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有天籟最妙?！雹龠@是清代袁枚《隨園詩話》里的一句話。
天籟，本指自然界的音響，這里指詩歌的不事雕琢而呈現(xiàn)出的一種天然真色之美。古人說：“天籟者，聲之最先者也。在物發(fā)于天，在人根于性......兒童歌笑，任天而動，自然合節(jié)，故其情為真情?！?/font>就是說，這種天籟之美，象從兒童的心里留出的歡歌笑語一樣淳樸率真，天然湊泊，似露珠一般晶瑩，溪水一般自然，可見，詩有“天籟”，應(yīng)屬上乘之作。
袁枚曾贊美伊似村的《偶成》一詩具有天籟之妙。詩云：“嬌兒呼阿爺，樹上捉蝴蝶。老眼看分明，霜粘一黃葉?！雹谠娭胁蹲搅艘粋€極富生活情趣的畫面：庭院里，初冬的一天，阿爺正在逗小孫兒玩耍，忽然，孫兒小手指著樹上，連聲地叫著阿爺，要個他捉住那只蝴蝶。老爺爺急忙抬眼望去：喲，那哪是蝴蝶呢，那是一片輕輕搖動的黃葉，因上面打著濃霜，乍一看，可不就像只蝴蝶么？小還不懂冬天是不會有蝴蝶的，因此見到帶霜的黃葉而誤為蝴蝶，這是童心的好奇和幼稚，是自然的。因憐子情至，老爺爺這時竟也“糊涂”了，真的要去給孫子捉蝴蝶；可是待他看清那是“霜粘一黃葉”后，他可能也啞然失笑了，笑孫子的天真，笑自己的“糊涂”。可是這“糊涂”也正是阿爺“童心”的再現(xiàn)，這也是自然的，毫無修飾的。你看，一切都是真真切切，自自然然的，正好題目謂之《偶成》，說明作者寫這首詩也是很自然的，正是“情有不容己，語有不自知。天籟與人籟，感召而成詩?！雹?br> 袁枚還評說到桐城一個叫張若駒的一首《五月九日舟中偶成》：“水窗晴掩日光高，河上風(fēng)寒正漲潮。忽忽夢回憶家事，女兒生日是今朝?！痹墩f“此詩是真天籟”，是極平淡，卻又以為深長。并比較說，“然把‘女’字，換成‘男’字，便不成詩，此中消息，口不能言?！雹芸磥?，袁枚對詩之天籟美是頗有研究的。
不久前，在1983年第3期《詩刊》上讀到雷思奇的組詩《山鄉(xiāng)的歌》，覺得詩中也表現(xiàn)著一種濃郁的天籟之美，很動人。作者用透著稚氣與童心的筆觸，描繪了一幅幅生動的農(nóng)村生活畫面，情感樸實，語言鮮活，意趣橫生。比如，用“一根火柴，點出滿屋的歡樂”，來寫清貧而溫暖的農(nóng)家生活；用“花被窩里，摟著一個香甜的夢”，來寫小女兒的安睡；用“聽莊稼唱那支綠色的歌，看高粱悄悄地伸著懶腰，笑山風(fēng)哄著小草睡覺”和“輕松地打一陣水漂；或躺在草叢里，用草帽蓋著我的憨笑”，來寫放牧的悠然愜意，這些都是活脫的，真切的，具有“天籟美”的魅力。
因此我們說，詩有天籟真色之美，應(yīng)是詩人努力追求的藝術(shù)之高標。
然而，何以達到這種“天籟”之妙境呢？古人云：“雖云天籟，亦須從人功求之，人功未極，則天籟亦無因而至?！雹?袁枚《隨園詩話》）這里的“人功”，即作詩的功力。就是說，詩的天然真色之美，作者并不是自自然然、毫不費力地信手而得的；它需要詩人有堅實的藝術(shù)功力，且須付出艱苦的勞動。正是“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王安石《題張思業(yè)集》）。
因為詩的“天籟”，并不是淺顯直露，平白浮泛，而是平中有奇，拙中藏巧，淡中見濃的。它好象一泓秋水，一眼甘泉。目之與接，神情氣爽；口以嘗之，沁人心脾。袁枚稱有天籟美的詩是用意精深，下語平淡，說“非精深不能超超獨先，非平淡不能人人理解”，并進而言之，“求其精深是一半功夫，求其平淡又是一半功夫”⑥（《隨園詩話》）。我以為，詩的內(nèi)涵“精深”，取決于詩人的觀察能力和認識能力，而語言的“平淡”則取決于詩人錘煉語言文字的能力。因此，說到底，詩的天籟美，是詩人刻意苦練的結(jié)果，即所謂“從人功求之”。但這種“煉”不是往奇麗華貴處煉，不是往艱深晦澀處煉；而是往平易自然處煉，往樸素質(zhì)實處煉。煉到什么程度呢？清末劉熙載說：“極煉如不煉，出色而本色，人籟悉歸天籟。”⑦（《藝概·詞曲論》）就是煉到好象沒有“煉”一樣，煉到返樸歸真、回歸自然的境界，方臻于“天籟”之美。
白居易的詩向來是以通俗自然著稱于世的，但他也是“從人功求之”的。他的“老嫗解詩”的故事，早已經(jīng)成為詩壇佳話。周元公云：“白香山詩似平易，間觀所存余稿，涂改甚多，竟有終篇不留一字者。”（《隨園詩話》）可見白氏“煉”詩之良苦。另外，古來有許多呈天籟美的詩，也都是詩人千錘百煉之所得。比如宋代虞似良一首《橫溪堂春曉》詩：“一把青秧趁手青，輕煙漠漠雨冥冥。東風(fēng)盡染三千傾，白鷺飛來無處停?！边@首詠春詩中描繪了農(nóng)人插秧的生動情景：雨霏霏，霧蒙蒙，農(nóng)民們正忙著插秧，一會兒，田野一片碧綠。東風(fēng)懂得天時季節(jié)，按照人們的意愿，吹來了，吹綠了大地。這時，幾只白鷺從天外飛來，又于碧綠之中點綴些白色。這真是一幅天然絕妙的插秧圖。乍看好像詩人漫不經(jīng)心，涉筆成趣。而實則不然。你看那個“趁”字，多么巧妙地傳出了農(nóng)人爭搶時間的急切心情??！而那個“染”字，感情色彩多濃！他為何不用“吹”、“拂”、或如王安石一樣用“綠”呢？還有那“青”、“白”顏色的調(diào)配，等等，都是頗費了一番匠心和功夫的。
詩貴自然。你追求詩的天籟美嗎？那你就從“人功”上多下些工夫吧！
注釋：
①②③見《隨園詩話》下，第689、723頁，版本同前。
④⑤⑥見《隨園詩話》上，第279-280頁、149、271頁。
⑦見《藝概》第121頁，版本同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