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潑潑的喬羽，這樣度過了他的一生。他關(guān)心孩子，也關(guān)心普通人。他描寫山河，也寫很多看起來并不「重要」的東西：小村落的羊群和瓜田，森林里參天的松，縣城里古老的歌謠，隨處可見的野花，陽臺的鳥群。他用孩子的心和眼睛，去看世界，去記錄世界。
文｜谷幌幌
編輯｜楚明
關(guān)于水和河流，喬老爺子的記憶和別人都不同。
故鄉(xiāng)濟寧有條運河，貨船往來，人潮洶涌，到了夏天，當?shù)厥且e辦鬼燈節(jié)的。蓮花河燈明明閃閃地落在水中，每一盞燈代表一個亡魂，也是一個愿望，他看到那樣的情境，「既感到恐懼，又感到美麗」。
還有運河岸旁的兩口大鍋總是燒著，撈起活魚，直接現(xiàn)炸，熬成濃濃的鮮魚湯。卸貨的船工，鋪著土布單睡在樹下的人們，還有漁民們抵抗「水汽」用的烈酒濃茶，旱煙葉和紅辣椒。這是活生生的日子，也是喬羽對于水最初，也最深的記憶。
1956年，電影《上甘嶺》導(dǎo)演沙蒙找他寫歌，說是要求不高，片子過幾年沒人看了，歌還在傳唱就行。喬羽沒有寫坑道，也沒有寫戰(zhàn)爭，更不提上甘嶺，而是寫了一條大河，兩岸的稻香，艄公的號子和船上的白帆。
沙蒙問他，為什么不是「萬里長江波浪寬」，而是「一條大河波浪寬」。喬羽說，一條大河可以是黃河長江，也可以是家邊的小溪流，一條大河是一條沒有標記的河流，「每個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河」。
他說，「人真正的精神世界，總是和一些最基本的東西聯(lián)系在一起，和土地，和歲月，和自然，和人與人之間的那種親情聯(lián)系在一起。」
6月20日，95歲的詞作家喬羽病逝后，很多人回憶起更多他的歌，《讓我們蕩起雙槳》《人說山西好風(fēng)光》《思念》《說聊齋》《難忘今宵》，還有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生人躲不過的《大風(fēng)車》《動畫城》和《小哪吒》。
像是一幅長長的卷軸，那些近乎白描的歌詞記錄了幾代中國人的日常：我們的孩子如何長大，青年如何戀愛，老人如何度過晚年，千千萬的普通人如何在這片土地上過活。
他的歌詞充滿了對世界的觀察，都是細節(jié)，都是生命力。他寫黃澄澄的谷穗好像狼尾巴，豐收的果子比米飯還稠密，蜜蜂是架著雷聲走的，還寫牛鬼蛇神倒比正人君子更可愛?！父柽@東西，必須讓大家一聽就明白，一聽就喜歡，所以既要有動人的感情又要平白如話，我不喜歡涂脂抹粉，就喜歡直來直去地寫非常簡單的大白話。」喬羽說。
沒有真實的經(jīng)歷，他寫不出來。有段時間，很多人來找他，又是邊疆題材，又是科研題材，他說，「我也很痛苦，哪來那么多生活」。《人說山西好風(fēng)光》走紅后，有不少省市地區(qū)邀請他創(chuàng)作省歌、市歌、校歌，「我不贊成什么工廠都要寫個歌，你要做醬油那能老唱醬油？」
他寫過很多命題作文，「但我絕不走空喊口號的道路，不論什么時候，我都要去表達這個時代人民大眾心底最美好的感情」。他寫人類共同的，樸素的，基本的情感。
很多形容自然就蹦出來，他從小愛讀書，讀莊子老子，讀四大名著，也讀西方哲學(xué)，讀自然科學(xué)，喜歡魯迅和歌德，說自己在閱讀方面「吃五谷雜糧」長大。他還偏愛《昆蟲記》，不僅因為文風(fēng)質(zhì)樸，別有風(fēng)趣，更因為法布爾對「渺小生命的尊重和摯愛，描寫那些微不足道的昆蟲，充滿了人情味」。
這或許與他的視線相通，喬羽說，他的脾氣有時也大得很，會發(fā)怒，憎惡那些小人勾當和爭權(quán)奪利，但憤怒并不會激發(fā)他的創(chuàng)作，「反而善良的、美好的、弱小的人和事、景和物，每每撩撥我的創(chuàng)作欲望。我喜歡世俗的生活，過那種真實的人的日子」。
1991年冬天，他在《中國歌海詞叢》的序言中，這樣寫道，「我一向不把歌詞看作是錦衣美事、高堂華屋。它是尋常人家一日不可或缺的家常飯、粗布衣，或者是雖不寬敞卻也溫馨的小小院落?！?/p>
喬羽為中國的普通人搭建了自己的小小院落，每個人都有一個關(guān)于喬羽歌曲的記憶，誰也躲不開。小小院落也要是有趣的，吸引人的，不能是維生素片劑，得是新鮮的瓜果梨桃。
他從不擔(dān)心發(fā)表的事兒，他說，寫是自己的事，發(fā)不發(fā)是別人的事，「我覺得好玩，就寫。覺得沒意思的東西，我才不硬著頭皮寫呢！」
1999年，喬羽在家鄉(xiāng)山東濟寧
18歲之前，喬羽不叫喬羽，叫喬慶寶，慶是輩分字行。1946年，在前往共產(chǎn)黨開辦的北方大學(xué)讀書前，他改了名，既為保密，又為自己找到一個新的符號。
傳記《喬羽「戀」歌》詳細記錄了喬羽當年改名的細節(jié)：那天大雨傾盆，喬羽正在如廁，想了半個小時新名字，看著雨水，想不如叫「喬雨」吧，又覺得「雨」字俗氣，還是改成「羽」字更妥帖，更輕盈。為自己的主意拍案叫絕，一邊提著褲子，一邊往外跑，他跑到入學(xué)介紹人那兒，「我以后就叫喬羽了！」
喬羽，喬羽，很輕，也很自在。喬羽晚年有過一本歌詞集，別人讓他起名，他說就叫《小船兒輕輕》，「我這只小船就那么輕輕松松地在一條大河上晃悠了五十多年，倒也落了個歡樂自在」。
事實上，他的成長并不自在輕松，他在清貧的家庭長大，父親早逝，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和「文革」，他比很多人更了解苦難。但他卻不怎么書寫苦難。
曾為喬羽寫過傳記的作家周長行問他，為什么從《讓我們蕩起雙槳》開始，再也看不到他對萬惡舊社會的控訴，十年動亂結(jié)束后，傷痕文學(xué)興起，在創(chuàng)作上他也幾乎一言不發(fā)。
「我大概是經(jīng)歷了太多痛苦，才不愿意表達痛苦，表達痛苦比經(jīng)歷痛苦更痛苦。」喬羽說，「在我的青少年時期，即解放前的20年，幾乎沒有唱過一首輕松的、自在的本應(yīng)屬于我們那個年齡段的歌曲……到了能唱『蕩起雙槳』的時代，不作這樣的歌，是作家的罪過。后來，我也逐漸理解了莫扎特，他說過，生活的苦難壓不垮我，我把歡樂注進音樂，為的是使全世界感到歡樂?！?/p>
喬羽是在媽媽的民歌、民謠和謎語中長大的。母親是農(nóng)家女，不識字，卻藏著豐富的民間故事，每天睡前都會給他來上一個。他第一部兒童歌舞劇《果園姐妹》也是源于童年的故事。
那是成長歲月中，為數(shù)不多的，溫馨的，動人的時刻，他希望中國的孩子們也應(yīng)該感受到這種歡樂?！冈谒囆g(shù)上，悲劇不適合兒童，培養(yǎng)兒童快樂的天性，是作家的首要任務(wù)?！?/p>
他在作品里描繪了孩子們應(yīng)該有的世界——「做完了一天的功課，我們來盡情歡樂 」，「 天好看，地好看，還有一群快樂的小伙伴」，「建造這座城池不用磚，不用瓦，只用一幅圖畫連結(jié)起另一幅圖畫?！?/p>
圖源《讓我們蕩起雙槳》MV
即便后來不再寫兒童劇作，他也始終想要保持這份輕松。他為悲壯的戰(zhàn)爭電影寫歌，但不寫犧牲，不寫炮火，他寫土地上的美好，寫那些值得被保衛(wèi)的人和新生活。
他會用很簡約，也很自如的語言去描述一些很復(fù)雜的情感，那些人人都有，人人又都說不出來的心緒。
1988年春晚，毛阿敏演唱了喬羽作詞的《思念》，「你從哪里來，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飛進我的窗口?！?/p>
很多人覺得那是愛情，也有人說是友情，但喬羽認為，那是一種很難被定義的情感，是人的精神世界的細微之處，愛情中的愛情，友誼中的友誼。
《思念》傳唱南北后，他曾在公交車上遇見一件怪事。車在行駛中，有人突然貼在他耳邊說話，我喜歡您的《思念》。轉(zhuǎn)頭一看，是個小女孩，喬羽問她多大，得知不過13歲。喬羽說，13歲，你不懂這個東西。小女孩答，我懂，我什么都懂。
他說，自己的作品總是輕松多于沉重，歡樂多于抑郁，「在我數(shù)千首歌詞中，幾乎沒有一首讓你流淚的歌」。
喬羽和李谷一共唱《難忘今宵》 圖源網(wǎng)絡(luò)
60歲之前，喬羽從不過生日。
后來年紀漸長，孩子們想張羅了，他也隨了大家心愿。為的是高興，他覺著生日宴不過是鬧著玩，大家尋開心，記者來報道也是尋一份開心。這樣的開心對喬羽來說很重要，這是他能夠和年輕人們「摻和」在一起的機會，「與年輕人在一起，嘻嘻哈哈，那叫真開心，這個時候你不生動活潑，就叫不識時務(wù)」。
生動活潑，貫穿了他的一生。62歲那年，他寫《思念》，人們不相信這是上了年紀的老頭子所作?！复箫L(fēng)車吱呀吱喲喲地轉(zhuǎn)，這里的風(fēng)景呀真好看」，是他退休之后，66歲作的詞，人家也覺得奇怪，怎么如此童趣天真。甚至連《夕陽紅》，喬羽也說，是用孩子的視角來講述老年人的「溫馨又從容」。
「一個老頭子卻要寫出年輕人喜愛的歌，此中甘苦也是頗堪玩味，作品能使作者年輕，因此甘愿奮力寫下去。」
他總是嘻嘻哈哈，圓圓的臉帶著笑容，有小孩給他寫信：「您真像一個瓷娃娃?！箷r至今日，他的歌曲聽起來，依舊充滿了童真和趣味。
去年，音樂人張尕慫改編《大風(fēng)車》時寫過一封給喬羽的信。他出生于1989年的西北農(nóng)村，家里唯一能搜到的電視臺是中央一套，每日放學(xué)最開心的就是看「大風(fēng)車」。在信中他說，喬爺爺可能想不到長得比較粗糙、滿臉大胡子的我們，（現(xiàn)在）每天像小娃娃一樣，玩兒小時候的游戲，跟著《大風(fēng)車》跳舞。
1954年，喬羽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兒童文學(xué)組創(chuàng)作，和冰心、葉圣陶是同事。那時候起，他為孩子們寫歌，他沉浸其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那些年，他連寫了7部兒童文學(xué)作品，一直在思考孩子們到底需要什么，想知道什么。
人們問他創(chuàng)作有什么技巧，他說非要說的話，那就是「保持童心，童趣」。他這樣說，也這樣做。他從不想著自己要老了，無所謂了，他總是想自己還是孩子，還有許多快樂的事兒要做呢。
他對一切感到好奇，很多采訪過、接觸過喬羽的人都說，他和家附近菜市場攤主們的關(guān)系好得很。周長行提過，20多年前，他與喬羽去北京方莊菜市場，剛進市場，商販們都像「觸電般」喊叫起來，喊喬老爺子，喊老鄉(xiāng)，還有喊他小老頭。
理發(fā)的，賣煙賣報的，小飯館的都是朋友，好到什么程度呢，喬羽說，好到幾天不見他們，都覺得不自在的程度。去外地出差，他也到處亂轉(zhuǎn)，跑到小吃攤前坐著。
那時，他的好友、詞作家黃奇石也住在附近，三不五時串串門，有時碰見喬羽出門，老爺子拉住他，走走走，跟我一起去「辦事」，買菜、拿報紙、取牛奶。攤主們知道他喜歡豬下水，還會給他特意留著。他也懂吃，買個鮮活的豬肺，往里灌水，灌至雪白，血水除盡，用小刀一劃，加料煮熟，最適合配酒。
他喜歡喝酒，90歲那年接受采訪，記者來家里，也忍不住喝上兩盅。有次腦血栓住院，他跟護士開玩笑，輸五糧液吧。有人來拍攝，讓他舉空杯喝酒，對方說，喬老爺干杯！他喊起來，「假的！」
他的活法和別人都不同。曾經(jīng)，有位健康雜志的主編問喬羽，保持健康的秘訣是什么。老爺子說，「我從來不考慮要活多大歲數(shù)，愛怎么活就怎么活，活到哪兒算哪，別瞎琢磨?！?/p>
他和修鞋的、修車的人聊天。他觀察停在陽臺上的鳥兒。他去卡拉OK，一邊聽年輕人唱歌，一邊細細觀賞《難忘今宵》的MV，為這種形式感到歡喜，又忍不住批評畫面有些「敷衍了事」。
有些年，放在他辦公桌上幾包幾包的新稿子，不認識對方是誰，他也認真地讀。讀完，還給年輕作者們一篇一篇地寫序?！杆龠M我，我也用自己的藝術(shù)經(jīng)驗幫助他」「寫歌詞不要文縐縐的，要活潑潑的?！?/p>
活潑潑的喬羽，這樣度過了他的一生。他關(guān)心孩子，也關(guān)心普通人。他描寫山河，也寫很多看起來并不「重要」的東西：小村落的羊群和瓜田，森林里參天的松，縣城里古老的歌謠，隨處可見的野花，陽臺的鳥群。他用孩子的心和眼睛，去看世界，去記錄世界。
1999年，喬羽在深圳與臺灣藝術(shù)家合唱團的團長郭孟雍相識。對方得知他是一條大河的作詞者，特意安排了一場演出，沒有化妝，也沒有伴奏，合唱團的每個人拿著樂譜清唱。分別時，他將一首《我們永遠是孩子》交給郭孟雍譜曲。這首歌詞是喬羽所有作品中，篇幅最長、字數(shù)最多的一首。歌詞里，他寫下了一個愿望：我們都是孩子，萬物與孩子同在，太陽不會衰老，月亮不會衰老，森林也不會衰老。
我們永遠是孩子
人間有我們的微笑
人類永遠不會衰老
世上有我們的歌謠
世界永遠不會衰老
參考資料：
《喬羽「戀」歌》周長行著 山東文藝出版社 1999.04
《喬羽文集 文章卷》喬羽著 新華出版社 2004.01
《喬羽文集 詩詞卷》喬羽著 新華出版社 2004.01
《不醉不說 喬羽的大河之戀》周長行著 團結(jié)出版社 2007.07
《中國文藝：向經(jīng)典致敬——詞作家 喬羽》CCTV4 2017.03
《詞壇泰斗喬羽：六十一年前他寫出了〈我的祖國〉》張維 剝洋蔥2017.10
《喬羽就是這么個人》 周長行 中國青年作家報 2019.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