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七十四回,大觀園被查抄前,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告狀:“寶玉屋里的晴雯,那丫頭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biāo)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象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qiáng)。一句話不投機(jī),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嬌嬌,大不成個體統(tǒng)。”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jìn)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罵小丫頭。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樣子?!?/span>這件事成了晴雯被攆出大觀園,含冤而死的導(dǎo)火索。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王夫人要整頓大觀園,首先就拿晴雯開了刀。有人分析說晴雯是替死鬼,王夫人真正的目的是沖著林黛玉去的。事實果真如此嗎?王夫人詢問鳳姐,無意間透露出她對林黛玉的態(tài)度。但她還不至于因為看不慣林黛玉就遷怒于一個與林黛玉長得相像的丫鬟,她的心里真正厭惡的是晴雯“那狂樣子”。在《紅樓夢》中,林黛玉知書達(dá)理,溫文爾雅,一副弱不禁風(fēng),楚楚動人的大家閨秀模樣。更何況,她人在屋檐下,處處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哪里見到她有什么張揚、狂妄?這點王夫人應(yīng)該清楚。
王夫人平常吃齋念佛,慈悲為懷。查抄大觀園時,她一見到病怏怏的晴雯,便冷笑道:“好個美人!真象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狂樣兒給誰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著你,自然明兒揭你的皮!”隨即命令兩個女人把晴雯從床上架起來,拉了出去。王夫人還是在痛罵晴雯的“輕狂樣”。這時的王夫人暴露出她性格中狠毒冷酷的一面。她害怕這樣貌美如花的“妖精”帶壞了她的寶貝兒子,也反映出她對美貌女子的嫉妒、怨恨心態(tài)。
我們看,《紅樓夢》中最張揚狂妄的女子,除了那飛揚跋扈、威風(fēng)凜凜的王熙鳳,就是到處招惹是非、無禮取鬧卻深得賈政歡心的趙姨娘了。王夫人內(nèi)心深處痛恨的正是趙姨娘這樣“輕狂”的女人。王夫人出生名門,賢良淑德,而趙姨娘是賈家低賤的家奴,從小陪伴賈政,她憑什么如此卑賤粗鄙卻能與王夫人一爭高下?無非依靠的就是那一副天生麗質(zhì)、狐媚妖嬈的皮囊。“妻不如妾,妾不如偷”,這是《紅樓夢》中的名句,也是作為正房妻子的無奈、心痛之處。更何況,趙姨娘處處使壞,爭權(quán)奪利,視賈寶玉、王熙鳳為眼中之釘。是可忍孰不可忍?王夫人積怨成恨,把埋藏多年的怒火發(fā)泄到了一個與自己無冤無仇的小丫鬟身上。
勿庸置疑,晴雯如果沒有遭此大難,順利發(fā)展到后面,必然是第二個趙姨娘。她本是賈府管家賴大家買來孝敬給賈母的奴仆,賈母見她生得伶俐標(biāo)致,十分喜愛。賈母把晴雯安排到賈寶玉身邊,正是要把她當(dāng)作將來的姨娘來培養(yǎng)的。晴雯千伶百俐,貌美如花,加上有賈母、寶玉的寵愛,越發(fā)心高氣傲,牙尖嘴利,招致許多人的嫉妒誹謗。按照曹雪芹對金陵十二釵的排名,晴雯在又副冊中名列第一。曹雪芹不惜筆墨,用大量篇幅加以描繪敘述,使晴雯成為《紅樓夢》中最生動可愛的藝術(shù)形象之一??上?/span>風(fēng)流靈巧招人怨”,風(fēng)刀霜劍之下,遭受無情摧折,悲慘去世。
不合格的“紅娘”
王夫人對晴雯外貌的描述把晴雯與林黛玉聯(lián)系起來,于是有了“晴為黛影”的說法。實際上,晴雯除了容貌清秀外,與林黛玉并無多少相似之處,兩人也不見有什么親密的情感交流。我想曹雪芹是不會認(rèn)同什么“晴為黛影”的,這兩人根本沒有什么可比性。即便晴雯在又副冊中名列第一,曹雪芹還是認(rèn)為她“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那多情公子賈寶玉對她也只是“空牽念”一場而已。
雖然曹雪芹標(biāo)榜自己不落才子佳人故事的俗套,但他還是讓晴雯扮演了一回“紅娘”的角色。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后,黛玉前來看望,當(dāng)時眼睛都哭腫了。黛玉走后,寶玉因惦記著她,便命晴雯給黛玉送去兩條舊手帕。在戲劇《西廂記》里,丫鬟紅娘機(jī)智靈巧,赤熱心腸,想盡辦法撮合張生、崔鶯鶯的姻緣好事。這晴雯雖有紅娘的機(jī)靈,卻對男女之事懵懵懂懂,更不明白寶玉為什么要派自己送給黛玉兩條舊手帕,還深害怕因此得罪了小氣的黛玉。殊不知,這是寶玉借兩條舊手帕對黛玉的真情告白,也是他對黛玉相思愛戀的誓言。手帕寄相思,我心依舊。林黛玉面對兩條還留有斑斑淚痕的絲巾,思忖片刻,隨即心領(lǐng)神會。事后,她揮筆在手帕上寫下三首情詩,“尺幅鮫鮹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心中既喜又悲。從此,寶黛二人心照不宣,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
晴雯在不知不覺間就成了寶黛二人的紅娘,她可能連想都沒有想過,為什么公子寶玉偏偏對小姐黛玉關(guān)懷備至、青睞有加?她甚至把這送手帕的事都給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因為她并不關(guān)心林黛玉如何,雖然同在大觀園,倆人卻形同陌路。第二十六回,晴雯還讓林黛玉吃了頓閉門羹。聽見有人敲門,晴雯張口就說:“都睡下了,明天再來罷?!绷主煊裰榔綍r怡紅院這些丫頭們都有點脾氣,于是高聲說道:“是我,還不開門嗎?”晴雯偏不開門,答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一概不許放人進(jìn)來呢!”這句話如當(dāng)頭一棒,把黛玉打懵了。林黛玉既然這么高聲,按理晴雯應(yīng)該是聽音識人的,卻不料,丫鬟發(fā)了小姐脾氣。是不是存心要故意氣一氣林姑娘,也就只有晴雯自己知道了。當(dāng)時,被關(guān)在門外的林黛玉百感交集,傷悲哭泣的連鳥兒都為之驚飛。第二天,賈寶玉前去安慰黛玉,要追究到底是誰竟敢不開門,黛玉只是淡淡說了句“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xùn)教訓(xùn)?!?/span>并沒有提及晴雯的名字??梢婘煊竦男牡厥菍捄袢蚀鹊?,她不屑于去和一個小丫頭計較,這也從側(cè)面反映出晴雯沒能進(jìn)入林姑娘的法眼。
經(jīng)常出入怡紅院的林黛玉不可能不留意這些常年待在賈寶玉身邊的丫頭們。對待和晴雯地位相當(dāng)?shù)?/span>丫鬟襲人,黛玉就顯得特別親熱,甚至稱她為“好嫂子”。這就意味著林黛玉已經(jīng)把襲人當(dāng)作未來的姨娘。這樣一分析,晴雯對黛玉的不待見也就可以理解了。賈寶玉派晴雯去給黛玉私傳信物,出于他對晴雯的愛護(hù)、絕對信任。只可惜,這位臨時紅娘“政治敏銳性”太差,她不會討好賣乖,根本就不在乎誰會成為自己將來的女主人。
芙蓉女兒誄
晴雯在王夫人的盛怒之下,最終被攆出了大觀園。其實,在此之前,晴雯就差點被攆走,要將她掃地出門的人正是那多情公子賈寶玉。第三十一回,賈寶玉、晴雯、襲人發(fā)生爭吵,寶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氣,我也猜著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發(fā)你出去好不好?”晴雯聽了這話,不覺又傷心起來,含淚說道:“為什么我出去?要嫌我,變著法兒打發(fā)我出去,也不能夠?!?/span>寶玉執(zhí)意要稟報太太,打發(fā)晴雯走人。襲人急忙笑著勸阻,晴雯哭道:“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寶玉還是一定要去稟報,襲人見攔不住,只得跪下了。碧痕、秋紋、麝月等眾丫鬟一齊進(jìn)來,都跪下來央求了。寶玉忙把襲人扶起來,嘆了一聲,說著不覺滴下淚來。這時,林黛玉來了,她的幾句玩笑話才把尷尬的氣氛重新活躍起來。這一幕,實際是大家庭妻妾爭風(fēng)吃醋場面的預(yù)演,而林黛玉卻能左右逢源,舉重若輕,把矛盾輕松化解。作為事件焦點的晴雯見黛玉進(jìn)來,就出去了,也不見她感謝黛玉的救助。到了晚間,賈寶玉任由晴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才讓她完全釋放掉心中的怨氣。
賈寶玉要攆走晴雯當(dāng)然只是一時興起的氣頭話,他的心中最寵愛、最信任的丫鬟恰恰就是晴雯。晴雯的心靈如晴云秋月,超絕凡塵,純潔干凈得令人贊嘆;她疾惡如仇,敢做敢當(dāng),快言快語,又是那么令人感覺酣暢爽快??蓱z這樣美麗純潔的女子最后竟然背負(fù)著“狐貍精”的罵名,含冤去世了。此時,賈寶玉痛心疾首,悔恨交加,然而他唯一能夠為晴雯做的也只是在月夜里,悄悄來到池塘邊去祭奠晴雯的亡靈。賈寶玉相信一個小丫鬟的信口胡謅,認(rèn)定晴雯死后當(dāng)上了“芙蓉花神”。他感覺稍許寬慰,特意為晴雯書寫了《芙蓉女兒誄》,這篇長長的祭文情真意切,催人淚下。
第七十八回末尾,賈寶玉在月光中念完祭文,正要依依不舍地離去,卻不料忽聽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請留步?!?,從芙蓉叢花中走出了滿面含笑的林黛玉。真的是“無巧不成書”,這黛玉也是耐心滿滿,一聲不吭地躲在旁邊,直到聽完了賈寶玉的長篇大論,才悄然現(xiàn)身。悲鳴哀泣之聲剛止,這公子、小姐倆見面后就相互“笑答”、“笑道”、“跌腳笑道”起來。二人有說有笑,賈寶玉請求林黛玉指教、修改自己的祭文。林黛玉說,文中“紅綃帳里,公子情深;黃土隴中,女兒命薄”,這一聯(lián)有點意思,建議改為“茜紗窗下,公子多情”。雖然這篇長長的祭文在寶黛二人的說笑聲中已經(jīng)淪為文字游戲,但林黛玉再心胸大度,她也是容忍不下“紅綃帳里,公子情深”這樣曖昧的字眼。床帳之間畢竟流于“熟濫”,的確不雅。賈寶玉在黛玉的指點下,茅塞頓開。他反復(fù)修改,一句“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奪口而出。黛玉聽了,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的狐疑亂擬,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忙含笑點頭稱妙。
故事自此發(fā)生了根本變化,本是悼念丫鬟晴雯的祭文成為了林黛玉早逝的魔咒,難怪林黛玉會莫名地心慌意亂了。曹雪芹在賈寶玉撰寫《芙蓉女兒誄》之前就明確否定了晴雯羽化為“芙蓉花神”的可能。丫鬟即便是升了天,還是丫鬟。那風(fēng)姿綽約的“芙蓉花神”只能是在這個月涼如水的夜晚突然出現(xiàn)的林妹妹,這在前文中早有暗示。《芙蓉女兒誄》找錯了對象,賈寶玉對晴雯的祭奠也不過是一場游戲一場夢。想來,那晴雯丫頭真的是死得太冤枉了。
作者 劉永,四川綿陽人,現(xiàn)為公務(wù)員,愛好文史寫作,癡迷《紅樓夢》,時有詩文發(fā)表于報刊,有《文同評傳》等書籍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