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讀之一:《靜夜思》
被誤讀的版本: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正確的版本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我相信,這首詩是大部分中國人會讀的第一首唐詩。
但在《全唐詩》里,這首詩的版本卻是: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前者出現(xiàn)于明代中后期,后者則出現(xiàn)于宋代。學界普遍認為,宋代版本的可信度最高。
那么,為什么會出現(xiàn)“兩個明月”的版本?
據(jù)學者薛天緯介紹,在宋、元兩代,這首詩依然是“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到了明、清兩代,情況有了變化。在王士禛《唐人萬首絕句選》、沈德潛《唐詩別裁》、乾隆御定《唐宋詩醇》中,第一句變成了“床前明月光”,第三句仍舊。而孫洙編的《唐詩三百首》,則連第三句也改成了“舉頭望明月”。之后的選本,大多以孫洙的版本為主。
據(jù)學者介紹,“兩個明月”的版本最早出現(xiàn)于最先見于明萬歷閔氏刻朱墨套印本《唐詩選》。
顧炎武在《日知錄》中指出:“萬歷間人,多好改竄古書。人心之邪,風氣之變,自此而始?!?/p>
這首詩歌變成今天這幅樣子,或許與明代人喜歡改動古詩的風氣不無關系。
仔細比較兩個版本,宋代的版本每一句都有一個動詞:“看”、“疑”、“望”、“低”。一、三句是動作,二、四句是內(nèi)心活動,每一個動作對應一個內(nèi)心活動,將詩人的動作和心理流暢地表達出來;且短短四句詩,平視、仰視、俯視都有了,詩情顯得頓挫。
那么,為什么“兩個明月”的版本流傳地更廣?竊以為,正是因為這個版本對“明月”的強調(diào)。從詩歌方面來看,每句嵌入動詞固然讓詩人的動作和心理一氣呵成,“山月”固然比“明月”更突出了詩人所處的環(huán)境,但在普羅大眾心里,明月往往和圓月關聯(lián),山月卻并未突出圓月的意象。
試想,一輪皎皎圓月掛于夜空,清輝遍灑大地,而自己卻漂泊在萬里之外,無法和親人相見,此情此景,怎能不喚起人的思鄉(xiāng)之情?
宋代版本比明清版本在藝術上更為老道,但明清版本卻流傳更廣,或許這并不是一個矛盾,因為大眾喜歡并不代表藝術成就便高,反過來,藝術成就突出的,也很可能曲高和寡,難以為大眾所接受。
誤讀之二:《泊船瓜洲》
誤讀的版本: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shù)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正確的版本: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shù)重山。
春風自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關于這首詩,我們更為熟悉的是另外一個典故。
《容齋續(xù)筆》記載:王荊公絕句云:“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shù)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吳中人士家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為“過”,復改為“入”,旋改為“滿”,凡如是十許字,始定為“綠”。
這個故事流傳甚廣,也正是從這個故事開始,“春風又綠江南岸”這句詩成為家喻戶曉的名句。
但實際上,“春風又綠江南岸”這句詩,當作“春風自綠江南岸”,而真正的妙處也不在“綠”字,而在“自”字。
一個“綠”字,固然用得好,活畫出春風一到,江南江北一片新綠生機勃勃局面,但說白了,不過是形容詞活用做動詞,這種操作,在王安石之前早被無數(shù)詩人使用,如溫庭筠的“枳花明驛墻”,李白的“春風已綠瀛洲草”等等,而如果王安石果真為一個“綠”字搜索枯腸,也算不得什么高明的詩人。
這句詩真正高明的地方,就在這一個“自”字?!坝志G”不過寫時光易逝,平鋪直敘;而“自綠”卻寫出了春風的無情,春風自顧自地吹綠了江南兩岸,卻不顧及我思歸不得,看到這樣的春色只能徒增傷心。
北大教授趙齊平也在《宋詩臆說》中分析:“王安石的本意是說,一年一度,只要季節(jié)到了就春回大地,春天如此回歸有時,人的去留卻不由自主?!?/p>
這個“自”的用法和杜甫的“映階碧草自春色”有異曲同工之妙?!按猴L又綠江南岸”,是客觀地寫景;而“春風自綠江南岸”則景中有情,孰拙孰巧,相信讀者心中有了自己的判斷。
參考文獻:
《漫說<靜夜思>》薛天緯
《“春風自綠江南岸”--王安石<泊船瓜洲>詩版本考辨》董朝剛
《春風自綠江南岸--王安石<泊船瓜洲>》賞析 陶文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