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格物致知”試解 主講人:王財貴教授
時間:2012年5月26日
地點:北京季謙教育咨詢中心(白羊溝)培訓學校
文字整理:(師范班)陳桂林、鄒麗麗、馮文舉、(煙臺海陽)李杰
審校:哲萱 懷仁
修訂:王財貴(2014年03月25日)
本來我是要像前幾場站著講的,因為聽說“站著講話不腰疼”。但是看到大家都坐著聽,難免腰疼,真辛苦了。為了體貼大家,我也坐著陪大家一起腰疼吧。(眾笑,先生坐)
今天是這個系列講座的第五次,下周還有一次。最后這兩場的題目對我來說是比較特別的,因為像今天這個題目,是不能夠隨便說的,這是一個哲學史的問題,這是必須對著文獻而抒發(fā)的,所以我們題目叫做《大學“格物致知”試解》——指明這是一種嘗試,未敢以為定論,而要解釋的是《大學》中的“格物致知”這一個觀念。其實這個觀念含有兩個分觀念,就是“格物”跟“致知”,當然,這兩個觀念又連通著其他觀念,所以不僅是要對“格物、致知”做出解釋,還必須討論它跟其他觀念的關(guān)系,或者說,我們應(yīng)該在各種相關(guān)觀念的關(guān)系中來解“格物致知”。
剛才說“格物致知”是哲學史的問題。哲學史上當然有許許多多的觀念,但有些觀念并沒有問題,或是不會產(chǎn)生太大的問題。縱使有的觀念非常重要,但我們不說它便是一個問題。比如說,在《論語》里,有一句話很重要,可以說是《論語》的心眼——把《論語》看成是心靈的表現(xiàn),而表現(xiàn)中有它的眼目啊——也就是《論語》里面最重要的句子──每個人讀了《論語》之后,或許都有他認為重要的話?;蛟S是他在不同的時間,又有不同的領(lǐng)會。不過,《論語》當中也有一個大家共認的心眼,是整個《論語》的核心,或者說是整個孔子思想的核心,乃至于可以說是儒家學問的核心,再擴大一點說呢,就是人類所有學問的核心。
這一句這么重要,但是它不成問題,沒有人在這里產(chǎn)生疑惑,產(chǎn)生辯論。哪一句呢,就是孔子所說的“我欲仁,斯仁至矣”。這一句話很重要,但是它沒有構(gòu)成問題,因為它是如此的坦然、明白。每一個人讀到這一句話,幾乎不需要做太多的訓詁,做太多的思索,直直讀來,也就了解了,只是了解得或深或淺而已。總之,沒有人在這里起辯論?!拔矣?,斯仁至矣”,當一個人想要成一個仁者,或者更進一層地說,當一個人想要把他的生命表現(xiàn)成一個“仁”的生命,也就是說從他心底里懇切地希望自己有仁德,當他有這樣希望的時候,“斯仁至矣”,“斯”就是“這個”,他所想要的這個仁就在那里了?!爸痢痹馐堑健淼?。但是,說一個人想要成為仁者,想要使他的心靈成為有仁德的心靈,──這是儒家乃至于整個人類,一個非常高明深遠的向往──這么高明深遠的理想,為什么你一想要,它就會“來到”呢?它原來在哪里呢?假如它原來是在我生命之外的別的地方,那你想要時,不一定能夠到,尤其不一定能夠馬上就到。所以解 “斯仁至矣”的“至”,不可以直接解釋成“到”,而應(yīng)解成“在”,“我欲仁”,“斯仁”就“在”。因為它本來就在?! ?/span>
所有的儒家學問都可以統(tǒng)歸在這一句話里面。理解得比較淺的,可以從日常生活中體會看看,你想要成為一個君子,想要發(fā)出一方的善心、善意,你是不是就能夠發(fā)呢?每個人都知道,當然能。只怕你不想,或是想得不夠真切,所以每個人都可以當下體貼到“我欲仁,斯仁至矣”的境界。那體會比較深刻的呢,就像孔子告訴顏淵說的“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這個仁德不只是對一件事一件事的發(fā)。“一日”,當你有一天——一天就是每一個當下——每一個當下去求你的仁德,這個仁德不是往外去求,而是內(nèi)求,這樣的內(nèi)求,幾乎不需要去做額外的努力,因為它本來就在每個人的生命中,你只要不遮蔽它,讓它發(fā)出來,就是了。而這個一發(fā)出來,除了面對當下的事物發(fā)出來之外,這個發(fā)的本身,因為它的來源非常深遠,假如你發(fā)得很真誠,它就彷佛從當下的這一點,穿透到心靈深處,而因著心靈的深遠廣大,當下感受到這一個心意的意義深遠廣大。這個深遠跟廣大,就覆蓋了一切,所謂“一切”,用“天下”來代表,所以說“天下歸仁”──你“一日克己復禮”了,你一朝一日有一個當“反求諸己”,而讓你的生命回歸內(nèi)在的真實了,也就是合乎仁德了,你立刻會覺察到當下的合乎仁德之德就是合乎天地之道,合乎天地之道,你的心就與天下萬物相感通,你心境所及就覆蓋了整個天下?! ?/span>
有人說,這樣解太玄了吧?其實,經(jīng)典可以淺解,也可以深解,而往往深解才能接近原意。譬如,再舉一例:孔子說“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下學”就是盡量以仁德面對當下每一件事物,日漸擴充,日漸純粹,于是就能夠日漸“上達”。所以皇侃注解說“下學學人事,上達達天命”,這是漸教的解法,這樣解一般人是很容易接受的。而這句話也可以用頓教的方式來解,說成“下學”本身就是上達,就在“下學”處上達,這也同于“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的意境了!孔子既然在“下學而上達”下接著說,“知我者其天乎”,為什么知孔子的,只有老天呢?因為孔子內(nèi)心仁德的深遠以及含量,跟天地一樣,與天地同在,所謂“與天地合其德”,這種意境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只有天地才能相知啊,可見“下學而上達”這句話應(yīng)該深解比較好?! ?/span>
像這類文句,不管怎么講,這是沒什么問題的,這個只有講得淺,講得深。沒有人會說,這句話有問題,縱使“下學而上達”有漸教的解釋,有頓教的解釋,或許也可以由漸而頓,由頓返漸,都不互相沖突。所以有些文章,意義很深刻,但是它不會出問題;但是有些文章會出問題,出問題是不是文章本身有問題呢?或許是,往往是后代讀者,對于文章的領(lǐng)悟不同而出問題。如果是文章本身有問題呢,后代學看出疑惑,而這個學者假如能夠把問題解決,那是了不起的,他對學術(shù)就有貢獻了。但是,除非是訓詁上的問題——只是文句上,有些字傳抄錯了,后代學者如果得到善本,或者博聞廣識,比對結(jié)果,能考證出來,就可以把原來的文字改了,于是鐵證如山,沒人可以反對——要不然,如果不是文字的錯,而是句意本身在表意上就不明確,后代學者可以有各人的解釋,就出問題了。解決這種問題的方法或許是采取特殊的訓詁——因為字詞的解釋是有彈性的,人類創(chuàng)造出文字,文字記錄思想,而這些文字,會產(chǎn)生引申、假借的現(xiàn)象。所以后代學者如果發(fā)現(xiàn)古人的文章講不通,常用一種引申或假借的方式來解通。那第二種呢,是懷疑古人的文章排列有差錯,要么就是詞句有差錯,要么就是段落有差錯,于是就調(diào)整文句或段落,讓這文章講得通。像這些都是不得已的方式,因為沒有證據(jù),只能有暫時的可靠性。?! ?/span>
在中國的學術(shù)史上,漢跟清這兩朝對于所謂的版本、文字的考訂,下了很大的工夫,這叫做經(jīng)學——解經(jīng)之學。他們的經(jīng)學最重要的成就,不是對于經(jīng)典內(nèi)在意義的闡揚,而是對外在文字的考訂。當然他們認為,只要文字考訂好了,文義就能夠講得通了,戴震等小學家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叫做“訓詁明而后義理明”,就是認為假如把訓詁都做好了,文章的內(nèi)容自然就明白了。經(jīng)過漢清兩朝的努力,在我們現(xiàn)在來看——因為我是讀中文的,所以我對這一方面有些微了解——古籍的文字考訂,幾乎都被漢朝人和清朝人做完了。所以我常勸現(xiàn)在人,不需要下那么多工夫再去做小學的工作了,所謂小學工作就是:文字、音韻、訓詁。只要參考漢朝跟清朝人的考訂,大概就八九不離十了。能解決的基本都解決了,假如漢朝跟清朝人還不能解決的問題,幾乎永遠不能解決了,除非是因為用了現(xiàn)代的科技?,F(xiàn)代人貪婪,利用科技去挖墳?zāi)梗鐾亮艘恍┕艜?,有一些學術(shù)上的發(fā)現(xiàn),但在我看來,這發(fā)現(xiàn)都是小小的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幾個不同的字句,我覺得沒有什么意義。但是有些人就樂此不疲,一遇到有新的數(shù)據(jù)出土了,他就趕快去比對,煞有介事,我看比對來比對去,基本的學問還是如此?! ?/span>
舉一個例子說,《老子》,號稱《道德經(jīng)》,因為五千言分成兩卷,上卷開頭“道可道”稱為“道經(jīng)”,下卷開頭“上德不德”稱為“德經(jīng)”,合稱“道德經(jīng)”。后來有馬王堆古墓出土,也有這一部書,這部書也分為兩卷,但是第一卷是“德經(jīng)”,先從上德不德開始,第二卷才是“道經(jīng)”,從道可道非常道開始。于是現(xiàn)在就有人主張這才是《老子》的原貌,呼吁應(yīng)該把《老子》叫做“德道經(jīng)”。而這個所謂的“德道經(jīng)”和歷來的通行本比對起來,句子倒是差不多,但有許多文字不一樣。如果有一點考據(jù)知識的人,都知道版本是越古越好,而通行的王弼本或是河上公本,都是漢末魏晉時代所傳的版本?,F(xiàn)在出土的這個“帛書”本“德道經(jīng)”呢,是埋藏于西漢初期,依照愈早愈可靠的規(guī)則,當然要尊重它。對不一樣的文字,就要考訂和解釋了,帛書上有些字用得很怪,幾近不通,但解釋的人,盡量不說那是錯字,而是委委曲曲地試圖加以開解。但解釋來解釋去,解到最后,道理還是跟王弼河上公的一樣。如果這樣的話,對學術(shù),對古人的智慧的了解又有什么重大意義呢?當然任何的學問工夫我們都加以尊重,有人愿做這這種小學的工作,那是硬工夫,他們花了畢生的心血,是值得我們敬佩的,他們研究出來一些成果,讓我們方便,他們是有貢獻的。但是如果一定要說,哪些版本一定是比較可信的,哪些就不可信,這個倒不一定,說后來發(fā)現(xiàn)的古本就比原來流傳的還好,也不一定??梢娪栐b考訂之學,只是“參考性”的學問,最主要的,還是“義理”,義理才是“本質(zhì)性”的學問。甚至我們可以說“義理明而后訓詁明”──訓詁合于義理的就有用,不合義理的,就無用了。講到這里,就跟今天的主題相關(guān)了,因為對“格物致知”的解釋之所以產(chǎn)生問題,以至于哲學史上激烈爭論八百余年,跟剛才說的對于版本的信賴問題,以及要以訓詁定義理還是以義理定訓詁的解經(jīng)觀念,乃至于解經(jīng)是傾向淺解還是傾向深解的治學風格,有相當大的關(guān)系。
好,我們現(xiàn)在就正式開始來講“格物致知”一詞,它怎么會產(chǎn)生問題呢?本來也沒有什么問題,或是沒有什么大問題,因為“格物致知”這個觀念的出處是在《大學》。《大學》是《禮記》里面的一篇,而最早注《禮記》的人,到目前我們所知道的是鄭玄,鄭玄遍注“三禮”,《周禮》、《儀禮》、《禮記》。這三本書不好讀啊,里面有很多的典章制度,乃至于器物儀節(jié),瑣碎得很,孔子入太廟每事問,并非謙虛之辭,《禮》學,非得博學多聞的人不能注,非得記憶力特強耐心特足的人不能讀。所以鄭玄遍注“三禮”,學問之大,令人敬畏,今世有讀“三禮”的人,我也由衷佩服! 鄭玄注《禮記》,那當然會注到《大學》,當然對于“格物致知”有所注解。他怎么注解的呢?他注得中肯嗎?首先我們必須把《大學》這一篇文章作一整體性地了解,因為任何一個部分的解釋,跟全體的了解是有關(guān)的,我們不能夠只把“格物致知”這個單詞的注文拿出來看,我們必須在全體大意中來看這個注解,才能判斷這個注解的是非深淺。那么“格物致知”在《大學》這一篇文章里面的位置是在哪里呢?大家可能對《大學》都很熟了,“格物致知”一詞,是出現(xiàn)在最前面一段里。
古人做文章啊,有一種常用的方式,就是把結(jié)論寫在前頭,把主旨直接擺在第一段,甚至“開門見山”,一語中的。類似我們后代作文所謂“破題”,把題目的要旨先用簡短的幾句話直接表明出來,以下的其他各段,是這一段的解釋和敷演。。八股文就是這樣的結(jié)構(gòu)?! ?/span>
八股,就是文章有八段,像八條腿立著,很穩(wěn)當。第一段是破題,往往只有一句兩句,最后一段是結(jié)論,也盡量簡捷,所謂“鳯頭、豹尾”。中間是反復的說明,乃至于有順承,有反對,有舉證,共開為八個段落,非常豐富,所謂“豬肚”。所以“做八股文”是沒有什么可責備的,因為那是作文,尤其是作論說文的一個好方法,哪一個人學到了這一種作文方法,他做起文章來,就四平八穩(wěn),面面俱到。我們現(xiàn)代不是還教人作“四股文”,所謂“起承轉(zhuǎn)合”嗎?你作文,尤其是做論文,尤其是研究生的畢業(yè)論文,一定是起承轉(zhuǎn)合的形式。八股文只不過就是起承轉(zhuǎn)合的細化。
所以啊各位,你假如有孩子,我勸你趕快教你的孩子會做八股文。一般人說八股文不是被我們打倒了嗎?一提到八股就想到封建,怎么還教孩子做八股文?其實五四時代那些喊打倒八股文的人,他們是會做八股文的,他不是不了解八股文的用處,他是故意的,他們別有用意,而我們是被騙了。所以現(xiàn)在我們應(yīng)該對“八股文”的意思再重新了解一下,可能就不會有人反對八股文了。我認為對五四以來所有的觀念,譬如封建、復古、迂腐、保守、落伍、宰制等,都應(yīng)該用開放的心態(tài)重新檢查一遍,“解放”一下,不要學他們那么“封建”,被他們“宰制”了。不過呢,是不是八股文就不需要反對呢,那些反對八股文的人是真的完全錯嗎?他們也沒錯,而是他們的心態(tài)有錯,他們是故意要騙人——“故意騙人”這心態(tài)有錯。本來反對八股文,也是有相當?shù)览淼?。因為自從王安石?guī)定科舉要寫議論文,于是八股文體日漸形成,成為一種定式,這樣,閱卷的人比較輕松,一眼可以看出文筆和見識的高下。而且這種文體,也可以培養(yǎng)天下的讀書人的思考方法和和辯論能力。因為將來考上了舉人,中了狀元,是要做事的,沒有邏輯的思考和組織能力,怎么會做事呢?古人所謂的科舉幾乎只考一篇作文,就定了終身。這也是相當有道理的,因為作文是對一個人的志趣和學問綜合檢測的最佳辦法。所以自從王安石之后,讀書人都用八股文來應(yīng)試?,F(xiàn)在問題出在哪里呢?問題就出在,既然做文章的形式學會了,而文章的內(nèi)容呢,就要看學養(yǎng)了。但宋明以來,考試的內(nèi)容幾乎都定在儒家,而且王安石規(guī)定解經(jīng)只準用他的“新經(jīng)義”,南宋朱熹以后朝庭科舉題目都定在“四書”范圍內(nèi),而對“四書”的理解,都以朱熹的注解為標準。如果這樣,內(nèi)容就被限制了,那天下的文章就一大抄了。所以打倒八股,本意是要解消思想的限制,但對于八股文的形式,我們是不應(yīng)該連帶批評的。你若做抒情文,當然可以隨意發(fā)揮,但是你做議論文,確實是要把主題首先擺明出來,善于閱卷的人,他只要讀前面兩句,就可以判斷這篇文章要不要再讀下去了,所以破題的能力非常重要,這不僅是作文的方法,也是談判的方法,你講一件事情,不能把主旨很明白的在前面就交代出來,聽你講話就好像聽我演講一樣,講了老半天還沒有講到主題,那這個判還怎么談啊?。ū娦Γ┪业难葜v是不合格的八股文。(先生笑)所以啊,反對八股是反對一個人的頭腦僵化,定于一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入主出奴——我們是反對這樣的八股心態(tài),但是你千萬不要連作文的方法都去反對。
古人做文章確實有這種習慣,把心中的主旨在開篇就說出來,我們讀《大學》跟《中庸》,你就很容易看到這種作文模式,《中庸》一開頭就是“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這是它的主旨?。∪缓?,“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每一句都有千鈞之重,真的是擲地有聲!真的是經(jīng)典文章,千古名句!比照《大學》來說,《中庸》從“天命之謂性”到“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這一整段,可以模擬《大學》的所謂“經(jīng)一章”。
“經(jīng)一章”,是朱熹把整篇《大學》分了章句,從諸段落中再分出“經(jīng)一章”和“傳十章”以后,對第一章的稱呼?!洞髮W》一開頭就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這四句話就是《大學》這一篇的破題。那“大學”什么意思?朱子注云:“大學者,大人之學也”,也就是“成就一個大人的學問”,大人的學問包含哪些呢?“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三句話就講完了。下面的這一大段一直到所謂的“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辈贿^是開頭三句話的展開說明。而這一大段合起來,又是整篇《大學》的主旨所在,叫做“經(jīng)一章”。以下各段,朱熹所謂的《傳十章》更是這個《經(jīng)一章》主旨的展開說明。那么“格物致知”啊,就出在《經(jīng)一章》里,可見它可能相當重要。進一步我們不妨再看看,它在“經(jīng)一章”中又是什么位置?如果又是關(guān)鍵的位置,那它的重要性就更突顯了。這樣具有關(guān)鍵性的觀念,是有“差以毫厘謬以千里”的作用的,如果原文的意思不明確,那后世學者在這里見解分歧,而起爭論,就不足為怪了?! ?/span>
《大學》一開頭的“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是全文主旨,也是“大人之學”的理想。朱子說是“此三者,大學之綱領(lǐng)也”,后人就把“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稱為“三綱領(lǐng)”了。以下“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五句,就是反過來用“止于至善”的境界去含帶“明明德、親民”說,必先要“知道”明明德和親民所應(yīng)到達的“至善境界“之所在。吾人身心的實踐,乃能對準它,而有“定靜安慮得“的效應(yīng)。以下,“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朱子注這四句,說“明德為本,新民為末;知止為始,能得為終。本始所先,末終所后,此結(jié)上文兩節(jié)之意?!贝篌w清楚,但,說“知止為始,能得為終”,或可商榷,因為古人常用“終始”一詞,可以有兩解,一者,超越的分析,一者現(xiàn)實的分析。作超越的分析時,終始是義理的順序,“終”是“目的性”的辭語,始是“工具性”的辭語,所以“止于至善”應(yīng)該是“終”,知止即是知終,而“定靜安慮得”是始。有終方有始,故應(yīng)云:“本終所先,末始所后”,這樣,也才合“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的文句結(jié)構(gòu)。若作現(xiàn)實的解釋,則終始是時間性的描述。始是時間的開頭,事情的起步,終是時間的結(jié)尾,事情的完成,那就是“格致誠正修齊治平”之“事”的先后順序了,這才是“本始所先,末終所后”啊。接下去,“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以下,即是將《大人之學》的理想,落實下來,說其實踐的步驟,共有八個階段,朱子說“此八者,大學之條目也”,這八個條目,是由理想反推回去的。第一句所謂“明明德于天下”就是把“在明明德”和“在親民”連起來說。因為“欲明明德于天下”,首先,“明明德”只是內(nèi)在一己德性的成就,但大人的德性成就之大,或者說德性全體的要求,不只于如此,還進一步要“明明德于天下”,這個“于天下”三個字就是從“在親民”而來。結(jié)果,“明明德”之工作,既內(nèi)在于自我,又外在于天下,到這里才是一個“大人”全幅理想的實現(xiàn),也是人生“至善”的表現(xiàn)。所以“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就是“古之欲明明德,欲親民,欲止于至善”者。但要做到這理想境地的人,如何一步一步地實踐呢?“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苯酉聛碇v,“致知在格物”。這是“從終到始”從上面推下來,一步一步的追問其基礎(chǔ)根據(jù)。你要平天下,就先要治國,你要治國先要齊家,要齊家先要修身,要修身先要正心,要正心先要誠意,要誠意先要致知,而致知的基礎(chǔ)是在于格物。接著,苦口婆心似的,反頭過來再說一遍,說“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這是從下面推上去,“從始到終”的順序了。然后再說“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從天子以至于庶人,就是一切的人都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薄氨尽比绻霾缓茫恰澳本筒豢赡茏龊??!捌渌裾弑?,而其所薄者厚”,朱子注“本,謂身也;所厚,謂家也?!闭瘴拿}和中國人對親情的注重,也有道理,但這里,本末和厚薄的關(guān)系,也可以當作是一種普遍的論述。“厚” 、“薄”是面對本和末、終和始的態(tài)度,“厚”就是必須用心用力的地方,“其所厚者薄”你對于必須用心用力的地方,反而不去用心用力,“而其所薄者厚”對于不需要用心用力的地方你卻用了很多的心和力?!拔粗幸病?,如果應(yīng)該厚看的,你都薄看了,也就是應(yīng)該做好的,你都沒做好,你能讓薄者厚嗎?不可能的。言外之意是:如果你把厚者厚了,那個薄者可能會因為厚者的厚而也能厚。你該厚者都薄了,那些薄的呢,將只會更薄,也不可能厚了,所以說“未之有也”。朱子說:“此兩節(jié)結(jié)上文兩節(jié)之意”,是說“修身為本”和“所厚所薄”兩小段總結(jié)八條目的反復兩段。
我們用教育做個比喻,“厚者”是什么呢?以義理的順序說,教育的目的是最重要的,最應(yīng)“厚實”的,要先弄清了教育的目的,才可能把教育工作做好。以現(xiàn)實的順序,亦即以時間順序說,基礎(chǔ)教育是最重要的,最需“厚待”的,基礎(chǔ)教育做好了,后來的教育就簡單了。那么現(xiàn)在“其所厚者薄”,假如你應(yīng)該用心的地方你卻不用心,而你怎么能夠讓薄者厚,怎么能讓后來本可自然發(fā)展的真的順暢發(fā)展起來呢?那是“未之有也”,不可能的事。而追根究柢,為什么要有厚薄?還是因為有本末有終始啊,你要注重本,要注重義理的終或時間的始。如果對應(yīng)該厚的卻反而薄呢,則或者教育的目的不清楚,教育政策出問題,一切皆倒?;蛘哂變簣@小學階段沒教好,中學大學就不可能夠出人才。
朱子的“經(jīng)一章”到此結(jié)束。但依《禮記》原文,還有兩句話,說:“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這叫做“知本”,這叫做“知之至”。似乎須有此兩句,與文章開頭的“知所先后”之意相呼應(yīng),才結(jié)得住文氣。朱子依程伊川的意思,把這兩句,移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此謂知本”之下,這樣便有兩句“此謂知本”,朱子說是重復的“衍文”,刪去了一句。變成“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但這兩句的句意不大連貫,所以程伊川和朱子又說“此謂知之至也”之上別有闕文?! ?/span>
不管那兩句是否在這里,這開頭一大段總是全文的主旨所在,義理深沉,氣象弘大,朱熹認為是“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既然是圣人之言,于是把它叫做“經(jīng)一章”。以下的文章呢,則是“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的東西,朱子把這些叫做“傳”,傳就是對于經(jīng)的解釋。我們先不說朱熹注《大學》對不對,但是,朱熹對于文章的風格是有相當把握的,顯然像《大學》這樣的文章,不像論語樸實,可能是戰(zhàn)國以后的作品,但這篇文章的見識實在是太高明了,心量實在是太廣大了,不是大圣大賢是作不出來的,所以把它的思想寄托給孔子和曾子。但又不敢直說是孔子和曾子的文筆,所以朱熹既把大學分兩部分,一部分是經(jīng),一部分是傳。經(jīng)是很精簡而重要的部分,就說本來是孔子的意思,由曾子回憶講述給他的弟子聽的;而傳呢,是曾子對孔子原意的引申發(fā)揮而由曾子的弟子寫下來的。總之,思想是古的,是從大圣大賢來的。而文章呢,是后來記錄的。這種推測就比較合理了。其實這里有考據(jù)問題,也屬于訓詁學的范圍。因為并沒有證據(jù)證明《大學》傳承的歷史是否如此,只是朱熹這樣推測罷了。但很少人從這里去辯論,固然知道朱熹是沒有根據(jù)的,也很少人去辯論,因為辯這種問題對于了解《大學》意義并不大。但是對于剛才所說的,我們今天的主題——“格物致知”這個解釋的爭論,意義就相當?shù)闹匾?。因為,如果這學問是圣賢所傳,則這篇文章的解釋,應(yīng)該合乎圣人之道。我們判定后人解釋的是非,可以以是否通于“圣人之道”作標準。首先,從大格局來看,“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朱熹叫做 “三綱領(lǐng)”的,和“格致誠正,修齊治平”,朱熹叫做“八條目”的。到底是要說什么呢?我們可以很篤定地說——《大學》這篇文章是講大人之學,而大人之學有兩個重點:第一個“在明明德”,第二個“在親民”。
“明-明德”,把“明德”明出來。這種工夫,可以歸為“內(nèi)圣”。“親民”呢,親近百姓,教化百姓,乃至于安定百姓,所謂“治國平天下”,這種功業(yè),可以叫做“外王”。所以“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我們可以把他轉(zhuǎn)換一個詞語說,“大學之道,在內(nèi)圣,在外王”,“在止于至善”就是內(nèi)圣止于至善、外王也止于至善。所以這里并沒有三件事,這里只有“明明德”和“親民”兩件事。嚴格來說,《大學》只有兩綱領(lǐng),而“止于至善”只是這兩件事的止于至善,不是另有一件“止于至善”的事。 “在止于至善”是強調(diào)兩者都要到達“至善”的地步。本來是“在明明德,在親民”就可以了,兩綱領(lǐng)就是“內(nèi)圣、外王”之道。內(nèi)圣外王,既是實踐的學問,那么,實踐“內(nèi)圣外王”之道的步驟,又是如何呢?
這個實踐的過程是一步一步的,把實踐的對象分成天下、國、家,還有身、心、意、知、物八類,實踐的方法呢?就是“格、致、誠、正、修、齊、治、平”八法。而其步驟是“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而“致知在格物”。所以,平天下的基礎(chǔ)在治國,治國的基礎(chǔ)在齊家,齊家的基礎(chǔ)在修身,修身的基礎(chǔ)在正心,正心的基礎(chǔ)在誠意,誠意的基礎(chǔ)在致知,致知的基礎(chǔ)在格物。物如果格了,知就致了;知致了,意就誠了;意誠了,心就正了;心正了,身就修了;身修了,家就齊了;家齊了,國就治了;國治了,天下就太平了。
這八個步驟,我們回歸到剛才說的“內(nèi)圣外王”之道,就可以分成兩個大階段。修身以下,就是“內(nèi)圣”;齊家以上,就是“外王”。所以《大學》后面結(jié)論說“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碧熳尤绻硇蘖耍斎惶熳又乙仓瘟?;天子之家如果齊了,他的國就治了;國如果治了,那天下也就平了。至于庶人呢?庶人也要以修身為本,因為庶人至少要齊家,所以從天子到一般百姓,都以修身為他的“實踐之本”。那么本就可以開末,所以“其本亂而末治,否矣”,本如果不治,末也就治不好。這個講得很道理啊??傊?,“格致誠正,修齊治平”分成兩大階段,不出“明明德”跟“親民”這兩個綱領(lǐng),而這兩個綱領(lǐng)就是“內(nèi)圣外王”。雖然“內(nèi)圣外王”這個詞語是來自于《莊子》(天下篇),但是后來的儒者也都用,也很貼切。剛才說《大學》很厚薄、本末,教人知本,知本就是知至。就著兩個綱領(lǐng)來看,哪個是本哪個是末呢?這個很容易看出來,明明德是本,親民是末,內(nèi)圣是本,外王是末!就著八條目來看呢?什么是本,什么是末呢??!洞髮W》明文說“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可見修身是本,但顯然吾人不可以說“格物、致知、誠意、正心”是末,而應(yīng)該說齊家、治國、平天下是末。不過既然八條目是一個系列,我們可以方便地說,在一階一階的關(guān)系中,每一個下階都可以做上階的本,譬如身修是齊家的本,家齊是治國的本,而國治是天下平的本。但是修身是最后的本嗎?且看文章又說“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可見心正又是修身的本,對不對?再往前推“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意誠而后心正”,意誠是正心的本。接下去很重要的是,“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知至而后意誠”致知知至儼然又是誠意之本,而致知知至呢?“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致知的基礎(chǔ)在于格物,可見格物又是致知之本,所謂本中有本,而最底層的本是“格物、致知”!
依照一般的了解,本是比較重要的,要你厚待他,要你在這里專心致志,所謂君子要立本,本立而道生。本很重要,但本里面又有本,由此說來,大學之道的實踐的程序,以哪一段最重要呢?應(yīng)該是“格物致知”了。因此“格物致知”就變成學者讀《大學》所要特別注意的問題了,似乎《大學》“內(nèi)圣外王”的根基完全建立在“格物致知”上?! ?/span>
我們所能看到對“格物致知”詞語的解釋,最早的數(shù)據(jù)當然是鄭玄了。鄭玄的解釋,現(xiàn)在看起來有一點奇怪,所以后代的儒者幾乎都不用他的解釋。鄭玄怎么解的呢?他這樣說,“其知于善深,則來善物。其知于惡深,則來惡物”,致知不是在格物嗎?這個“格”在訓詁上,常解釋成為“來”,或者是“至”。譬如“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其中“格”者“來”也,“神之格”就是神之來。因此,“格”解釋成“來”是可以的。而鄭玄似乎是把“來”解成“招來”。你如果知道善的道理,知道得很深,這“知道”,就像孔子說“君子喻于義”的喻,是心里一直往善那邊想,善物就會被你招來,也就是說你的生活可以吉祥如意;你如果知道惡很深呢,你心里面一直存著惡念頭呢?那么,惡的事情就會被你招來,就像孔子說“君子喻于利”,而“放于利而行,多怨?!薄_@種講法是不是“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的善解呢?這個好象不是吧?姑不管文義,只看文法,這樣不是變成“物格在致知”“知至而后物格”了,與原文的意指相反了嗎?所以鄭玄的解釋一直沒有產(chǎn)生什么影響。
后來陸續(xù)有所解釋,我先把歷史中對“格物致知”的有名的解釋介紹一下,然后再從比較重要的、有學術(shù)價值的,在哲學史上成為公案的,做比較詳細的分析和個人的評判。鄭玄以后,有唐朝李習之——李翱,李翱是韓愈的學生——他對于儒家學問有相當?shù)捏w會。他也把“格”解釋成“來”,他在《復性書》中說:“物者萬物也,格者來也,至也,物至之時,其心昭昭然明辨焉,而不應(yīng)于物者,是致知也?!?nbsp;物是萬事萬物;格物,是說有事物來到眼前。 “致知”呢?就是面對事物,我心胸非常坦然明白,而不受事物的干擾。到了宋朝司馬光,他在《致知在格物論》說:“格猶捍也、御也,能捍御外物,然后能知至道矣。鄭氏以格為來,或者猶未盡古人之意乎?!彼粷M于古人訓格為“來”,把“格”解釋為捍格、格斗,也就是抗拒的意思。那物呢?他似乎解釋成物的引誘或人的物欲。認為格絕外物對人心的干擾,就能“致知”,也就是由于心靈純正,而能知“至道”。后來許多佛家弟子喜歡作這種解釋。接著呢?有程明道、陸象山的解釋,程明道跟陸象山不是正式解釋《大學》,是拿《大學》的“格物致知”來抒發(fā)自己的學問。像程明道解釋“格物致知”,跟李習之差不多。他說物來了,我心中是廓然大公,非常的平靜,這個叫做致知。陸象山的意思說,“格物致知”就是我心中先立一個大本,就是我先正己,我正我的心,叫做格物,也叫致知,他是含糊籠統(tǒng)地說:要格物嘛,這樣叫格物,要致知嘛,這樣叫致知,要正心嘛,這樣叫正心??傊灰攘⑽倚闹械拇蟊揪褪裁炊荚诹?。這兩位大儒的解釋并沒有針對《大學》的文句,他們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用《大學》的觀念來表達自己的意思而已,對文句是不大負責任的。
接著就是很有名的程伊川跟朱熹的解釋。朱熹是承繼了程伊川的學問,朱熹平生特別看重《大學》,把《大學》解釋得非常清晰明白,自己認為了無遺憾。朱熹怎么解《大學》的“格物致知”呢?他把“格”解釋成“至”,這與古人解成“來”,是同一個意思的反面說,因為來了以后就是到了——至。但是用“至”呢,是比較主動的“去到”,而來,是事物之來。“去到”就是“就著”,格物就是“就著物”?!爸轮蹦??是知物的理,朱熹認為凡物皆有理,說“階磚有階磚的理”,“枯稿有枯稿的理”。所謂 “統(tǒng)體一太極、物物一太極”,太極就是“理”,就是整個天地宇宙是一個道理,而天地的萬事萬物也都有道理,這個道理一方面是各自有各自的理,一方面到最后可以總成一個理。
朱熹這種“每況愈下”的舉證方法似乎是從莊子學過來的。有人問莊子,你天天說道,道在哪里呢?莊子說:道在草木。那人說:道怎么這么卑下呢?莊子就說,道在瓦礫,道在破瓦罐碎石頭中。怎么愈卑下了呢?莊子又說,道在屎溺,道在屎跟尿當中。問的人就不跟他講話了,生氣了。意思說你簡直跟我開玩笑嘛!道不是很高明嗎,怎會在屎溺中?莊子就說“如市人之履狶”,就好象賣豬的人他用腳去檢查這只豬是不是肥的——我們現(xiàn)在都喜歡豬是瘦的,所以才有瘦肉精發(fā)明,古人是喜歡豬是肥的,因為古人缺乏脂肪營養(yǎng)嘛!所以肥豬比較受歡迎——買豬的人有檢查豬肥不肥的方法,用腳去踏一踏,踏哪里呢?踏豬的腳,你不能用腳去踏他的肚子,他的肚子總是肥的,檢查他的腳,如果腳肥了就代表全身都肥了。所以你要知道道在哪里,我不可以說在多么高遠、多么廣大的事物當中,我說道在非常卑賤的地方,才能讓你了解任何事物都有道。這樣講不是比較容易了解嗎?叫“每況愈下”,“況”就是形容,越說越低,低的了解了,高的就了解了?! ?nbsp;
所以有人問朱熹,什么叫天下事物都有理?朱熹就說階磚有階磚的理,又說枯槁有理,專門舉這些一般人認為沒道理的,假如對腳下鋪階梯的磚頭,和樹上枯干的枝條都看出它是有道理了,就知道所有的事物就都有道理了。那么如果事物都有道理,我們面對事物,應(yīng)該怎么辦呢?就要“格物致知”!你要到達事物那里,就是“即物”,要“即物而窮理”。窮就是追究、究極,你要就著萬事萬物來深深地追究它們,而明白它們的道理,這叫做“格物致知”,朱熹是這樣解的。解得相當清楚啊,而且相當有道理??!自從朱熹這樣解之后,天下所有解釋都歸于朱熹了。一直到明朝的王陽明才有另外的解釋。王陽明年輕的時候很仰慕朱熹,二十一歲時,他讀到朱熹注的《大學》,看到內(nèi)圣外王之道,步步清楚,朗然在目,興起他的志氣,認為只要依著《大學》所教,圣人是“可學而至”的!而大學的工夫次第,要從“格物致知”做起。于是,就跟他幾個朋友商量,說 “格物致知”是一切“內(nèi)圣外王”的根本,基礎(chǔ)的基礎(chǔ),所以我們既要學圣人,就應(yīng)先做“格物致知”的工夫。怎么格物致知呢?王陽明想,格物既然是要對著物來格,他往屋外一看,庭前有一叢竹子,他就跟朋友說,我們就來格竹子吧,因為竹子也是物嘛,所以大家就去格竹子!格了老半天,格累了,頭腦發(fā)昏,沒有格出什么道理來。王陽明說你們不用功,我來格給你看。王陽明就坐在竹子面前,他格了七天,病倒了,也沒格出什么道理來。他終于感慨說:圣人難為也。從此開始對朱熹的學問,尤其是對朱熹的“格物致知”的說法起了懷疑。
等到陽明三十七歲,被貶官到貴州龍場驛,在龍場驛那邊窮極痛苦,萬念俱灰,自省萬緣皆可放下,只有“生死一念”還放不下,于是做了個石棺,每天晚上睡在石棺里,有一晚,他忽然有所領(lǐng)悟,大呼大叫手舞足蹈起來,驚動了隨從。他領(lǐng)悟什么呢?領(lǐng)悟了長久以來困惑他的“格物致知”的道理,認為朱熹的解釋是錯誤的,他有了自己新的解釋。而且默想他所讀過的所有經(jīng)典,一一印證,沒有不合。從他三十七歲以這個領(lǐng)悟為原點,一路發(fā)展,愈走愈精密,一直到五十歲, “格物致知”的學說才完成。
那王陽明怎么解“格物致知”的呢?陽明把“格”這個字解釋成“正也”。這在古書上也有根據(jù)的,孟子有一句話“格君心之非”,如果君王的心中有錯誤,臣子要去導正他,格是導正的意思。什么叫導正?使不正者歸于正。所以格物是讓不正的事物歸于正。而致知呢?他解釋成“致良知”。知就是我們的良知,而這個“致”呢不是達到,不是因為格了物了就達到知了,而是我們要去“推致”,推致我們的良知。什么叫推致良知?我們心中本來有良知,有良知就有良能──這是孟子的意思──我們要把這良知推出去,就是要把良知實現(xiàn)出來。良知實現(xiàn)出來有什么用呢?能夠正物。這里的物,是以事為主,古人事跟物是可以相通的,講物也包含了事,講事也包含了物,總說事事物物。朱熹講物,也包含事,比如我們剛才講他說階磚有理,枯槁有理,階磚枯槁都是物,但是古人說物可以解釋成事,朱熹也說,讀書是一物,讀書有讀書的理;孝親也是一物,孝親有孝親的理,其實孝親和讀書是事。朱熹格物之物其實是從物說起的,偏重于物,而含帶了事?! ?/span>
王陽明的物呢,是偏重于事,當然也含帶了物。格是使不正的歸于正,什么不正呢?比較自然的說法是事情不正,尤其是我們處理事務(wù)時不正的心態(tài)。比如孔子說,“席不正不坐”,這個椅子——現(xiàn)在我們是椅子,古人是草席,古人席地而坐,古人是沒有椅子的,現(xiàn)在我們用椅子來說了——什么叫“席不正不坐”,不管你在家里還是在外面,假如你要坐下時,看到你的席、你的椅子歪了,請問,你是不是會先把它擺正再坐下呢?這也叫正物。但是這個正物還是從正事開始的,正這個事,你把“坐下”這件事做“正”了,席子之“物”是這件事牽涉到的,重點不在于席子,席子無所謂正不正,而是你“坐席子”這件事有正不正,而它的正不正又由于你“坐席子”的態(tài)度的正不正。你的良知對你做事的態(tài)度不正,對事情不正,是知道得清楚的,你不順著不正,而使它歸于正,就是“物格”了,你就是把良知推到事物上了,就是你“致知”──致良知了。這是陽明的解釋?! ?/span>
自從陽明做了這種解釋之后,中國哲學史對于《大學》這本書的討論就熱烈起來。原來《大學》這篇文章固然在《禮記》當中,大家都讀過《禮記》,也都感受到這篇文章很重要。另外還有一篇《中庸》,也很重要。到了朱熹才把這兩篇從《禮記》提出來,跟《論語》、《孟子》合在一起,號稱“四書”,朱熹又詳密地為“四書”作了集注。而朱熹說他注《大學》跟司馬光作《資治通鑒》一樣──司馬光把一生的精力都放在《資治通鑒》上,朱熹把一生的精力都放在注《大學》上,他說,《論語》、《孟子》、《中庸》很好注,《大學》是不好注的?!洞髮W》只不過是一千七百個字的文章,朱熹既費了一輩子的工夫,必定面面俱到了,所以朱熹注了《大學》之后,《大學》的注解幾乎成了定論,一直到王陽明才翻案。對《大學》的注解的爭辯,最主要是這兩家,而這兩家的爭辯,集中在“格物致知”兩個觀念上。因為這兩個觀念是內(nèi)圣外王之道的本中之本啊。從陽明以后,解格物致知者就更多了,明朝末年劉蕺山曾做了統(tǒng)計,他說自古以來,注《大學》者有七十二家,我們剛才舉幾家?這七十二家或許是一個實數(shù),真的是有七十二家,或許是一個虛數(shù),就是很多家的意思。秦始皇去封泰山,凡是皇帝登位了都要去泰山祭祀,祭天,叫封,當時封于泰山者有七十二家,這七十二或許真的是七十二代,或者只表示很多家,但還是以朱熹和王陽明這兩家最有影響力?! ?/span>
王陽明有一個弟子叫王艮,他對《大學》的注解也相當奇特,在學術(shù)史上稱為“淮南格物說”。因為王艮的家鄉(xiāng)是在泰州,泰州屬于淮南,淮南就是淮河之南,淮南格物說最主要是他注格物跟古人不大一樣。他解格,也是“正”的意思,因為他是王陽明的學生,而物呢,就是所謂的身、家、國、天下。那么格物呢,就是把物安排妥當,而最重要的是 “正身”,就是因為修身是一切之本,修身就是“正身”,他又把“正身”,解釋成“安身”,安身才能夠安家、安國、安天下。所以格物就解成正身或安身。那么致知呢?就是你要“知所先后”,知道先安身,知道要以安身為本,然后才可以安家、安國、安天下”的道理,這樣,物也格了,知也致了,叫“格物致知”。把“格物”解釋成“安身”是歷來所沒有的,所以他也出名了。
再后來呢,比較奇特的,就是到近代有一個得諾貝爾獎的旅美華裔科學家,叫丁肇中,他說《大學》的“格物致知”本來就是在講科學,“格物致知”就是用實驗的方法來研究自然界的物,我們明白了物理,就可以發(fā)展科學。他說古人對科學不注重,所以“格物致知”的道理古人是解錯了。很多人現(xiàn)在都這樣解釋啊,不是嗎?這樣解經(jīng)的情況叫什么呢?叫做“胡扯”啦。(先生笑)不過,用“格物致知”來講科學實驗、成就物理之學,這樣講也有它的好處,因為現(xiàn)在中國人要建立科學精神,如果沒有別的詞語可用,我們也可以把“格物致知”四個字單提出來作為科學研究的兩個程序,也是講得通的。不過,如果以這樣方便的科學解釋反頭過來說古人 “格物致知”的解釋都是錯的,那就是不倫不類強辭奪理了?! ?/span>
這一種解釋沒有回歸到經(jīng)典本身,《大學》一書,是不是為的成就物理呢?不是,為什么?因為《大學》本文一開始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嘛,你科學的格物致知能夠明明德嗎?能夠親民嗎?能夠止于至善嗎?當然不能說一定不能,但是主題不在這里。有關(guān)科學到底跟明明德、親民、內(nèi)圣外王之道有什么關(guān)系,它能不能使人明明德,能不能使人親民,能不能使人止于至善?這是另一層道理,我們下個禮拜會說到。總的來說,《大學》“格物致知”的本義應(yīng)該不是為了科學實驗研究物理?! ?nbsp;
后來的新儒家,像唐君毅先生,對于“格物致知”也有他的解釋,不過這個解釋沒有什么特別的新的意思,他是綜合前人的解釋而已。他把“格”也解釋成“來”,而說“來”就是感通的意思,這靈感似乎是來自鄭玄,鄭玄說“知于善深則來善物,知于惡深則來惡物”,對于善知道得很深,或許心里一直念著善,于是善的事物就會發(fā)生;一直想著惡,惡的事物就會發(fā)生,其中似有感通之意。唐先生又說“格”,也有度(dù四聲)的意思,度量、或者揣度(duó二聲),從心里面的度叫做度(duó二聲),外在的度叫做度(dù四聲),度數(shù)、去度量,所以也有度的意思。那么度的意思呢,也有區(qū)分類別的意思,因為你去思考它、衡量它,于是你就知道它的類別。這個類別的訓詁,在古書上也有根據(jù)的。唐先生把“格”在古代的解釋通通列出來,然后穿連成一個說法。唐先生的學問有個特色,他為人有包容的心胸,所以他的學問都有籠統(tǒng)包含圓融貫串的風格。因此他把“格”歷來的解釋,至也、感也、度也、類也全部列出來,然后分“至”跟“感”是從客觀的外在事物說,“度”跟“類”是從主觀的內(nèi)在心靈說。所以,所謂的“格物致知”啊,就是物來而跟我相感,我就去度量它,依照它的類別,而有正確的道來面對它,這叫做“物格而后知至”。所以這個“知至”不只是知道,而且還要處理它,使它能夠有妥善的發(fā)展、有妥善的解決。這其中包含朱熹的意思,也包含王陽明的意思。因為物來了我能夠知道它,而知道它,我衡量它,而且我給它歸類,然后讓它依照正道而得到解決,前面幾項意思是鄭玄和朱熹的。最后,依照正道而得到解決,把事物處理好,就有王陽明的意思。自鄭玄以來,這幾乎是最豐富圓滿的解釋了?! ?/span>
以上把 “格物致知”在歷史中比較有特色、有名的解釋都介紹了,接下去我們要做一個評判。這個評判首先從朱王兩大系統(tǒng)開始說,因為其他解釋幾乎都沒有成形態(tài),也就是說都沒有成熟。朱熹說他一輩子的工夫最主要是放在《大學》的注解上,可見朱熹對《大學》研究的功力是很深的。而王陽明一輩子的學問是從朱熹走出來,而回頭過去反省朱熹,扭轉(zhuǎn)朱熹。而王陽明和朱熹的不同,焦點就集中在“格物致知”這個詞語的解釋上??梢娺@個爭論很重要,了解這個爭論,就了解了兩家的義理系統(tǒng)。朱熹怎么解呢?解得合理不合理呢?所謂合理,一要合文章之理,二要合義理之理。我們且把《大學》全文做一個總覽。這一篇文章啊,從三綱領(lǐng)說起,然后說知止的重要,指出本末,終始的順序之不可倒亂,結(jié)論是“知所先后,則近道矣”??梢娤群蟠蔚谑莻€重點。然后用“先”“后”兩觀念展開“略說”八條目,先從上說下來,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要怎么樣,欲治其國者“先”怎么樣,欲齊其家者“先”怎么樣,到最后是“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都是用“欲”“先”兩字符串連起來,唯獨致知以下,不依格式說“欲致其知者,先格其物”而說“致知在格物”,但還是可以理解成“欲”“先”的關(guān)系。然后,翻過來說“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以至“國治而后天下平”,這樣一串都用“而后”連起來。八條目層層遞進,先后次第鮮明。然后再次提示“本”的重要?!敖?jīng)一章”以 終于以“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作結(jié)。
禮記《大學》原文,在“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句下,接著就說“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一段,也就是“經(jīng)一章”把主旨說明了以后,似乎要“廣說”八條目了,但先說“誠其意”一條。而講這“誠其意”一條目是一大段,內(nèi)容很多,從“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敝v“自謙(慊)”,講 “慎獨”。又加一小段小人閑居為不善,見君子而后厭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等等重復一次“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加重了“慎獨”的重量,然后引曾子的“十目所視”,說“故君子必誠其意” 似乎是總結(jié)了“誠意”的意思。但接著放開去引詩曰“瞻彼淇澳,菉竹猗猗”說一大段,說君子盛德之美。然后再引康誥、大甲、帝典講明明德,然后再引湯盤日新又新之辭講“作新民”,然后再引詩講“于止知其所止”。最后引“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 、“此謂知本”收束。這一大段完了以后,接著才依序講“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所謂齊其家在修其身者”, “所謂治國在齊其家者”,“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 ?/span>
各位,這樣的文章,“經(jīng)一章”的前面三綱領(lǐng)跟八條目很有順序,后面從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到平天下,也有順序而聯(lián)貫。朱熹讀《大學》,認為既然思想這么完備,其文章的結(jié)構(gòu)也應(yīng)當嚴整,如果依照八條目嚴整地擺列,則“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前面應(yīng)該有“所謂正心在誠其意者”,而“所謂正心在誠其意者”,前面應(yīng)該有 “所謂誠意在致其知者”,那么“誠意在致其知者”前面應(yīng)該有 “所謂致知在格其物者”。這樣八條目才完整。而且朱熹發(fā)現(xiàn)“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的三綱領(lǐng),在文章里是有蛛絲馬跡可尋的,引“康誥、大甲和帝典三節(jié)明顯在說明明德。引“湯之盤銘、康誥、詩經(jīng)三節(jié),亦似乎在說親民──但湯盤之銘文只說: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只說“作新民”,詩經(jīng)只說 “周雖舊邦,其命維新”,都只有“新”字,而沒有“親”字,有“新民”,沒有“親民”,但所差不遠,朱熹懷惋或許經(jīng)一章一開頭的“親民”是“新民”的錯字。──還有引“緡蠻黃鳥,止于丘隅”一節(jié),似乎也講到了“止于至善”。這樣三綱領(lǐng)也講齊了。甚至最后還講到“本末”。但《大學》的原文章把這一大段文章,統(tǒng)統(tǒng)放在“所謂誠其意者”的涵蓋之下。
朱熹去研究《大學》,發(fā)現(xiàn)原文不完整,不順暢,而且最最重要的本中之本“格物致知”卻沒有解,這就令他疑惑了。其實這個疑惑也不是他最早發(fā)現(xiàn)的,最早發(fā)起的是程伊川,程伊川就懷疑《大學》可能有錯簡,錯簡的意思就是原來書冊的竹簡有錯亂,所以朱熹注大學時就把經(jīng)文改了,交待說 “舊本頗有錯簡,今因程子所定,而更考經(jīng)文,別為序次如左?!彼椭桃链ǖ囊馑及选洞髮W》的文章段落,尤其是誠意這一章做了重新的安排。
他是怎么安排的呢,就是依照“經(jīng)一章”三綱領(lǐng)、八條目的順序,一一的解釋,一共十段,號稱“傳十章” 最主要的變動是把“所謂誠其意者”內(nèi)部的有關(guān)明德、親民、于止于至善這三段提出來,把它分別放在傳的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有關(guān)“本末”一段也提出來作第四章。那既然有了三綱領(lǐng)和本末,接下來就該講“格物致知”了吧,但他遍找原文,都沒有講到格物致知,這么重要的內(nèi)容居然找不到,朱熹只好冒了天下之大不韙,自己作了一段文章來彌補這一段的缺憾,叫做“傳第五章”,講“所謂致知在格物者”這一章,就是大名鼎鼎的“大學補傳”: “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span>
這一段總共一百三十四個字,補這段就不得了了。第一個不得了,他移動了的剛才說的文句,又補了這段之后,就使整個《大學》這一篇文章的結(jié)構(gòu)成為:先“經(jīng)”后“傳”,而“傳十章”先一一講三綱領(lǐng)然后講本末,然后再一一講八條目,《大學》這篇文章經(jīng)過改補之后,結(jié)構(gòu)嚴整清晰明白,合乎了邏輯的順序,這是第一個不得了。但是他的另外一個不得了呢,就是他犯了經(jīng)學的大忌,他僭踰本份,他篡改經(jīng)文,一直被后人所詬病。這個后果朱熹不是不知道,他自己也曾在《大學章句》的序文中說 “極知僭踰,無所逃罪”,但他又說“然于國家化民成俗之意、學者修己治人之方,則未必無小補云?!币馑际钦f他這樣改了以后,可以讓后人讀起《大學》來比較順暢,更能領(lǐng)會圣賢之道,于是朱熹也甘于承擔這個僭踰之罪了。古人為學真的了不起,真?zhèn)€是愁腸百轉(zhuǎn)??!要改嘛,難逃僭踰之責,不改嘛,這么重要的內(nèi)圣外王之道,這么清楚實踐的次第,不改就不清不楚,為了使圣人之道復明于世,承擔罪責在所不惜!這么用心良苦,為什么陽明還要反對他呢,陽明反對的最主要的還不是改經(jīng)的不恭敬,陽明是認為改了之后,尤其補了格物致知這樣的解釋,是不合理的,非圣人之道!
請問合理不合理是主觀的,各個人自己說了算嗎?不是的,它是有客觀的評判標準的。各位,我這把這篇文章從義理的角度解釋一下,你聽聽合理不合理,你贊成不贊成,這就可以測驗出你對中華文化的認識有多少,或說測驗出你有沒有儒家的智慧。朱熹補傳說“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假如要達到我的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就應(yīng)該對著物,而窮究物的道理。接著講原因,為什么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蓋人心之靈”,是因為人心的靈動,“莫不有知”,本來我們就有知的能力,“而天下之物”,天下所有的物乃至于事物,“莫不有理”,一定都有其道理,“惟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但是對于天下的物的道理我們還沒有窮究它,所以我們內(nèi)心的知就有不盡,就有不周到的地方。“是以大學始教”,所以《大學》開始教人,就是《大學》所展示的為學次第,實踐圣人之學的第一步,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一定要讓一個讀書人,就著天下之物, “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沒有不,就是完全要,“因其已知之理”,因為雖然我們沒有窮其理,但是我們至少知道一些比較外圍的、比較膚淺的道理,而進一步深入地窮究它。譬如我們對麥克風的道理,對茶杯的道理,或許已經(jīng)有些粗淺的認識,但并不很精到透澈,但我們總可就著已知的理往前推一步,“以求至乎其極”;漸漸能夠到達極點,對它們的道理全部澈底清楚。“至于用力之久”,你如果這樣用心地去窮究天下萬事萬物的道理;久而久之,“則眾物之表里精粗之不到”,所有的事物之表面里面,精的地方粗的地方無不到,都到達了,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這樣我對于天地人生的全體功能作用,都全面而澈底的明白了?!按酥^物格”,這叫做物格,就是對于物,我“來到”了,我到達物的里面了,我達成了對它所有內(nèi)涵的認知了,這樣叫“物格”,“此謂知之至也?!边@樣我們的“知”就到達到極點了?! ?/span>
各位,朱子的文章做得好啊,道理講得通?。〖热坏览碇v的通為什么王陽明還要反對呢?原來這里是有問題的,有什么問題呢?陽明怎么批評他,陽明批評他是“心外求理”。什么叫做“心外求理”?理在事物當中,不要說是窮究桌子茶杯這種身外存在物的道理了,你就是去窮究事親、讀書這種自身行為的道理,陽明也說那是心外求理。孝順的道理在哪里呢,是不是在親人身上求呢?當然不是,又是不是去看書去聽故事去思考去認識一個孝親的道理呢?陽明說都不是,甚至如果說那理本就存在在人的天命之性中,我們是用虔敬的心去追索,然后領(lǐng)受,然后遵從,陽明還是說不是。因為理本在我們自己心中,理從心發(fā),我們的心就是理的來源,心理是一。你如果把你的心向外去認知去思索,你的心跟事物的道理,就已分而為二了,所以朱子的窮理是向外求的,即使是向性中求,依然是“心外求理”,是“心理為二”。
心外求理,理的所在既不在自己心靈活動的本身上,它就是不可靠的,遙遠的,恍惚的。再一步講,如果心外果真有理,你真的能夠了解得透徹嗎?你真的能夠就著天下的萬事萬物而窮究其理,真的有一天能夠到達所謂“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境界嗎?所謂“眾物”是沒止盡的,號稱萬物,我們可以從陽明剛才那個例子來說,對于竹子的道理都不能窮究了,能夠?qū)μ煜碌娜f事萬物的道理都窮究嗎?不能窮究,那我的心豈不是永遠都不可能完全明白,而“成圣”的理想就永遠不可能達成嗎?朱熹這樣的理解,明顯違離了“圣人之教”。因為只憑著“吾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的習性事實,就向往“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的理想,一步一步的追求,求到最后一旦全部貫通了。有這么一天嗎?這種理想的向往,是一種完全的“漸教”,以此教導,人生必須是永遠不止息的奮斗,以求接近理想而永不可能到達。這是在整個理論系統(tǒng)上有著形式的難題。
至于在內(nèi)容上,還有一個更大的難題,就是回到大學八條目所說的“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知至而后意誠”,如果求理于物——不管是物理的物,還是事情的物——你真的求到它的理了,知至了,就能夠誠意嗎?這也是很有問題的。所以陽明轉(zhuǎn)了一個方向,說理本在心中,而這個理本在心中最主要的是講什么理呢,首先不是物中的理,其次也不是事中的理,而是“道德之理”,道德之理才可以說本在人人心中啊。比如茶杯的理怎么會在我們心中,茶杯的理當然是在茶杯上。道德之理和茶杯之理,有何不同呢?近人牟宗三先生耗費了大半生的工夫,寫出一部書叫做《心體與性體》,這一部書上中下三大冊,每一冊都五百多頁,總共一千五百多頁,還有后續(xù),一本,叫做《從陸象山到劉蕺山》,這四冊書就專門討論宋明理學。宋明理學中的朱熹號稱集北宋之大成,當然是焦點,而陽明對朱熹是一個大的反省,所以陽明也是重點之一,對朱子和陽明的研究,不只是對“格物致知”有深刻的討論,更以“格物致知”為起點,引發(fā)了對儒家乃至對全人類的哲學系統(tǒng)作出全面而深刻的探討。得出一些關(guān)鍵性的結(jié)論,什么結(jié)論呢?就是認知形態(tài)的不同,引發(fā)所認識的理的不同。朱熹的“格物致知”是屬于知識形態(tài)的,也就說這個“格物致知”是以知識的模型而構(gòu)造的。什么叫知識的模型?就剛才說的,我的認知的主體面對我認知的對象。剛剛說了,這在文章的解釋上,好像是很明白了,一步一步地、結(jié)構(gòu)很明白,但是對于義理的內(nèi)在本身,雖然“物格而后知至”講得通——依朱熹的詮釋系統(tǒng),我對“物”格了,我就“知”就致了,講得通——但是,“知至而后意誠”就恐怕接不上去了?! ?/span>
所以單看“格物致知”,朱熹的解法是以我的認知的主體去認知一個外在事物的道理,這是相當通暢的,尤其剛好符合近代的認知理論,因為近代的認知理論是知識的精神,科學的精神。但是科學精神跟知識精神總體來看卻不符合《大學》的本意。因為《大學》的主旨要講什么呢?大學要講的是明明德、親民之學,是大人之學,內(nèi)圣外王之學。內(nèi)圣外王之學它的最核心的觀念是道德觀念,而道德是不是由于我去追求事物的道理然后明白的呢?不說追求物的理不能明白道德,縱使我們追求道德的理,是不是就能夠明白道德呢?各位,這是一個非常重大的關(guān)鍵,對于領(lǐng)會儒家學問的重大關(guān)鍵,對于了解任何道德學說的重大關(guān)鍵。道德的理,是你去思考道德之“事”而思考出來的嗎?王陽明說不是,所以王陽明另外的解釋說,“格物致知”,致知是“致良知”,人人都有良知,“良知”兩個字詞語是來自孟子,“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薄R粋€孩子還小,要你牽著他的手,叫孩提。在那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要愛其親,等到稍長大之后就知道要敬其兄。為什么會知道愛親敬兄呢?孟子說,那不是學來的,特別給它一個稱呼,叫“良能、良知”,朱熹注孟子說:“良者,本然之善也”,引程子說:“良知良能,皆無所由,乃出于天,不系于人。”意思就是它是從本性天性而發(fā),也就是自然而然的。而且孟子在這里是先說不學而能,從不學而能,才說到不慮而知,再舉例說孩提知愛其親,知愛其兄??梢娒献邮菑目吹胶⒆拥摹澳軔邸倍瞥鏊爸獝邸钡摹_@里隱涵了一個意思:不同于一般人思想的習慣,說“先知后能”,而是“從能說知”。我們可以說這是“知能合一”。意思是:有良能就有良知,有良知就有良能。良知良能是一體的。下面講這良知良能表現(xiàn)在愛親上,稱為仁,表現(xiàn)在敬兄上叫做義。這也不是說仁專在親親上說,義專在敬兄上說,這是文學修辭上的“互文見義”,我們要理解成:愛親敬長都是仁,也都是義,仁義本來是一體的,有其仁就有其義,有其義就有其仁,我們也可說是“仁義合一”。如果“知能合一”良知,良能也一體,有其能必有其知,有其知必有其能。有其知必有其能,知愛親他就能愛親,知敬兄他就能敬兄。你若知愛親而不能愛親,可見你那個知是假的知,不是真的知,所以有真的知就有真的行,而這個真的知來自哪里呢?沒有來由!最后只能說來自于我們的本性。不過,如果把良知良能只說是本性,與朱子類似,似乎不能盡孟子之意,因為用牟先生的話說,用“性”、“本性”之辭,是偏向“存有”說的,偏向于“靜態(tài)義”,而孟子在此,既說知,說能,可見是就本性之發(fā)用,從其作用處說,這時,應(yīng)該稱為“心”,稱為“本心”?!靶摹被颉氨拘摹笔菑摹盎顒印闭f的,是偏于“動態(tài)義”。良知良能當然也可說由“本性”而發(fā),但既然本性是可發(fā)、能發(fā),且已發(fā),從那“發(fā)”的根據(jù)上說,也就是更顯明,更親切一點說,應(yīng)該把良知良能說為“本心”的功能。說“本心”,已經(jīng)預(yù)設(shè)了“本性”,說“本性”并不能表示必可以發(fā)為“本心”。本性活動成為本心,發(fā)出來的道理,就是道德之理,道德之理是由本心自發(fā),而不是要我用我的心去考察、去認識一種所謂的“性德之理”。朱熹認為只有“本性”是超越的、純粹的,它“具備”所有天理,不過,它不能自發(fā)其天理于人生之中。必需由人去“格”而“致”。但“人心”又是現(xiàn)實的,它本質(zhì)是污壞的,是欲望的,所以只能克制它自己,持著“敬”意,去“認識”天理,而帶著人的生命去“合乎”天理。但陽明認為不是如此,他依孟子的意思,認為那“本然之性”即能在生命中自我呈現(xiàn),自起作用,即能知,即能行。朱子的見解師承于程伊川,陽明的見解與陸象山是一路。在哲學史上,稱程朱的系統(tǒng)叫“性即理”,而稱陸王的系統(tǒng)叫“心即理”。這兩種思路有沒有分別?有很大的分別?。∷鼈兙褪撬蚊骼韺W的兩大系統(tǒng)?! ?/span>
牟宗三先生評判這兩家的說法,說朱熹的解釋在文章上是通的,因為“物格而后知至”嘛,這個對于“格物致知”文章是通的。乃至于對整篇《大學》,他所做的三綱八目次序的安排也是合文法的。不過對于道德之所以為道德的本意,是不通的。因為確實如陽明所說,道德之理不在于人的道德心之外,是道德心本身就能發(fā)出道德的理。你不必去外求一個理,然后按照所求得的那個理去做。如果這樣的話,就不免于“他律道德”的質(zhì)疑。道德之所以為道德,應(yīng)該是依照陽明所說,是本心所自發(fā),是良知所自覺。良知自己發(fā)出道德之理,而自己遵守這個理,這叫“自律道德”。不過,陽明的義理雖然是通了,但其解釋“格物致知”是推致我的良知使事物都得其正,在文章上是講不通的。因為《大學》明明說“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陽明這樣的講法呢,是什么?是“格物在致知”,“知至而后物格”,是不是?所以陽明的解法對于文句是不通的。乃至于《大學》里致知的“知”是不是就是“良知”呢?他就用致良知來解釋致知,有“增字解經(jīng)”之嫌。在《大學》里面,這個“知”好像看不出是良知的意思。但是“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這一路上去,用陽明的良知來解釋不是很順嗎?不是能夠成就內(nèi)圣之德嗎? 如果單就王陽明對“格物”、“致知”的理解,推致良知于事事物物,使事事物物都歸于正,那是很通的,很美的。而致知或致良知變成最重要的觀念,所謂“致知焉盡矣”,只要致知,所有道德之事就完成了。但如果套在《大學》原文來講,有人就批評說“格物無工夫”,因為知致了物就格了,不用格物了,陽明說是“致知在格物上用”。又有人批評說這樣是“誠意無工夫”,因為你致良知不就是誠意了嗎?甚至不就是正心了嗎?不就是修身了嗎?所以,從八條目的層迭順序來看,陽明解《大學》文章也解得不合文旨,陽明說:“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是非只是個好惡,只好惡就盡了是非,只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敝轮姆至恐v得太重了。天下所有的道德、學問,通通集中在 “致知”一個觀念上。當然,以陽明的才智及實踐,他是可以用“致良知”一觀念解通大學的。但畢竟不合大學的原文。
所以,朱子與陽明,各有勝場,也各有他的缺憾。但是我們讀圣賢之書,到底是要通他文句比較重要呢?還是通他義理比較重要呢?所以總的評判,牟先生是支持陽明的,支持“心即理”這個學派,說那道德“理”,應(yīng)該是“即存有即活動”。對于程伊川跟朱熹的“性即理”,那“理”是“只存有而不活動”,不是孔孟真正的建立道德的傳統(tǒng)方式?! ?nbsp;
這兩家都有些遺憾,我們是不是有比較圓滿的解釋呢?以下,就說說我的看法:我們不妨回到《大學》原文上,所謂“經(jīng)一章”一說完,按朱子對主章結(jié)構(gòu)的猜測,應(yīng)該先講三綱領(lǐng)和本末,然后講“所謂所謂致知在格其物者”,接著講“所謂誠意者在致其知”,但都沒有,原文接著便是“所謂誠其意者”,然后一大段,里面包含的內(nèi)容非常豐富。不只是誠意,還講明德,講“新民”,還講“知止”,最后再講一個“知本”。”可見,《大學》這一篇文章如果沒有錯簡,原文的作者應(yīng)該是把誠意,看成是實踐次第的基礎(chǔ),亦即“八條目”的基礎(chǔ)。雖然《大學》本文說,“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但是如果對修身這個本,還要追究它的本呢,你是要追到正心呢?還是要追到誠意?還是要追到致知?還是要追到格物?《大學》本文并沒有追究到致知跟格物,而直接講誠意,似乎是以“誠意”作為一切實踐的基礎(chǔ),作八條目的本。所以在誠意之前不必講“格物”和“致知”,而在誠意之后,也沒有講“所謂正心在誠其意者”,即講“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因為誠意跟正心的關(guān)系是很近的,意誠而后心正,是很順當?shù)模母奚砥鋵嵰材茼樌剡B接起來,所以誠意、正心、修身可以看為是同一件事。可以說意誠了,心就正了;心就正,身就修了。所以誠意、正心、修身可以看做同一件事,只是分析來說。不可能誠其意而心不正的,也不可能心正而身不修的。那道德實踐的基礎(chǔ),或者說內(nèi)圣之學的基礎(chǔ),不就可以由“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下放為“壹是皆以誠意為本”了嗎?這也合乎陽明的看法,他在《古本大學序》中,第一句話就說:“大學之要.誠意而已矣?!辈贿^,文章明明有“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實踐之最后基礎(chǔ)要不要再下放到“致知”或“格物”呢?假如必須下放以格物致知為本,則古本《大學》就真的有缺憾了,居然對這么重要的基礎(chǔ)沒有做絲毫交待。不過,假如內(nèi)圣之學就可以立根于誠意上,那么,格物致知就不那么重要,不必逐一述說了。
但是如果不是以格物致知為基礎(chǔ),為什么還說“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呢?我們也可以從《大學》的文章上找到一些消息。找到什么消息呢?剛才說,誠意這一大段,并不是全講誠意,只有兩小段講誠意。就是“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和“小人閑居為不善,見君子而后厭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這兩段。這兩段,前一段先正面地說,其中“毋自欺”是很重要的觀念,一個人如果不自欺,他就可以像喜歡好的顏色討厭不好的氣味那么自然地做人,這樣做人,自我便會覺得很滿足──心里充實飽滿。這一種自然的反應(yīng)是自己內(nèi)心所獨知的,所以要人在此多所謹慎,叫做“君子必慎其獨也”。接下去反面地從小人身上講,一個小人本來平常都不善,見到君子了,他就自己慚愧不安,把他的不善掩蓋起來,而表現(xiàn)出善的樣子給人家看,但是那種虛假的偽善有什么意義呢?凡是“誠于中”就會“形于外”,形于外一定是出于中,人家看你,就好像看到你的肺肝一樣,你想隱藏怎藏得住呢?再講一句“故君子必慎其獨也”。然后引曾子的話說“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富潤屋,德潤身,故君子必誠其意?!弊鹘Y(jié)語。這里又分兩小段,先接著上面說小人的不善,像有十個眼睛在看著你,有十只手在指著你那么嚴苛可畏。又從正面說君子之行善,如富之潤屋,德之潤身,那么身心安泰??偨Y(jié)是“君子必誠其意”。在這么短短的文章里面從正反兩面提了兩次“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梢?,《大學》非常注重“慎獨”這個觀念,又說“君子必誠其意”。似乎“慎獨”和“誠意”是同義辭。甚至可以說慎獨是誠意的“工夫落實處”,即是說“慎獨”是誠意的“本質(zhì)工夫”。那么,整部大學的工夫要點,就落在“慎獨”上了。
很巧的,“誠”是《中庸》一文的主題之一,其后半段幾乎都在講“誠”,而“慎獨”這個觀念,也曾出現(xiàn)在《中庸》的開頭,和“誠”遙相呼應(yīng)?!吨杏埂氛f:“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币驗樗^的道,即遵循天命之性而來的道,它本來就在人性之中,它與人同在,有是人即有是性,即有是道,故不可須臾離。而那天性之道是“莫現(xiàn)乎隱,莫顯乎微”,它雖然深藏人性深處,看似非常隱微,但是它又最為顯現(xiàn)。沒有比那微小更顯現(xiàn)的,沒有比那隱藏更表現(xiàn)的,所以君子對他內(nèi)在的那個既微小又顯現(xiàn)的天命之性的“活動”,要特別謹慎,不可違背,這個也叫“慎獨”。這個“慎獨”來自天、命、性、道,有本有源,而自動自發(fā),非常完整,可以由此往下開出一套“倫理學”,往上建構(gòu)起一套“道德的形而上學”。這樣,《中庸》的“慎獨”是從天命性道的“不可須臾離”的“隱微”處說起,是從性上來說“慎獨”,牟宗三先生稱為“性宗”。而《大學》的“慎獨”呢,是從“如惡惡臭、如好好色”的“毋自欺”和“自慊”說起,是從心上說“慎獨”,牟先生叫做“心宗”。
而如果我們更進一步說,中庸的性,應(yīng)該通于心,否則怎么會“戒慎恐懼”呢?戒慎恐懼不是心的作用嗎?而大學的心應(yīng)該是通于性,如果《大學》的心可以通于性呢?那《中庸》跟《大學》這兩篇文章的形上意旨就是一樣的了。雖然《大學》沒有明說這個“毋自欺”和“自慊”的心就是我們的本性,但《大學》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其中“明德”,有“光明之德”與“有德之人”兩解,但應(yīng)以“光明之德”為正解。既然大學之道,首先在“發(fā)明”那“明德”,可見此“明德”之重要,但是如果追問明德從哪里來?且如果進一步追問何以能“明”那“明德”?由誰來“明呢”?又怎么“明”法?《大學》在這里似乎并沒有交待,所以朱熹說《大學》只是個“空殼子”、“腔子”,只有一個藍圖,對“心”、“性”沒有作根源的說明。不過,依我看,在“所謂誠其意者”下面涵蓋的文章里,引了三句《尚書》,對“明明德”作了解釋?!啊犊嫡a》曰:在明德?!洞蠹住吩唬侯櫿溙熘髅!兜鄣洹吩唬骸翱嗣骶隆?。其中“顧諟天之明命”一語,“顧諟”解釋第一個“明”字,而天之明命,便解釋了“明德”之來由,是由于“天之命”。天之命,即是性。所以《大學》的“心”,實也通于“性”。接著,這三句話以后,《大學》的作者又評論說這三個“明”,“皆自明也”?!白悦饕病钡摹懊鳌睉?yīng)該是“明明德”的第一個明,是動詞。不是第二個字“明”,第二個“明”是形容詞,形容“德”。而“明”那“明德”是自己“明”出來的。我覺得這是一句很重要的提示,我們應(yīng)該特別看重。尤其看重“自明”的“自”這個字,它表示:人的明德是從他自己內(nèi)在明白過來的。如果這樣子的話,它就可以跟孟子學相通了,跟孟子的四端良知的功能相通了,跟孟子的仁義內(nèi)在相通了。本來我們就有內(nèi)在的仁義之德啊,而四端良知都是仁義之德的自明!孟子的仁義禮智之性就是怵惕、羞惡、辭讓、是非之心。性就是心,心就是性。而大學“天之明命”,可以“自明”,也是心即是性,性即是心啊。如果這樣講,《大學》就不只是一個空的架子,不只是內(nèi)圣外王的形式架構(gòu),不只是一個三綱八目的實踐步驟,而也有它的義理根源。而這個根源也跟《孟子》和《中庸》相通,而且也是即心即性、即性即理,的“心即理”系統(tǒng)。只是大學沒有像《中庸》一開始就講“天、命、性、道”,沒有像《孟子》的最后一篇講到“知性、知天”?!洞髮W》的道德根據(jù)只立在“自明、自謙、自修”的“慎獨”上,沒有進一步作形而上的探討,比較質(zhì)實,不夠高明,所以有“腔子”、“藍圖”之嫌。不過,依《論語》的傳統(tǒng),成德之教,欲仁仁至,也不一定要有形而上的興趣才行。況且如果自明的誠意真是道德的基礎(chǔ),天命性道之根源智慧,已隱涵其中了。如果稍稍往前探討,很容易像孟子推出“此天之所予我者,非由外爍我也”的說法?! ?/span>
這樣子我們才可以把誠意這一章為什么這樣寫,解得比較清楚。而且誠意寫了“必慎其獨也”、“必誠其意”之后,它馬上就引用了“《詩》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終不可喧兮!’”一段詩句,而且加以解釋,表示一個君子的實踐,他要從“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開始,也就是從“道學”和“自修”開始。“道學”古來沒多作解釋,應(yīng)是指為學的態(tài)度要“精益求精”,但“自修”一辭,非常清楚地表示君子的實踐起于“自我”,它與“毋自欺”“自慊”和“皆自明也”都同樣用了一個“自”字,也就是都表示了這是內(nèi)在自我的自覺和自愿。接著,又有“恂栗、威儀”,恂栗威儀類似“慎獨”之“謹恪”。終于而能有至善盛德,令君子賢其賢,而小人親其親,可以讓百姓沒世不忘。如果我們把道學自修看成是慎獨誠意的具體表現(xiàn),恂栗威儀則是正心修身的效應(yīng),到這里顯然是指內(nèi)圣工夫。而君子賢賢小人親親,百姓不忘,則是外王事業(yè)。這一段即表示如果從誠意慎獨開始,最后的治國平天下的效應(yīng)都隱含在里面了,更可見誠意慎獨可以作為內(nèi)圣外王全體大用之“本”了。然后廣引詩書,解釋明德、親民、知止和知本,似是對上一段的補充說明。表示意之誠,是有很深遠廣大的內(nèi)涵的,所以誠意里面除了“如惡惡臭,如好好色”的發(fā)源點之外,它應(yīng)該連明德、親民、止于至善,通通包含在內(nèi)。這樣的誠意才是內(nèi)圣外王中的誠意,這一種誠意才可以一直往前推,推到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所以誠意本身,它就涵攝了內(nèi)圣外王的濳質(zhì)和將來的發(fā)展的遠景。但格物和致知怎么一直沒有出現(xiàn),它們又藏在哪里呢?
剛才舉到的陽明弟子王艮的《淮南格物》說,雖然理論不很完整,但很特別,我認為有些地方可用來解釋此一疑點。他說:“身與天下國家,一物也。惟一物而有本末之謂?!瘛?,絜度也。絜度于本末之間,而知‘本亂而末治者否矣’,此格物也。格物,知本也。知本,知之至也。故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也。修身,立本也。立本,安身也?!币驗橥豸蘧佑诨茨?,于是這解釋號稱“淮南格物”說。他用安身解立本,有點怪異,但他以身家國天下為“物”,以身為本,以家國天下為末,以“絜度”為格,即安排出身家國天下的本末地位為“格物”,又以“知修身為本”為知之至。所以“知修身為本”,就是致知,就是格物。這樣解在文義上也是講得通的。因為格物的這個“物”字在《大學》的文章是曾出現(xiàn)的,所謂“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的“物”。所以,格物是格什么呢?格“物有本末”之物,那這個格變成什么呢?這個格就可以說是“絜度”了。把“物有本末,事有終始”分出它的本末終始,這樣叫做格。而“致知”致的是什么知呢?“知”這個字在《大學》經(jīng)文里面也有出處,首先出現(xiàn)在“知止而后有定”,可見知是要“知止”;最后出現(xiàn)在“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梢娭爸尽?。所以既要知止于至善,又要知本。止于至善是實踐的最終目的。本呢?是實踐的最初基礎(chǔ)。所以致知的知應(yīng)該是“知本末”、“知終始”。南宋末年,有一個叫黎立武的人說得更清楚:“物有本末,指心、身、家、國、天下而言。事有終始,指格、致、誠、正、修、齊、治、平而言。由心身而推之天下,自本而末也。由平治而溯至格物,終必有始也”。又說:“格物即物有本末之物,致知即知所先后之知,蓋通徹物之本末,事之終始,而知用力之先后耳。” 黎立武的意思是,所謂的格物,就是格其物有本末之物,就是分清客觀的事物上,心、身、家、國、天下,而以心身為本,以家國天下為末;所謂的致知,就是致其知所先后之知,就是分清主觀的實踐中,誠、正、修、齊、治、平,以格致為始為先,以治平為終為后。如果這樣解,我們可以整理一下:“格物”,就是衡量而安排出實踐之事物的本末;“致知”呢,就是了知整個內(nèi)圣外王之學的系列。你怎么能夠致你的整個德行事業(yè),得到內(nèi)圣外王之知呢?因為你格了物,你安排出這些事物的本末輕重,所以是否致知的評判標準就在是否格物,文章說“致知在格物”,而不說“欲致其知者,先格其物”,可見致知即是格物的結(jié)果,這兩個觀念是同一件事的兩頭說。物都格好了呢?知也就達到極點了,叫做“物格而后知至”。
接下來,最令后人難解的是“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知至而后意誠”,這之間的關(guān)系了。因為說致知知至了,才能夠意誠,這其中的“知”,如果不用陽明的“良知”作解,則要因知至而“意誠”,似乎沒有必然性。但這樣講,我認為可以表達一種特別的意思:一般的了解,都直接認為意誠是內(nèi)在心靈真實不虛的發(fā)用,譬如“如惡惡臭,如好好色”的“自謙”,這發(fā)用是不需要有其他條件的,所以也不必有了怎樣的“知至”才能誠其意。但以大學如此慎重地講“知至而后意誠”,似乎表示這里的“意之誠”,不只是你內(nèi)在的一念清明的的意念之感受或覺醒,《大學》作者好像把整個三綱領(lǐng)和八條目所貫穿的整個道德的實踐的內(nèi)容和程序都放在誠意當中,說要這樣,你的意才能夠誠。誠意之所以可作為實踐之基礎(chǔ)的基礎(chǔ),一方面是“道德義”的基礎(chǔ),即作為道德實踐的“本體”,即從“自明”而來的“毋自欺”之“慎獨”;一方面是“工夫義”的基礎(chǔ),其實是事先已經(jīng)把所有的道德實踐之“自內(nèi)圣到外王之事業(yè)”的內(nèi)涵都放在當中了――這樣的誠意,內(nèi)容更加豐富了,其作為實踐的基礎(chǔ)就更穩(wěn)妥,更有規(guī)準了。這樣解釋,才可以完全說明為什么誠意這一章特別豐富?又為什么不特別講格物致知?又為什么不分條講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不是沒有講,而是都放在誠意章來講了。如果這樣,我們可以說:大學之道,只不過是一個誠意,以誠意為本,而把所有的內(nèi)圣外王之學的“內(nèi)容”和“次第”收在誠意中。誠者“實”也,道德實踐是一件實理實事,能夠這樣“誠意”,將來的步步發(fā)展才有保障,而且不會有本末厚薄之亂,這樣叫做“意誠”。所以要“知至而后意誠”,要不然你的意還不夠誠,不夠“實”。
于是所謂“八條目”,就可以分為三階段,第一階段以誠意為主,其下包涵格物和致知。誠意的本質(zhì)在于“慎獨、毋自欺、自明、自修”,而其內(nèi)容以格物致知為必要條件,物既格了,知也致了,物格知至了,意才可以真的算是誠了。第二階段以修身為主,意既誠,則心也正了,身也修了,誠意、正心、修身三條目可以分柝來說,也可以合起來說,誠意是正心修身的充分條件,它是一貫而成的。第三階段是齊家、治國、平天下,就是所謂的外王學。
至于《大學》原文中所謂三綱領(lǐng)八條目的排列,以文章的句式排開來看很整齊,似乎是一個個平均并列或等量推進,但剛才已討論過,所謂三綱領(lǐng),其實只有明明德和親民,也就是內(nèi)圣外王兩綱領(lǐng),止于至善是這兩綱領(lǐng)的“程態(tài)”說明,如果要算是綱領(lǐng),它也不是“實質(zhì)性”的,而是“作用性”的,也不能與前兩綱領(lǐng)并列為三。而所謂八條目中,看似層層遞進的各條目兩兩間的關(guān)系,其實并不是均等的。甚至格物致知是虛的,它是誠意的內(nèi)在條件。照理說,只有六條目。古人作文,在邏輯上,是不很講究的。所以雖然三綱中“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一系列地用“在”,而八條目又用“所謂欲如何者,先如何”,又用“如何而后如何”等句法,排成系列,吾人也不必以嚴格的系列看。這種用遞層句法的修辭而其意義并不遞層的現(xiàn)象,在佛經(jīng)是常見的,而在中國古人的經(jīng)典中,也是有例可循的,譬如孟子“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边@種排比句法,表示位次的遞進上升,但從“大而化之”之圣,到“圣而不可知之”之神,卻不是兩個位次,而是同一位次,只是用“神”進而對“圣”再作一種境界的說明。又如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都同用“生”字,其實,“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是理念上分析,而三生萬物是實質(zhì)上的生成,故其中“生”字的意義是不同等的。又,“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都用“法”字,而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是“向上法之”的意思,但道法自然,乃道即自然,就沒有“向上法之”的意思了。
古人因為《大學》文句的整齊,而不敢作如此思考,一直在“格物致知”上用心,所以一方面產(chǎn)生了朱子“向外求理”的格物致知論,一方面產(chǎn)生了王陽明“增字解經(jīng)”的格物致知論。而王艮和黎立武的格物說,雖見到“物是物有本末之物,知是知所先后”之知,但并沒有把格物致知和誠意的關(guān)系說清,也沒有強調(diào)誠意的為本為體的重要性。遂令格物致知之意無所掛搭,《大學》之文章與義理不能坦然明白。如今我做這樣的解釋,似乎是古來所沒有的,謹供大家做參考。我認為這樣解,就文章講文章,是通的;就義理講義理,也是通的。因為,就像《華嚴經(jīng)》曾經(jīng)說:初發(fā)心便是菩薩。你剛發(fā)的一念心,這一念心就等同于菩薩。什么叫菩薩呢?菩薩有兩個解釋:一個是修行有了相當?shù)墓?,接近于佛,所謂十地菩薩;另外一種解釋,是佛修證了以后,他回頭過來再入于世間,與眾生同在,擔當眾生的罪業(yè),渡化眾生,叫做菩薩。初發(fā)心你就是菩薩。也就是說,你剛一發(fā)心,這一念心,整個佛法都在你這一念中了。東方的思考有這種模式,所以你一發(fā)誠意,你不要認為這個誠意就是很簡單的,這一念心就通達于整個內(nèi)圣外王之道,內(nèi)圣外王之道都在這一念之誠里面,而且將來要實現(xiàn)出來的各階段,已經(jīng)有它明確的位置。你隨時隨地都是以這個誠意所發(fā)的內(nèi)容一步一步地走上去,這個叫做“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叫做“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所以格物致知的目的在誠意,而既然如此誠意了,那心一定是正的,所以正心就不用再說了。《大學》的文章解正心,解得非常粗淺,說不要有忿懥、恐懼、好樂、憂患四心。解釋修身也很膚淺,說不要有親愛、賤惡、畏敬、哀矜、敖惰五情。其他解齊家治國平天下,也沒有特別的深義。只有解釋誠意,解得最深刻,文筆也最美。而誠意了,就自然正心,正心了,就自然修身。至于修身以上呢,這就要另說另講。誠意、正心、修身屬內(nèi)圣之學,可以看為是同一件事的分柝說,所以說“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是合情合理的。但是,修身跟齊家以上,卻不可以看成同一件事,不可以直接說身修而后家齊等等?!吧硇薅蠹引R”,只是身修而后有家齊的可能性,但是不是身修了家一定齊。除非要到大舜的德行,修身與齊家才有必然的關(guān)系。進一步而“家齊”和“國治”,那更是隔得很遠,家齊怎么一定國治呢?家齊或許是國治的基礎(chǔ),或者國治的必要的條件,但不就是充分條件,所以家齊不一定就推到國治。所以“家齊而后國治”,要另說另講。接著國治就能夠天下平嗎?也要另說另講。所以《大學》八條目列出來,文章好像非常的整齊,但是我們一步一步去了解,它們之間一節(jié)一節(jié)的關(guān)系,其差距是不一樣的。牟宗三先生說從內(nèi)圣到外王要有一個曲折,不是直接的。這一曲折,即“制度”是也。這是近代中國“現(xiàn)代化”進一步要走的路,當代新儒家的三大志業(yè)之一,即建國的完成,就是要從內(nèi)圣的理想,轉(zhuǎn)出外王的制度,由內(nèi)圣的理想開發(fā)外王的事業(yè),以外王的事業(yè)完成內(nèi)圣的愿望,牟先生此論,發(fā)古人所未發(fā),真了不起!可以參考牟先生《道德的理想主義》和《政道與治道》兩本書。
好!以上,我今天還沒有講前,我就知道我今天講得會比較沉悶,因為完全是理論,這個理論又要辨析精細,精細到一個字、一個詞的解釋,因為內(nèi)容比較多,一層一層,憑空講是比較難的,我應(yīng)該用PPT比較好。又只憑記憶,引用原文或許會有出入,但是沒有關(guān)系,主題還是很清楚的,事后個人可以自己查看。不過我知道大家聽起來很累,雖然我已經(jīng)講得很慢,講得很啰嗦,想把它講得清晰明白,但是你的思想要跟著走,也不容易,尤其對于這個問題不熟悉,乃至于對于《大學》文章不熟悉,那就更不容易領(lǐng)會了。不過,我還是把它講完了,因為這個問題相當重要。今天我所講不即是定論,這是千古的問題,我也還要再思考。朱熹注《大學》問題,思考了一輩子;王陽明探究“格物致知”的問題,是從他二十一歲到五十歲才完成??梢娊裉斓闹v題關(guān)系重大,如果大家了聽了有點累,我恭喜你,你很正常?。ㄏ壬?。眾笑)
有人一直遞條子說時間到了,果然!時間不只是到了,還過了(眾笑)。好,今天雖然講得很辛苦,可是我也相當?shù)貢晨?,因為可以把這個問題從頭到尾稍微地說清楚,要恭喜各位!這是我第一次把這個“格物致知”講得這么完整,請大家以后一起再思考,以求得比較好的了解??v使沒有求得最好的了解,古人的了解也都有相當?shù)囊饬x。朱熹被王陽明所批評了,可能朱熹有他的缺憾,但是也有他相當?shù)牡览?,這個道理可以用在相當?shù)牡胤?。比如說用在認識論上,近代中國人學科學,可以用格物致知來解釋,這是朱熹的貢獻。所以凡是古人所說,大體上都有他的道理,只是這個道理深刻不深刻、豐富不豐富、完滿不完滿而已。我們必須鼓勵自己,要有豐富、深刻、完滿的心靈跟能力,以來判斷所有我們面對的古今中外的學問,它到底深刻不深刻、豐富不豐富、完滿不完滿。假如我們自己沒有讓自己的心靈深刻、豐富、完滿起來,你怎么可能去判斷古人深刻、豐富、完滿與否?中國這一百年來,尤其五四以來,中國人就忘記了這個豐富、深刻、完滿的追求,常常都是道聽途說、人云亦云,到最后你不能判斷,你也不敢判斷。有些人不知道節(jié)制,他還非常的蠻橫,甚至非常的暴戾,他以自己的一種淺薄之知,就來批評古人,來否定古人,而且是全盤的否定。我們一定要改變這種心態(tài),縱使剛才講了許多家的不同,每一家都有它的特色,我們只要把它安排在恰當?shù)牡胤?,各安其位、各得其所,便能歸我們所用,也就了不起了?! ?/span>
最后,有如每一次我都要交代的,我們對每一件事,每一門學問,既要知其所然,又要知其所以然。譬如我們既知道要讀書,又知道為什么要讀書。后者可能比前者更重要,不是你做什么重要,而是你因何而做重要。所以我們大家一定要共同勉勵,因為這個時代并沒有教我們?nèi)绾嗡伎?,也不告訴我們思考的重要。聽我的演講,希望能從我的演講中得到背后的這種態(tài)度。所以今天如果聽得模模糊糊的,沒有關(guān)系,你只要知道要用平正的態(tài)度去明白古人的道理,讓它們各得其所,各有所用,你只要知道這一點,你的智慧就有所增長了,我就很高興了,謝謝各位?。崃夜恼疲?/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