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張在路上
01
2019年4月5日上午，這一天是清明節(jié)，中國傳統(tǒng)上墳祭祖的日子，己亥（2019）年清明公祭軒轅黃帝典禮在陜西黃陵舉行。
兩天后，2019年4月7日（農(nóng)歷三月初三），和陜西黃陵遠(yuǎn)隔數(shù)百公里的河南新鄭己亥年黃帝故里拜祖大典舉行。
據(jù)相關(guān)資料記載：陜西從1955年開始由當(dāng)?shù)卣鞒旨腊蔹S帝活動，而河南則是從2006年開始舉行大規(guī)模祭拜。
自2006年開始，陜西、河南兩地的網(wǎng)友關(guān)于“該到哪里拜祭”的爭論就一直沒有停止過。兩地大典，形式不同，一個是陵祭，一個是廟祭，這成為爭論焦點。
2015年9月7日，《光明日報》刊發(fā)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會長許嘉璐在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和河南省政協(xié)聯(lián)合主辦的“黃帝故里拜祖大典與國家文化建設(shè)”專家研討會上的發(fā)言。許嘉璐在發(fā)言時稱，應(yīng)該“把拜祭黃帝上升為國祭”，而“歷代對黃帝對先祖是‘拜廟不拜陵’”，所以國祭黃帝的地點應(yīng)該在河南新鄭黃帝故里。
而陜西一方，2015年9月10日，時任西安市副市長、西北大學(xué)原校長、歷史學(xué)者方光華在“大公報西部商務(wù)網(wǎng)”上刊發(fā)反駁文章《對黃帝的國家祭典到底應(yīng)該在哪里》，稱“歷代對黃帝陵寢是祭拜的”，并且廟祭也不是在河南新鄭，而是在“中央設(shè)立歷代帝王廟并對其進行祭祀”。
兩地官方爭端最終以對“各自祭拜”的默認(rèn)而平息。
02
祭祀，是一種信仰活動，源于天地和諧共生的信仰理念。
《論語》里，曾子說：“慎終追遠(yuǎn)，民德歸厚矣！”雖然是曾子說的，但也代表了孔子的思想。楊伯峻先生解釋這句話：“慎終”，鄭玄注：“老死曰終”，可見“終”是指父母的死亡?！吧鹘K”的內(nèi)容，劉賓楠《論語正義》引《檀弓》曾子的話是指附身（裝殮）、附棺（埋葬）的事必誠必信，不要有后悔；“追遠(yuǎn)”具體說是指“祭祀盡其敬”。
人類最原始的兩種信仰：一是天地信仰，二是祖先信仰。天地信仰和祖先信仰產(chǎn)生于人類初期對自然界以及祖先的崇拜，由此產(chǎn)生了各種崇拜祭祀活動。
祭祀二字，祭側(cè)重的是向祖先向天地匯報工作。祀側(cè)重的是，希望天地祖先，對自己未來給予指導(dǎo)、教誨和啟發(fā)。
中國古代宇宙觀最基本的三要素是天、地、人，《禮記·禮運》稱：“夫禮，必本于天，肴于地，列于鬼神”。《周禮·春官》記載，周代最高神職“大宗伯”就“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禮”。《史記·禮書》也說：“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
祭祀的對象最初只是天神、地祇、人神。天神稱祀，地祇稱祭，宗廟稱享。后來儒教吸收民俗百神，組成像人間官僚系統(tǒng)那樣的等級體系。每個神的品級、爵位，一般說來，是由儒者規(guī)定的，并載入國家祀典，“以共皇天、上帝、社稷、寢廟、山林、名川之祀”。
普通民眾的祭祀活動，現(xiàn)在一般習(xí)見的是上墳、掃墓或者說墓祭，然而考之中國古代祭祀的歷史，墓祭這種形式是在漫長的歷史演變是逐漸形成的。
03
《論語》里，有一次，孟懿子向孔子請教什么才是“孝”，孔子說：“無違”。無違按照楊伯峻先生的解釋是“不要違背禮節(jié)”。
這其實還是沒有說明白，正好這天弟子樊遲為老師駕車，他就向老師請教怎樣對待父母才算是“無違”，孔子說：“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
翻譯成現(xiàn)代文，意思就是說：“父母活著，依規(guī)定的禮節(jié)侍奉他們；死了，以規(guī)定的禮節(jié)埋葬他們，祭祀他們。”
孔子時代祭祀先人是遵從周禮的，孔子所說的“祭之以禮”并不是像現(xiàn)在去亡故的父母墳前擺上祭品，磕頭燒紙放炮，而是在宗廟里完成祭祀禮儀的，此為“廟祭”。
宗廟之“廟”，即親廟，是專門用來安放祖先逝世后神位的建筑。
宗廟制度是祖先崇拜的產(chǎn)物。周人宗廟制度，一般認(rèn)為：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之廟合而為七。所謂昭、穆，是指宗廟中位次的排列，自始祖以下，父曰昭，子曰穆，按照世次遞邅排列下去。天子之廟又稱為“太廟”。
諸侯五廟，二昭二穆，與太祖之廟合而為五。
大夫三廟，士一廟。
按照周禮規(guī)定，庶人不準(zhǔn)設(shè)廟。庶人“祭于室”，就是說庶人只能將祖先的神位安在自己所居的室內(nèi)祭祀。
漢代經(jīng)學(xué)家劉歆認(rèn)為，周人宗廟自始祖稷以下有文王、武王兩宗沒有列入七廟的數(shù)目中，他們的廟稱為“世室”，因此實為九廟。不過，“七廟”也好，“九廟”也好，隨著世代延續(xù)，總是不夠的，對于漸漸遠(yuǎn)去的“親盡”之廟，禮儀規(guī)定有“毀廟”制度。即除始祖之外，不在“七廟”之?dāng)?shù)的遠(yuǎn)祖的宗廟平時都不再加以祭祀，神主移入“祧廟”內(nèi)，藏在石函或?qū)ＴO(shè)的房間里，每當(dāng)?shù)劊▁iá）祭時才拿出來。祫祭就是合祭，把遠(yuǎn)近祖先的神主集中在一起進行總祭，三年一祭。
宗廟的位置，天子、諸侯皆建于中門左側(cè)，大夫則左廟而右寢。宗廟四周有墻垣，又稱“都宮”。都宮之內(nèi)，諸廟都南向，昭廟在左，穆廟在右，依世排次。
祭祀時要卜筮選尸。尸是死去的先祖的代表?！锻ǖ洹ざY八》引《白虎通》佚文說：“祭所以有尸者，鬼神聽之無聲，視之無形，升自阼階，仰視榱桷，俯視幾筵，其器存，其人亡，虛無寂寞，思慕哀傷，無所寫泄，故座尸而食之，毀損其饌，欣然若親之飽，尸醉若神之醉矣。”
尸一般由孫輩小兒充任，祭男用男尸，祭女用女尸，也有祭夫婦共一尸，以婦人祔從于其夫的。
廟中的神主，木制，為長方體。通常用桑、栗等木制作，平時放在“祏”（shí）中。“祏”是收藏神主的石函。祭祀時才拿來。后代木主演變?yōu)樯裎话妗?/p>
宗廟祭祀用的鼎、彝、尊、觚等禮器，都是國家重寶，“宗彝”成為國家的象征，必須妥為保藏，所謂“祭器不逾境”?！斑w鼎”，國家的祭器被遷走了，表示一個國家被滅亡了。
對于一個家庭來說，祭器也至為重要，“君子雖貧不鬻祭器，雖寒不衣祭服”（《禮記·曲禮》），就是這個道理。祭祀使用鼎彝禮器有一定之規(guī)。用于祭祀的犧牲與物品，都有代稱，祭祀時不得直呼其名。
古代行祭禮有“九拜”?！吨芏Y·春官·太?！罚?strong>“辨九拜，一曰稽首，二曰頓首，三曰空首，四曰振動，五曰吉拜，六曰兇拜，七曰奇拜，八曰褒拜，九曰肅拜，以享右祭祀。”
當(dāng)然，祭祀并不是“九拜”并用。稽首是跪下后，兩手著地，拜頭至地，停留一段時間，是拜禮中最重者。頓首是引頭至地，稍頓即起，是拜禮中次重者?？帐资莾墒止暗?，引頭至手而不著地，是拜禮中較輕者。這拜是正拜。振動，是兩手相擊，振動其身而拜。吉拜，是先拜而后稽顙，即將額頭觸地。兇拜，是先稽顙而后再拜，頭觸地時表情嚴(yán)肅。奇拜，先屈一膝而拜，又稱“雅拜”。褒拜，是行拜禮后為回報他人行禮的再拜，也稱“報拜”。肅拜，是拱手禮，并不下跪，俯身拱身行禮。推手為揖，引手為肅。其實也就是揖。這是軍禮，軍人身披甲胄，不便跪拜，所以用肅拜。
04
由孔子傳下來的儒家經(jīng)典里，只有廟祭而沒有墓祭，所以歷朝皇帝也是以太廟祭祀為主。士大夫官宦之家的祭祀，也是在家廟里舉行。《紅樓夢》里的賈寧二府，就有過年時去宗祠祭祖的描寫。
雖然從周禮上來說，正宗的祭祀是廟祭，但古代，也并不是沒有墓祭這種祭祀方式。到父母祖先墳前祭祀雖不合周禮，但也是古亦有之，并漸漸發(fā)展成為習(xí)俗。
《禮記·檀弓》中講到，離開自己的故鄉(xiāng)，就應(yīng)該到祖墓上辭行，還要哭一場，以表離開祖墓的悲涼之情。從外地回來后，也要去到祖墓，是向祖宗們報告，自己從外地回來了。
上文所說祭祀時要卜筮選尸，《周禮》上亦有記載：“凡祭于墓，尸?！薄凹莱蓡收弑赜惺??！?/strong>就是說古人在祭成年后過世的親人時，往往要從孫輩中選一個為“尸”，來代表過世的長輩接受祭禮。
這里的“祭于墓”，說明周代廟祭之外，還有在墓前祭祀的。
《孟子·離婁下》記載:“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其良人出，則必腰酒肉而后返。其妻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后返，問其與飲食者，盡富貴也，而未嘗有顯者來。吾將瞷良人之所之也?！槠穑牧既酥?，遍國中無與立談?wù)摺Ｗ渲畺|郭墦間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顧而之他。此其為饜足之道也。其妻歸，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今若此?！c其妾汕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從外來，驕其妻妾?！?/strong>
“良人”即丈夫，“墦”即墳?zāi)埂＿@著名的“墦間乞食”的故事，證明了到孟子生活的時代，祭墓之俗已經(jīng)很普遍了。那位“良人”，就是靠吃人家祭墓的祭品而醉飽，并以此來“驕其妻妾”的。
雖然習(xí)俗有墓祭，畢竟不合周禮。《后漢書·明帝紀(jì)》“永平元年春正月，帝率公卿已下朝於原陵，如元會儀?！?/strong>
天子上陵，因為不合古儀禮，為學(xué)者所諷，認(rèn)為“甚違古不墓祭之義。”
李賢注引《漢官儀》曰：“古不墓祭。 秦始皇起寑於墓側(cè)，漢因而不改。”
清趙翼 《陔馀叢考·墓祭》：“蓋三代 以上本無墓祭，故辛有見被發(fā)祭野者而以為異?！?/strong>
《左傳》載，周平王東遷途中，經(jīng)過一個叫伊川的地方，大夫辛有看到有“被發(fā)而祭于野者”，就哀嘆“禮”之亡。在辛有看來，按照“禮”，祭祀祖先應(yīng)在家廟中進行，祭祀者必須身著禮服，衣冠整肅。這披頭散發(fā)的人，在野地里祭祀自己的祖宗，“禮”不是亡了嗎?
05
祭祀祖宗在家廟中進行，這當(dāng)然是正規(guī)禮儀。然而從禮節(jié)上而言，沒有家廟的庶民也要祭祀祖宗，但他們沒有家廟怎么祭呢？他們先是“祭于室”，后來就在祖先的墓地上，祭祀祖先。
宋趙彥衛(wèi) 《云麓漫鈔》卷六：“自漢世祖令諸將出征拜墓以榮其鄉(xiāng)，至唐開元詔許寒食上墓同拜埽禮，沿襲至今，遂有墓祭?！?/strong>
唐開元二十年四月十九日，朝廷下敕，對寒食祭墓之俗，作了明文規(guī)定，作為儀制，要全國臣民執(zhí)行，有家廟的卿大夫也不例外。詔說：“寒食上墓，禮經(jīng)無聞，近代相承，浸以成俗。士庶有不合廟祭者，何以用展孝思？宜許上墓，同拜掃禮。于塋門外奠祭。撤撰訖，泣辭，食余昨，仍于他處，不得作樂。若士人身在鄉(xiāng)曲，準(zhǔn)救墓祭，以當(dāng)春祠為善。游官遠(yuǎn)方，則準(zhǔn)禮望墓以祭可也。有使子弟皂隸上墓，或求余昨，隨延親知，不敬之甚?！?/strong>
這是官方第一次以正式方件方式認(rèn)同墓祭。
在外地做官的人，不能離開職守，回鄉(xiāng)祭墓；其他原因在外地的人，也無法回鄉(xiāng)祭墓，那就“望墓以祭”。
什么叫“望墓以祭”呢?就是登上高山，望著祖墓所在的那個方向，行祭祀的各種儀式，把紙錢撒向空中。如果當(dāng)?shù)貨]有山，那就在作為水路的河流邊上，望著祖墓所在的那個方向設(shè)祭，意在讓生人的孝恩，沿著水路回到家鄉(xiāng)，達于祖墓。唐代詩人王建《寒食行》中“遠(yuǎn)人無墳水頭祭，還引婦姑望鄉(xiāng)拜”之句，描寫的就是這種情景。
唐代雖然規(guī)定了墓祭，但仍限“士庶之家”，皇帝仍是廟祭。
后唐莊宗寒食外出祭祖先之墓，稱為“破散”，意為打破常規(guī)。宋代歐陽修著《五代史》，就認(rèn)為“五代禮壞，寒食野祭而焚紙錢?！?/strong>說這是失禮的事情。
寒食祭墓的儀式，除唐代開元年間敕書中的簡單規(guī)定外，后世民間又有許多種不同的詳細(xì)規(guī)定，不再一一羅列。
最初寒食祭墓，跟家祭或其他祭祀相比，有一個顯著的不同:不設(shè)香火、不焚紙錢，只是將紙錢掛在墳旁樹頭、或壓在墳頭、或系在竿頭插在墳上。此乃遵寒食“不舉火”之禁，也是以免釀成火災(zāi)。
后世祭墓之俗與最初的寒食祭墓，最大的區(qū)別也就在于，后世的祭墓不遵寒食“不舉火”之禁，反而要利用焚化紙錢，來傳遞自己對先人的哀思與悼念之情，這也就成為清明節(jié)的祭墓之俗了
宋代以后，仍有一些學(xué)者認(rèn)為墓祭不合古禮，但習(xí)俗的力量很強大，寒食清明祭墓（后來寒食節(jié)消失），在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和吳自牧《夢梁錄》中，都寫到清明這天，無論是官員還是百姓，都在這一天出郊掃墓。
孟元老：“寒食第三天日，即清明節(jié)矣。凡新墳皆用此日拜掃。”
吳自牧：“官員士庶俱出郊掃墳，以盡思時之敬?！?/strong>
清明墓祭遂成風(fēng)俗，相沿下來，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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