或者是一個小鎮(zhèn),或者是一個街區(qū)。正宗的老虎灶是燒礱糠的。燒礱糠的老虎灶是有呼吸的———那哄哄的呼吸強壯得如同真的老虎。和真老虎一樣,老虎灶現(xiàn)在也屬稀罕物了。老虎灶的回憶是溫暖的,而老中藥店的回憶是芬芳的。老中藥店可能是最具中國文化氣息的店鋪了。每一個抽屜,每一件青瓷,每桿骨制的厘戥,及至黃銅的沖筒,生鐵的碾船無不幽幽地散發(fā)著一種篤實平緩的清芬。這一切再加上店員們和樂親仁的神態(tài)舉止,就構(gòu)成了一種非常濃冽的中國情調(diào)。收入本書的一張中藥店照片顯然不夠典型。常熟的典型中藥店如童仁泰、柳仁仁,北九如,澍德堂等均未留下老照片。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兩位農(nóng)家老婦并坐在家門口,頭頂一個暖洋洋的冬日,腳踩一個熱烘烘的腳爐,家長里短地說著話……即便在難得的悠閑時光,她們皸裂的雙手也沒閑著,一個在補衣裳,另一個在繞線團。勤勞和儉樸已經(jīng)成了她們生命的基調(diào)了。她們到底什么時候才可以完全地放松一下自己呢?
我們找到了一組廟會的照片。這些照片大概攝于上世紀(jì)30年代。迎神活動除了請神祗外,被奉迎的還有曾為一方百姓衛(wèi)護平安、造過福祉的“人仙”。如南京人奉民族英雄文天祥為城隍,山東人奉剿來海盜的藤將軍為神,而我們的老常熟人則奉抗倭殉職的英雄金七為“總管神”……
不管怎么說,這許多黑黑白白林林總總的畫面,都是我們腳下這片土地上曾經(jīng)有過的生活圖景,每一個斑駁的細(xì)節(jié)都是歷史的訴說。沒有故事和情節(jié)也不要緊,我們就看看我們的先人在怎樣的環(huán)境下,做著怎樣的事,穿著怎樣的服飾,有著怎樣的表情……
生生不息,循環(huán)往復(fù)是人類史的模式。在螺旋式的上升中,人類一步步走向成熟。我們正在進行的創(chuàng)造和建設(shè)也是在幾千年積淀而成的土地上起步的。我們應(yīng)當(dāng)了解這片厚土的由來。這些老照片會幫助我們約略地“拼合”出老常熟曾經(jīng)的面貌,感受到她昔日的風(fēng)韻和情調(diào),甚至能觸摸到先人們隱隱可捫的脈動。
也許我們的血脈里天生存在著一種應(yīng)和的因素,我們感到歷史原來是如此親切!
請坐下來,慢慢地翻動發(fā)黃的書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