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嬸婆床頭的照片
我的三叔公叫嘉征,在北洋軍閥時期曾任國務(wù)院主事,后在福建省代理連江縣知事。雖然我們都住在同一大院,但 20 世紀(jì) 50 年代初他就病逝了,那時我的年齡尚小,對他幾無印象,記住的只是給他辦喪事時那些紙糊的房子、人力車、箱子。聽長輩說,他與兩位穿長衫的兄長不同,多是西裝革履。他有一部黃包車,有豐富的夜生活,回家總是很晚,傭人常常要等候他回來再關(guān)閉三重大門。至于 1963 年方才謝世的三嬸婆的一顰一笑我卻還能記得。
三嬸婆叫陳世貞,娘家祖居在文儒坊,即林則徐母親的家。
東牙巷薩家第二進(jìn)的花廳是一座小園林,雖然在我懂事時魚池早已填為庭院,但花木亭臺依然如故。太婆和三嬸婆各住樓閣的左右?guī)?。?/span>嬸婆房額“一研齋”三字為沈劍知所書;引人注目的是三嬸婆的床頭掛著一個鏡框,里面鑲著一張陳季良身著戎裝的照片。
陳季良本名陳世英,是三嬸婆陳世貞的兄長。俄國十月革命取得勝利后,蘇維埃政府決定將沙俄侵占的黑龍江航權(quán)歸還中國。1919 年“江亨”艦艦長陳世英指揮 4 艘軍艦組成北上艦隊,經(jīng)停黑龍江入??诟浇膹R街,擬往哈爾濱擴(kuò)建“吉黑江防艦隊”。廟街又稱尼古拉耶夫斯克,駐扎著日軍和日軍支持下的白俄軍隊。10 月,蘇聯(lián)紅軍攻打廟街,白俄軍隊潰退,負(fù)隅頑抗的日軍被包圍在日本領(lǐng)事館內(nèi)。因為缺少重武器,紅軍難以攻克,于是求助陳世英,希望從中國艦隊的炮艇上拆借幾門大炮。陳世英爽快地答應(yīng)了,把“江亨”艦的 1 門邊炮、“利川”艦的 1 門格林炮及一批炮彈,“借”給了蘇聯(lián)紅軍。在中國大炮的幫助下,紅軍迅速攻占了日本領(lǐng)事館,擊斃日軍數(shù)十人,俘獲 130 多人。此即轟動世界的“廟街事件”。
陳季良將軍
次年日軍卷土重來,通過炮彈彈殼發(fā)現(xiàn)了中國軍隊支持了蘇聯(lián)紅軍,立刻派出軍艦包圍了中國艦隊,并通過外交渠道提出抗議。最后以中國軍事法庭判處陳世英革職“永不敘用”告終,日軍無奈地解除了對中國艦隊的包圍。
“永不敘用”的陳世英后來悄悄更名為陳季良,依然在海軍中供職。到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已經(jīng)高居海軍部政務(wù)次長兼第一艦隊中將指揮官,親自指揮了抗擊日本海軍的江陰海空保衛(wèi)戰(zhàn),率中國海軍第一艦隊的 4 艘戰(zhàn)艦與日本 300多架戰(zhàn)機(jī)、70 多艘軍艦,浴血戰(zhàn)斗了兩個月零一天,擊落敵機(jī) 20 多架。1945 年,陳季良因舊傷復(fù)發(fā)逝世,被追贈海軍上將軍銜。
三嬸婆將兄長照片在床頭一掛就是幾十年。
抗日戰(zhàn)爭時福州曾經(jīng)兩度淪陷,日寇踏進(jìn)三山,沖進(jìn)了東牙巷薩家,在三嬸婆房中發(fā)現(xiàn)了這張照片。倘若日寇知道照片中人乃是“廟街事件”的陳世英或江陰??毡Pl(wèi)戰(zhàn)的陳季良,那后果不堪設(shè)想。
2014 年 11 月 5 日陳季良將軍紀(jì)念園建成,我再次看到那張被放大了的陳季良照片。
六、我的爺爺奶奶
晚清和北洋時爺爺在北京任“京官”,做的都是“閑差”,每一個“閑差”俸祿都有限,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坐著黃包車,到各供職的地方“簽到”?!氨狈?zhàn)爭”后,爺爺回到福州,從此賦閑在家。1953 年爺爺被聘為福建省文史館館員,每月領(lǐng) 50 元的津貼。
首批被聘為福建省文史館館員的,都是學(xué)者名人,由福建省省主席親自聘任。館長陳培錕即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進(jìn)士,授翰林院編修、國史館協(xié)修,其父陳海梅,與之同榜欽點為翰林,有“父子兩翰林”的佳話。
從許多長輩那里了解到,爺爺這一輩子生活雖不富有,卻很瀟灑,這一點和他的哥哥大不一樣。他對金錢不大在意,出手大方,樂于助人。
爺爺?shù)拿P小楷十分漂亮,平日喜歡抄書,所抄的書多為福建地方文獻(xiàn),他還將幾百冊的抄本命名為“積積室抄本”。他所輯的《林則徐聯(lián)句類編》收聯(lián) 147 副,是研究林則徐的重要史料。我看到中華書局出版的《文獻(xiàn)家通考》,此書網(wǎng)羅了清初以來文獻(xiàn)家 1500 多人,該書“卷二十九”收錄的文獻(xiàn)家就包括爺爺在內(nèi)。
奶奶是小腳女人,她和爺爺相敬如賓。奶奶為人本分善良,在封建大家庭里,她是一個柔弱的形象。由于爺爺奶奶恩愛且多子多孫,在親友子女婚慶時,奶奶總被推為“好命人”,替新人鋪床。
七、大姑的親事
爺爺娶的是羅家女羅秀棫。羅家有些新派。羅家聯(lián)姻的何家,何公敢家也;王家,王世靜、王世襄家也。這些家庭的子女都留學(xué),所以我爺爺也叫我父親到日本讀書。兆珂、兆瑜是我的大姑、二姑,爺爺也把她們送到陳寶琛夫人王眉壽辦的福州女子師范學(xué)校讀書,她們是最早進(jìn)入女學(xué)的薩家女子,是作家冰心的同學(xué)。
大姑的婚事頗為奇特,這也和新派的爺爺有關(guān)。那時我家住在北京,一天我的爺爺在廁所看到一個小男孩蹲在那里用樹枝在泥地上演算幾何題,對這男孩大有好感,便決定將自己的大女兒嫁給他。經(jīng)打聽,這孩子的伯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羅豐祿。
大姑薩兆珂
羅豐祿(1850-1903),字稷臣,他與薩鎮(zhèn)冰一樣,出身于馬尾船政學(xué)堂。羅豐祿 1896 年“任出使英、比、意大臣”,由于他盡力維護(hù)國家權(quán)益,廣受國人的敬重,是一個著名的外交家。羅豐祿任使臣時,一等秘書就是他的侄兒羅忠彤。羅忠彤,字筱荷。在異鄉(xiāng),年輕的筱荷愛上了一位英國姑娘。英國姑娘為筱荷生下一個兒子,但未能母以子貴,羅家留下還在襁褓中的孫子,將肝腸寸斷的洋媳婦遣送回國。這名混血嬰兒就是我的姑夫,大名羅孝斌。
不出我的祖父所料,羅孝斌成了著名建筑專家,他不但參與建設(shè)上海國際飯店,還協(xié)助茅以升修建了名聞中外的錢塘江大橋。但大姑和他的婚姻很不和諧,兩人的生活方式一中一西,天差地別。大姑早餐喜歡稀粥肉松,姑夫吃的是面包牛奶;大姑只喝茉莉花茶,姑夫卻要咖啡可可;大姑日落而息日出即起,姑夫夜間精力格外充沛。我曾看到姑夫的一本相冊,每張照片都空無一人。大姑說,姑夫愛好攝影,常要求大姑擺出各種姿態(tài)充當(dāng)模特,對此大姑極不樂意,于是姑夫拍的照片全成了空鏡頭。他們最終分手,20 世紀(jì) 50 年代初,羅孝斌移居馬來西亞檳城。
朱紫坊薩家大院
八、大伯公和盧厝親家
最后說說不能讓祖屋墻頭長草的大伯公薩嘉曦吧。
大伯公算是清朝的官二代,在清末當(dāng)過河南候補(bǔ)知縣、鄉(xiāng)試點名官等,對民國之后新派的東西十分抵制,他的房門貼著“西醫(yī)不得入內(nèi)”的字條,曾禁止全家使用電燈。清亡后他不問世事,勤于研讀,肆力于文章,著有《寄廬文稿》等。
大伯公娶的是楊家女兒,誰知此女過門不久就病逝了,便續(xù)娶了她的妹妹。也許正因為大伯公初娶喪偶,所以我的爺爺已經(jīng)生了我的父親,而他還沒有兒子。我原以為家族內(nèi)兄弟排行是一一對應(yīng)的,第一個兒子為大哥的、第二個兒子為二哥的,如此排列,其實不然。比如,朱紫坊薩子安一妻一妾,妻還未生育而妾先誕下一嬰,結(jié)果此嬰排行是二而不是一,他的十個兒子從二哥叫到十一哥,根本沒有大哥此人。是否爺爺出于對大伯公的尊重而留出兩個虛位?這一點至今還是個謎。楊家姐妹是楊維屏的曾孫女。楊維屏別號湘秋居士,道光十五年(1835)舉人,有詩文集《云悅山房偶存稿》6 卷傳世。
薩嘉曦是個藏書家,尤其可貴的是他好刻書?!对茞偵椒颗即娓濉? 卷便經(jīng)他校對刊刻。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連江縣的丹陽鄉(xiāng)有一個山村,叫薩家村。之所以叫薩家村,是因為這里大片田地是屬于一個叫薩幼雅的地主。
薩幼雅抽大煙,漸漸地家道中落,想到了賣地。大伯公是家族榮譽(yù)感極強(qiáng)的人,他想,若地賣給外姓,那么薩家村的名字將難以保留,于是決定把這些土地買下來。我爺爺?shù)牡赇佋缍嫁D(zhuǎn)手到他那兒,他有購地的財力。
大伯公便請連江的盧姓地主為他打理。為了和盧姓地主拉近關(guān)系,決定迎娶盧姓地主的女兒為兒媳,于是盧姓地主變成了盧厝親家,我也有了叫盧振鳳的八嬸。從此每年秋后,盧厝親家就把收來的田租谷物,折合成光洋給大伯公送來。
父親兄弟和東牙巷孩子們
在如此富貴家庭里,八叔成了玩家,全身上下都穿著綢緞錦衣,是東牙巷薩家唯一“一身軟”少爺。他好古玩字畫,他的書法、篆刻聞名遐邇,隸書不亞于其父,有人向大伯公求字,大伯公常叫他代筆。風(fēng)流倜儻的他只可惜多才短命,20 世紀(jì) 30 年代因病去世,留下一女。
大伯公和盧厝親家知曉當(dāng)進(jìn)則進(jìn)、當(dāng)退則退。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盧厝親家賣掉了全部田地,搬到福州城里買下衣錦坊一大座院落,進(jìn)城住下;大伯公也把土地捐獻(xiàn)給人民政府。于是他們都成了開明紳士。八嬸嫁過來的時候,盧厝親家為她買個陪嫁的丫鬟,叫秋菊。秋菊對八嬸很親,也稱八嬸為媽媽;八嬸親生的女兒對八嬸卻毫無孝心,與秋菊有天壤之別。大伯公與盧厝親家相繼謝世后,八嬸生活非常艱難,秋菊遠(yuǎn)嫁外縣,難得回來,但是每次回來,都給孤獨(dú)的八嬸帶來少有的溫暖。
大伯公善用羅盤,會看風(fēng)水,選擇的墓地均為上上佳域,無奈山地開發(fā),加之遇到盜墓,群墳荒蕪破敗。2008 年薩承鈺諸孫決定,將曾祖父著作《南北洋炮臺圖說》付梓,同時把他和他的四個兒子遺骨合葬于三山陵園,建成一座祖墳;而東牙巷祖居已于 1994 年在城市改造中拆遷,后代間物化的聯(lián)系從此由祖居變?yōu)樽鎵灒陷叺墓?/span>事留給生者的只能是回想。
刊于《閩都文化》2020年第五期
微信編輯:林瑤佳
閩都文化研究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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