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正月，蘇東坡病逝前兩個月，遇赦北返的他游覽了金山寺。寺里，那幅李公麟所畫的東坡畫像還在──那是寺里的住持冒著極大的危險保存下來的，蘇軾看著自己的這幅坐像，百感交集，寫下了《自題金山畫像》，對他的后半生作一總結(jié)：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畫是十年前畫的，畫中的東坡是十年前意氣風(fēng)發(fā)的東坡，那是西園雅集集會時，畫家李公麟留下的東坡形象。這是一幅蘇東坡自己非常滿意的作品，地點(diǎn)是在駙馬都尉王詵王晉卿的西園，當(dāng)時。全北宋最杰出的文學(xué)家、藝術(shù)家?guī)缀醵紒砹?。東坡就坐在這座王家花園的一塊石頭上，頭上戴著他標(biāo)志性的“子瞻帽”，手里拿著彎曲的竹杖，穿著寬大的道袍，神情嚴(yán)肅地望著花園的盡頭。他的眼睛細(xì)長而又明亮，還是那樣純粹沒有遮攔，眼睛上面的雙眉細(xì)而挑，直插鬢際，使他的臉顯得方正均勻。
十年之后，東坡死里逃生、萬里北還，再見到這幅畫時，禁不住悲從中來，想到他在黃州的四十五歲到五十歲的五年，想到他在惠州的五十九歲到六十二歲的三年，想到他在儋州貶謫的六十三歲到六十六歲的四年！他用顫抖的手，在畫像地旁邊留下了以下的話：“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p>
這首作于去世前夕的小詩，也許是他感覺到不久于人世，為自己一生作一個簡要的評價吧，也不排除半生被貶的蘇軾給世界一個“吶喊”，給朝廷一個堅強(qiáng)的回應(yīng)。
從文學(xué)方面看，黃州、惠州、儋州與蘇軾的結(jié)合，確實(shí)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大事件，這算是蘇東坡對文學(xué)史的“功業(yè)”吧。
第一站：黃州
黃州與蘇軾的結(jié)合，可謂天生絕配。從此，中國文學(xué)史上有了一個傳奇的“蘇東坡” ；在這里，他完成了傳世名作“三赤名篇”——《念奴嬌-赤壁懷古》、《前赤壁賦》、《后赤壁賦》；在此，他創(chuàng)作了《卜算子》（缺月掛疏桐）、《定風(fēng)波》（莫聽穿林打葉聲）這些在文學(xué)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不朽篇章；也是在這里，他奠定了自己在宋詞豪放派中的霸主地位。在這里他寫下了自己一生最好的小品文《記承天寺夜游》，寫下了被譽(yù)為中國第三大行書的《黃州寒食詩帖》，正是在黃州時期，蘇軾登上了自己文學(xué)藝術(shù)的巔峰，也登上了中國文化的巔峰。
卜算子 · 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dú)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崩云，驚濤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dāng)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與友】寓居去江無十步，風(fēng)濤煙雨，曉夕百變。江南諸山在幾席，此幸未始有也?！?/p>
【與范子豐】臨皋亭下十?dāng)?shù)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xiāng)哉？江水風(fēng)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聞范子豐新第園地，與此孰勝？所以不如君者，無兩稅及助役錢爾。”
【與毛維瞻】歲行盡矣，風(fēng)雨凄然。紙窗竹屋，燈火青熒。時于此間，得少佳趣。無由持獻(xiàn)，獨(dú)享為愧，想當(dāng)一笑也。
【書 臨 皋 亭】東坡居士酒醉飯飽，倚于幾上。白云左繚，清江右洄，重門洞開，林巒坌入。當(dāng)是時，若有思而無所思，以受萬物之備，慚愧！慚愧！
記承天寺夜游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xìng）交橫（héng），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fù)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yīng)，倚仗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fēng)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小結(jié)：
黃州：長江邊上的荒僻小邑。
文學(xué)藝術(shù)的巔峰。
郁憤——豁達(dá)?！伪貧w鄉(xiāng)哉？
第二站：惠州
蘇軾的到來，為蠻荒之地帶來了主流的文化，在這里，他一方面研究佛老思想和道教長生術(shù)，一方面投入精力創(chuàng)作“和陶詩”，他準(zhǔn)備在惠州將陶淵明的詩全部唱和一遍，后來在儋州里編成一集，有一百首。蘇軾評價陶詩“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shí)美”，再經(jīng)過了東坡的品味后，陶詩的藝術(shù)價值在詩歌史上獲得了重新的發(fā)現(xiàn)，“和陶詩”正是要再造這種藝術(shù)的極至之境。
在惠州，蘇東坡用一生積蓄蓋了房子，準(zhǔn)備終老此鄉(xiāng)。在這里，蘇東坡失去他一生最后一任妻子——能與他心心相印的王朝云。
十月二日初到惠州
仿佛曾游豈夢中，欣然雞犬識新豐。吏民驚怪坐何事，父老相攜迎此翁。
蘇武豈知還漠北，管寧自欲老遼東。嶺南萬戶皆春色，會有幽人客寓公。
寓居合江樓
海山蔥蘢氣佳哉，二江合處朱樓開。
蓬萊方丈應(yīng)不遠(yuǎn)，肯為蘇子浮江來。
江風(fēng)初涼睡正美，樓上啼鴉呼我起。
我今身世兩相違，西流白日東流水。
樓中老人日清新，天上豈有癡仙人。
三山咫尺不歸去，一杯付與羅浮春。
記游松風(fēng)亭
余嘗寓居惠州嘉佑寺，縱步松風(fēng)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甚么歇不得處？”由是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若人悟此，雖兵陣相接，鼓聲如雷霆，進(jìn)則死敵，退則死法，當(dāng)恁么時也不妨熟歇。
與子由
惠州市井寥落，然猶日殺一羊，不敢與仕者爭買，時囑屠者買其脊骨耳。骨間亦有微肉，熟者熱漉出，漬酒中，占薄鹽炙微焦食之。終日抉剔，得銖兩于肯綮之間，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數(shù)日輒一食，甚覺有補(bǔ)。子由三年食堂庖，所食芻豢，沒齒而不得骨，豈復(fù)知此味乎？戲書此紙遺之，雖戲語，實(shí)可施用也。然此說行，則眾狗不悅矣?！?/p>
擷 菜
吾與過子，終年飽菜，夜半飲醉，無以解酒，輒擷菜煮之。味含土膏，氣飽風(fēng)露，雖粱肉不能及也。人生須底物，而更貪耶？”
食荔支
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桔楊梅次第新。
日啖荔支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與參寥子
某到貶所半年，凡百粗遣，更不能細(xì)說，大略只似靈隱天竺和尚退院后，卻住一個小村院子，折足當(dāng)中，罨糙米飯便吃，便過一生也得。其余，瘴癘病人，北方何嘗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氣！但苦無醫(yī)藥，京師國醫(yī)手里死漢尤多。
紹圣二年端午節(jié)，王朝云33歲生日。東坡為了感激朝云的知遇之恩，又寫了：
殢人嬌·贈朝云
白發(fā)蒼顏，正是維摩境界?？辗秸?，散花何礙。朱唇箸點(diǎn)，更髻鬟生彩。這些個，千生萬生只在。 好事心腸，著人情態(tài)。閑窗下，斂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學(xué)紉蘭為佩，尋一首好詩，要書裙帶。
蘇東坡仍嫌不足以表達(dá)他對王朝云的感激和贊美之情，于是又寫下了一首新詞《浣溪沙·端午》：
輕汗微微透碧紈，明朝端午浴芳蘭。香漲膩滿晴川。彩線輕繞紅玉臂，小符斜掛綠云鬟。佳人相見一千年。
朝云死后，東坡非常悲痛，食不甘味，睡不安穩(wěn)。為了表達(dá)他對王朝云的思念，他又依《朝云》詩韻寫了《悼朝云》詩一首：
苗而不秀豈其天，不使童烏與我玄。駐景恨無千歲藥，贈行惟有小乘禪。
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后緣。歸臥竹根無遠(yuǎn)近，夜燈勤禮塔中仙。
新居從上年三月買地算起，到紹圣四年二月遷入，足足費(fèi)時一年。這一年間，蘇過曾到河源購料請工人，而自己每天都要上山監(jiān)工，歷盡艱辛，才有了自己的家，而朝云已經(jīng)不在了。蘇東坡感慨萬千，禁不住老淚縱橫，在三月二十九日這一天，寫下了他在惠州最后的一首詩：
南嶺過云開紫翠，北江飛雨送凄涼。
酒醒夢回春盡日，閉門隱幾坐燒香。
門外橘花猶的皪，墻頭荔子已斕斑。
樹暗草深人靜處，卷簾依枕臥看山。
詩中雖然表達(dá)出蘇東坡的恬靜，與世無爭。但，經(jīng)過劫難的蘇東坡，把人生和社會都看透了。因此，不管怎么說都好，蘇東坡對于自己能住上自己建造的房子，還是非常高興的。平時，他可以到鄰居翟秀才家去聊聊天，到林婆家去賒酒喝，還可以到白鶴峰下的東江邊去釣魚。正如他在《答毛澤民書》中說的那樣：“新居在大江上，風(fēng)云百變，足娛老人?！笨上Ш镁安婚L，蘇東坡在這傾囊建造的新居中，才住了兩個月多一點(diǎn)，一道皇命，就匆匆地把他貶往天涯海角的海南島了。從此，他再也沒有回過白鶴峰居所了。
據(jù)野史筆記記載說：蘇東坡之所以會三貶海南，就是因?yàn)樗诨葜輰懥恕犊v筆》這首詩：
白頭蕭散滿霜風(fēng)，小閣藤床寄病容。
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
說是宰相章惇看到了，章說：“子瞻尚快活爾。”乃貶儋州。實(shí)際上，對東坡三貶海南之事，只是說對了一小半，而更重要的原因卻沒有說出來。事實(shí)上，不僅是第三次貶往海南，就是第二次貶到英州、惠州，也是由于朝廷內(nèi)部力量傾軋所造成的，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黨派之間的斗爭所造成的。
小結(jié)：
惠州：遠(yuǎn)離中原文化區(qū)的嶺南小城。
心靈的安歇之所。
豁達(dá)——曠達(dá)。——當(dāng)恁么時也不妨熟歇。
第三站：儋州
在中國詩歌史上，東坡過海后的詩，是與杜甫夔州以后的詩并稱的最高藝術(shù)典范，標(biāo)志著一種永遠(yuǎn)不可企及的爐火純青的境界。
這是蘇東坡貶謫生涯的最后一站，他自知不可能北返了。他安排好了后事，只帶蘇過一個人渡海。來到儋州，過著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泉的生活。但蘇軾仍然不把政敵們的迫害放在那里，用輕蔑和嘻笑來迎接苦難。他和黎族人民交上了朋友，得到了他們慷慨的幫助。
與友
某垂老投荒，無復(fù)生還之望，殆與長子邁決，已處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當(dāng)作棺，次當(dāng)作墓。乃留手疏與諸子，死則葬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此亦乃東坡之家風(fēng)也。
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其尚在藤也。旦夕當(dāng)追及，作此詩視之：
莫嫌瓊雷隔云海，圣恩尚許遙相望。
平生學(xué)道真實(shí)意，豈與窮達(dá)俱存亡。
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
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xiāng)。
《觀棋》引
予素不解棋，嘗獨(dú)游廬山白鶴觀。觀中人皆闔們戶晝寢，獨(dú)聞棋聲于古松流水之間，意欣然喜之。自爾欲學(xué)，然終不解也。兒子過乃粗能者儋守張中日與之戲，予亦隅坐，竟日不以為厭也。
聞子由瘦
五日一見花豬肉，十日一見黃雞粥。
土人頓頓食署芋，薦以熏鼠燒蝙蝠。
舊聞蜜唧嘗嘔吐，稍近蛤蟆緣習(xí)俗。
十年京國厭肥羜，日日烝花壓紅玉。
和陶怨詩示龐鄧
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遷。
風(fēng)雨睡不知，黃葉滿枕前。
記海南作墨
己卯臘月二十三日，墨灶火大發(fā)，幾焚屋，救滅，遂罷作墨。得佳墨大小五百丸，入漆者幾百丸，足以了一世著書用，仍以遺人，所不知者何人也。余松明一車，仍以照夜。二十八日二鼓，作此紙。
書海南墨
此墨吾在海南親作，其墨與廷珪不相下。海南多松，松多故煤富，煤富故有擇也。
別海南黎民表
我本儋耳民，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yuǎn)游。
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yōu)。
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參橫斗轉(zhuǎn)欲三更，苦雨終風(fēng)也解晴。
云散月明誰點(diǎn)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小結(jié)：
儋州：化為之地。
人生的化境。
曠達(dá)——通達(dá)。——茲游奇絕冠平生。
蘇軾一生幾起幾落，仕途坎坷。在他的貶謫生涯里，無論到哪里，都能夠隨遇而安、躬耕自養(yǎng)、著書自娛、與民同樂，為民服務(wù)，不僅為“貶謫文化”創(chuàng)造了一種最高的典范，也為中國文人的進(jìn)退出處樹立了言行的高標(biāo)；既豐富了中國藝術(shù)史，也豐富了蘇東坡后所有文人和老百姓的精神生活?？梢赃@么說，沒有蘇東坡，中國人的精神生活會寂寞很多，單調(diào)很多。
林語堂有一段話說得好：
蘇東坡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一個百姓的朋友、一個大文豪、大書法家、創(chuàng)新的畫家、造酒試驗(yàn)家、一個工程師、一個憎恨清教徒主義的人、一位瑜伽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個皇帝的秘書、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專唱反調(diào)的人。一個月夜徘徊者、一個詩人、一個小丑。但是這還不足以道出蘇東坡的全部……蘇東坡比中國其他的詩人更具有多面性天才的豐富感、變化感和幽默感，智能優(yōu)異，心靈卻像天真的小孩——這種混合等于耶穌所謂蛇的智慧加上鴿子的溫文。
知道一個人，或不知道一個人，與他是否為同代人，沒有關(guān)系。主要的倒是對他是否有同情的了解。歸根結(jié)底，我們只能知道自己真正了解的人，我們只能完全了解我們真正喜歡的人。我認(rèn)為我完全知道蘇東坡，因?yàn)槲伊私馑?。我了解他，是因?yàn)槲蚁矚g他……
總結(jié)：
黃州——惠州——儋州
豁達(dá)——曠達(dá)——通達(dá)
學(xué)習(xí)，做一個精神明亮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