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這個列入中國歷代100名人行列的頂尖史家,居然是一個生卒年不詳?shù)娜宋?,這大概和醫(yī)生醫(yī)得了別人醫(yī)不了自己一樣的道理,是有點搞笑的味道。如果沒有他,基本上我們這些通俗說史者會陷入“瞎子摸象”的境地,至少從上古時代到漢武時期的3000多年歷史缺少一種不可替代的經(jīng)典。換句話說,他也是我們歷史作者的“衣食父母”,不寫他,當然會說不過去。
其實,作為“歷史之父”的司馬遷的人生故事也不是太復雜,基本上他最讓人津津樂道的就兩件事,一件是寫了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史記》,是“二十四史”之首,被魯迅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評價很高,直接就是滿分的樣子;另一件就是他受過奇恥大辱的宮刑,令人難以啟齒的痛。要寫他也不用費多少口舌。
這兩件事加在一起,還真是他本人所表的“蓋西伯(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作也?!毕胗幸环鳛?,還真是要歷經(jīng)地獄式苦痛也,正如歌本所唱:“不經(jīng)歷風雨,怎么見彩虹?”
正所謂“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司馬遷就這么兩件令人上心的事,卻已經(jīng)能名留青史。果然如哲人所說,人生不在乎干了多少,而是干得好不好。唐朝詩人張若虛不是憑《春江花月夜》等區(qū)區(qū)兩首詩就能永垂不朽的嗎?
司馬家族有如此頂尖人物,也算是在百家姓中奪取了熠熠星光,正如我的一位作家朋友所說:“在復姓之中,歷史上最輝煌的莫過于司馬家族了。其實不僅僅是復姓,就是在中華所有姓氏家族中,司馬家族在古代的繁榮昌盛完全可以名列前幾位。……從所出的人物看,中國歷史上最了不起的史學家都歸于司馬姓人?!?/span>
這個當然不錯,司馬遷、司馬光都是史學大家,而且兩晉時期的司馬氏政治集團也是聞名遐邇、人才濟濟的政治、軍事密集型家族,就不用再展開來談了。
關于司馬遷被閹掉的歷史故事,我在前文李陵篇已經(jīng)寫過,在此不再長篇大論。
據(jù)說司馬遷是古往今來“宮刑人物”的重要代表,也正是變成有苦難言的“刑余之人”之后,改變了人生態(tài)度和修史手法,因“意有所郁結”,慷慨悲憤又想不通之后,從“以求親媚于主上”的立場迅速轉(zhuǎn)向抨擊時政、冷對權貴,發(fā)奮立言來對抗命運的不公。
也正是這種思想認識的巨大變化,有效升華了《史記》的思想基礎和文學光輝,不再是媚俗、媚上的奉命文章(就算是皇帝也敢罵),所以曾有史學家認為是司馬遷的身世遭遇成就了《史記》的歷史穿透力,為這部著作增色不少(不然的話可能會言辭不那么犀利,底氣不那么飽滿),果然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甚至于明代的一些史學家還半開玩笑地說“要成功,先自宮”,頗有金庸筆下練“葵花寶典”的武俠人物的況味,令人忍俊不禁。
凡事有得必有失,盡管一般認為“宮刑成就了司馬遷”,但此中甘苦又有誰知?
據(jù)說在司馬遷遭受宮刑之后,一直在生死邊緣上徘徊,因為史曰“詬莫大于宮刑”,被閹之人絕對是被人看不起的,甚至于是“重為鄉(xiāng)黨戮笑”,那種巨大的心靈創(chuàng)傷可以讓一個人選擇輕生,因為生不如死。這個正如太史公在《報任安書》中所說:“夫中材之人,事關于宦豎,莫不傷氣,況慷慨之士乎!”正因為此種奇恥大辱,即使是太史公出獄后被任命為皇帝機要秘書長官的中書令,權傾朝野也不感覺有何榮耀,因為這個職務本身就是宦官擔任,即使他過了自己這一關,也過不了傳統(tǒng)倫理那一關。
司馬遷,確實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歷史悲情人物,只因為多說了幾句“公道話”。
總之,我們只能認定遭受酷刑的司馬遷是文曲星下凡,他是上天派到凡間為我們留下了一部曠世奇書之后,得道成仙。此中怎樣的凡間疾苦都可以忽略不計。
因為,于一個正常的凡人來說,司馬遷遭受的磨難又太殘酷了點,即使是弱女子受到污辱都殉節(jié)以明志,何況司馬遷是一個明白事理、頂天立地的正直士大夫。這種污辱先人、無顏見列祖列宗的絕望心情,在其著名的《報任安書》中也有過極淋漓盡致的宣泄。
這人世中最痛苦的十種污辱之最,也就是腐刑,居然就因為自己的多嘴多舌而不幸降臨己身,任哪一個有志男兒都會有五雷轟頂?shù)幕脺绺小D欠N徹骨鉆心的痛,正如他自己所描述的:“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也?!辈粌H是愁腸百結、香汗淋漓、不知所往,甚至于連死的心也有了,這個就不是金大俠筆下的岳不群們?yōu)榫毶窆Χ鵀t灑揮刀自宮所能比擬的了。
那么,是怎樣的強大人生動力,讓心性高傲又不懼怕死亡的司馬遷茍活下來的呢?這個當然是他肩負的歷史使命使然,也就是要完成父輩不曾完成的偉大任務,即完成偉大的史書《史記》是也。
所以,就在司馬遷多次午夜夢回想自殺的時候,他便同時拷問自己的靈魂,死是一種很容易的事情,簡單得只需一瓢水、一條細白綾,可是就這樣屈辱地死去,“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異?”輕于鴻毛,與卑微的螻蟻無異,更加沒有意思,因為我們會死很久。何況司馬遷父子為之奮斗了幾十年的皇皇巨著《史記》還沒有殺青,就這樣兩手空空地下去見老父親,又如何交代得了?同樣是一種大不敬。好死不如賴活,等功成名就再死不遲,我本來就不是一個“普通人”,我是帶著上天的使命活在世上的。
這樣一想,司馬遷的心理平衡多了,也不再在意世俗人和傳統(tǒng)倫理如何看待自己,那不是自己的錯,要是說誰錯了,可能就是天子錯了,我沒有必要還為此把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
于是,司馬遷想通以后,心理障礙也就不那么顯眼,變得成熟老練多了,不再那么憤世嫉俗,自怨自艾。
這正如寫歷史大散文的余大師所說:“成熟是一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一種圓潤而不膩耳的音響,一種不再需要對別人察言觀色的從容,一種終于停止向周圍申訴求告的大氣,一種不理會哄鬧的微笑,一種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種無須聲張的厚實,一種能夠看得很遠卻又并不陡峭的高度?!彼抉R遷終于在精神世界里艱難地復活過來,一種噴礴而出的創(chuàng)造熱情由此“井噴”。
正因為如此成熟的思想,再加上死去活來之后的人生頓悟,那種別樣的視死如歸讓他甚至于有了對皇權的“蔑視”,所以更能無所顧忌地“不媚上”,對專制皇權的批判更是不遺余力,反正在世俗人倫中自己已經(jīng)是被判了死刑的人,還有什么看不開的?人固有一死,或輕于鴻毛,或重于泰山,我手寫我口,怎么爽怎么來,所以豁出去了的司馬遷也曾無情嘲笑漢武帝的迷信,有歷史研究者甚至認為《史記》就是一部赤裸裸的“謗書”,是個人情緒和好惡的一次淋漓盡致的宣泄,雖有偏頗,也不無道理。
而且,有人還過高估計了宮刑對《史記》成功的“正能量”作用,至少從總體來說,宮刑對司馬遷的修史是有一定的負作用的。因為那種痛不欲生的恥辱幾乎就讓他放棄了生命,更不用說患得患失的壞心情對創(chuàng)作的強烈干擾。要不是超強的心理素質(zhì)、強烈的歷史責任感、濃烈的功名意識,以及良好的家庭教育、開闊的眼界和對父親的莊嚴承諾,估計最后《史記》能否編修成功還是一個未知數(shù),更不用說取得那么偉大的歷史成就了。
果然,苦難是人生的老師,是成功的搖籃,只是你必須得先成功地戰(zhàn)勝苦難,不然的話,被苦難戰(zhàn)勝了吞噬了,那么一切就無從談起,這也是司馬遷忍辱負重的偉大人格的最成功之處。
既然如此,我們接下來就講司馬遷是如何修史的吧。
據(jù)說司馬遷的修史事業(yè),是從“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開始的,最重要的是他出身歷史世家,司馬家族盛產(chǎn)偉大史家那是不爭的事實,因為司馬遷的祖上好幾輩都曾擔任史官(先祖司馬錯、司馬靳等還是赫赫有名的戰(zhàn)將),他的父親司馬談就先當了漢武帝的太史令,當時非常杰出的歷史學者。盡管他的生卒年無從考證,連近代國學大師王國維也無法確定,不過司馬家族是典型的史官家族,那是不容置疑的。
正如現(xiàn)代人所說,剽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司馬遷的家學淵源,能成為一個偉大的史學家,那也是近水樓臺先得月的順理成章的事情,何況他本人又那么勤奮好學,還十分有歷史擔當,這正是成功的題中應有之義。
司馬遷曾有過寫意的在鄉(xiāng)村渡過的游戲的童年。據(jù)《史記·太史公自序》曰:“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睆男【褪艿桨v史課在內(nèi)的良好家庭教育。十歲的時候,就跟隨父親遷到了長安,開始了古書的閱讀。
由于家學淵源,更由于自娘胎里帶出來的對歷史的天生喜愛,也決定了司馬遷的歷史之路會走得很遠,雖然之中充滿酸甜苦辣和驚心動魄。
在瘋狂消化吸收了很多大人的豐富史學知識之后,滿腹經(jīng)綸的小司馬也逐漸成長為一個千年不世出的青年才俊。
而從20歲開始,為了搜集更多、更鮮活的史料,也為了跳出史書的局限,開闊視野,不愿讀死書的青年司馬遷就興致勃勃又野心爆棚地決定“周游列國”,探幽攬勝。這個在其《太史公自序》中也赫然寫道:“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沅、湘。北涉汶、泗,講業(yè)齊魯之都,觀夫子遺風,鄉(xiāng)射鄒嶧;厄困蕃、薛、彭城,過梁、楚以歸。……”從簡潔而有力的文字中,我們也能充分領略到當時的追風少年八千里路云和月觀古攬勝,游歷祖國大好河山的既辛苦又狂喜的復雜心情,套用現(xiàn)代一句流行語“痛,并快樂著”也非常貼切也。
而且,這個志存高遠的傳奇史家,為了“夢中的橄欖樹”,不惜像現(xiàn)代吉普賽女郎三毛一樣背井離鄉(xiāng)、流浪遠方,見到過傳說中大禹召集部落首領們開會的地方,也在充滿悲情色彩的汨羅江邊憑吊過愛國詩人屈原。到過曲阜觀摩孔圣人講學傳道的場所,甚至于專程去了漢代開國皇帝劉邦的故鄉(xiāng)聽取沛縣父老們講述大風歌的故事,可謂是一只徹頭徹尾采集真實史料的“田邊歷史蜜蜂”。
這種邊走邊唱的歷史考察風景,本身就充滿了歷時久遠的歷史憧憬,我相信此時的很多讀史者,也恨不得變成了當時餐風宿露的歷史大俠司馬遷的一個隨從童仆,在江南的煙花三月里共醉,看美女翩然而過的絕美背影,聽悠閑老牛風中沉悶地打鳴,窺鳥兒迅速滑過藍天的翅膀,那是怎樣的一種寫意青春和人生情懷??!
原來,歷史也可以這樣游歷得來,正因為二十歲那些年的壯游,為司馬遷獲得了大量的鮮活史料,攝取了很多頗具生命力的豐富人文養(yǎng)料,也為司馬遷成長為一個不朽歷史學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準備了一道不同常人的歷史風景。
這就是行走的力量。
而除了自己必須的人生壯游,后來司馬遷還作為漢武帝的侍從官,跟隨皇帝到各地巡行,同時作為欽差大臣“奉使西征巴、蜀以南,略邛、莋、昆明……”,足跡幾乎踏遍西南夷,眼界當然是相當?shù)拈_闊,也搜羅各地的很多人文掌故和活的史料,收獲良多。
漢武帝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作為當時著名歷史學者的司馬談不幸去世,父親死后三年,司馬遷子承父職,任太史令。據(jù)說司馬談臨終時曾聲淚俱下地囑咐寶貝兒子要繼承他的未竟事業(yè),那就是要寫一部通史,司馬談對司馬遷說的原話是:“余死,汝必為太史;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span>
這牽涉到了千古流傳、催人淚下的一個歷史故事,那就是這對歷史父子著名的“洛陽相會”。
這個在司馬遷《史記》自序里,也有詳細記載,原文較長,在此就不引述了??傊谒绖e之際,司馬談在“河、洛之間”對其兒子語重心長地囑咐,一定要把自己辛辛苦苦匯集的史料整理好,不要浪費了他的心血。
那一年,正是雄才大略的漢武帝浩浩蕩蕩舉行泰山封禪的威風年份,作為史官的司馬談本來也是要跟隨天子“出征”,卻因為重病在身,只好被恩準在洛陽養(yǎng)病,正好司馬遷從長安匆匆趕來追隨漢武帝,所以在洛陽見到了垂死的父親一面。當聽到司馬遷的臨終遺囑時,也立馬發(fā)誓道:“我雖不才,但請放一百個心,我決不會讓您老人家的心血白費,一定把您已記錄編排好的史料,完整地匯編付梓,留諸后人?!?
也正是這一諾千金的歷史相會,成就了司馬遷的千古名著《史記》,不管后來發(fā)生了多么慘烈的宮刑事件,也沒能動搖他要寫出一本不朽歷史著作的決心,并由此成了“歷史鼻祖”。
這就是司馬遷修史的動人故事,此中的忍辱含垢,淡泊明志,不言自明。
而且司馬遷的偉大之處,他不僅是一個偉大的歷史學家,還是一個造詣精湛的星象學家。
最奇的是,他的星象學獨到之處,就是和歷史學緊密相連,別人可能把星象學應用于占卜預測人事變異,他卻獨樹一幟把之運用到總結歷史規(guī)律之中,作為政治借鑒,這不能不說是其對星系學的創(chuàng)造性應用,同時在其重要的《天官書》中表露無遺。其總結出的“天運論”,也可謂是古代整個星學歷史上的“至高點”。
從此以后,這個集歷史學家、文學大師和星象大師于一身的古代牛人永遠活在我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