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權威的服從:一次逼近人性真想的心理學實驗》是2013年最不該被忽視的著作之一。但或許是出版方(新華出版社)不善推廣的緣故,它未見于任何一個好書榜。相比之下,2010年三聯(lián)出版社推出菲利普·津巴多的《路西法效應:好人是如何變成惡魔的》,到2011年已經(jīng)印刷4次之多,幾乎成暢銷書了。
事實上,《對權威的服從》的作者斯坦利·米爾格拉姆和津巴多是中學同學,兩人都進入了耶魯大學的心理學系。米爾格拉姆的實驗,要比津巴多早得多,引起的爭議也更大。當米爾格拉姆知道津巴多在做斯坦福監(jiān)獄監(jiān)獄實驗的時候,他感到一絲欣慰,因為一個和他一樣“沒有道德”的心理學家出現(xiàn)了。如果說《路西法效應》證明了好人在一個特定的環(huán)境下可以成為惡魔的話,那么《對權威的服從》則證明,至少有一半的人,有成為“惡魔”的潛質(zhì),因為在權威的命令下,他們會對一個受害者進行電擊,一直到450伏特。
【一】
1960年代,在耶魯大學任教的心理學家米爾格拉姆進行了一系列著名的實驗,永遠地改變了我們對個人道德和自由意志的看法。實驗的基本方法是:實驗者招聘了40名來自不同職業(yè)的市民,告訴他們參加一項名為“懲罰對學生學習影響”的研究。他們充當教師,在主試者的指令下,當“學生”在對單詞配對出現(xiàn)錯誤的時候,對“學生”施加強度和痛苦程度不斷增加的電擊(30個電擊開關,從15伏特遞增到450伏特),盡管學生以各種形式反抗(嘟囔,抗議,慘叫,大喊自己心臟受不了),有26名受試者在主試者的命令下,堅持到最后,對“學生”施加了最強程度的電擊。
(米爾格拉姆實驗<英語:Milgram experiment>,又稱權力服從研究<Obedience to Authority Study>,圖為實驗參與者在做痛苦選擇。)
當然,被困在椅子上、身上連接電擊器的“學生”只是一個演員,他的種種痛苦反應都只是逼真的表演,并沒有真正電擊,只是受試者不知情而已。米爾格拉姆改變實驗的各種變量,做了19個獨立實驗,實驗對象大約1000人。盡管變量不同,徹底服從(堅持到最強電擊)的比例也不多,比如,當有人幫受試者按開關,40人中堅持到最強電擊的達37人,而主試者不在現(xiàn)場,進行電話遙控時,比例又大幅降低,但是米爾格拉姆的實驗表明,服從普遍存在。
在走進實驗室之前,絕大多數(shù)人都相信,自己不會干出電擊受害者的惡事。這些實驗,不但整體上改變了公眾對個人道德的看法,由一些變量所導致的不同結果也很有意思:外表強悍的大漢,反抗的意識并不比弱女子強;受教育程度高的人要比受程度低的人更具反抗性;從事法律、醫(yī)療、教育的人,較之于從事工程、物理科學等技術性工作的人,服從傾向更高;在軍隊中服役時間越長,服從程度越高,但無論服役時間多長,曾擔任軍官的要比士兵的服從程度低……可惜的是,對這些細微的區(qū)別,書中缺乏更深入的分析。
服從受試者最常見的思維調(diào)整是,他認為自己不必承擔自身行為的責任。他將所有的主動權完全交給主試這個法定權威,從而推卸掉了自己的責任。他把自己視為外部權威的代理人,而不是一個以道德責任行動的個體。在實驗后的受訪中,服從受試者的普遍解釋是:“如果就我自己,我是不會這樣做的;我只是在做我被要求做的?!泵谞柛窭钒堰@種心理狀態(tài)稱為“代理狀態(tài)”,處在這種狀態(tài)中的服從者,不再從道德的角度對行為作出反應,道德關注轉(zhuǎn)向了另一個關注:如何達到權威對他的期望。
這讓我們想起漢娜·阿倫特的《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二戰(zhàn)時期,德國納粹殺害數(shù)百萬猶太人被屠殺,“最終執(zhí)行方案”的負責人阿道夫·艾希曼,在人們的心中是不折不扣的惡魔,戰(zhàn)后他逃亡阿根廷,最后被以色列的特工綁架回耶路撒冷審判,他對自己行為竟然平靜地做出無罪辯護:我只不過是完成自己的職責。阿倫特提出了“平庸的惡”的概念,在她看來,艾希曼并不像一個可怕的惡魔,而更像一名毫無激情的官僚,他的工作就是坐在辦公桌前完成自己的工作。
那些只是做著分內(nèi)事、內(nèi)心并不帶有特別的敵意的普通人,可能會在可怕的毀滅性活動中充當幫兇。米爾格拉姆的研究最根本的啟示是,我們這些普通人中,具有艾希曼潛質(zhì)的大有人在。對人類而言,幸運的不過是,雖然艾希曼常有,但希特勒這樣壞的權威不常有罷了。
【二】
米爾格拉姆的實驗在美國引起了很大的反彈。人們不能接受,自由而民主的美國人,竟然會做出電擊受害者這樣的事情。其后,德國、澳大利亞、意大利和瑞典的心理學家在不同時期重復了這一實驗,得到的結果基本相同。
米爾格拉姆探討的不是作為一個政治組織模式的“獨裁主義”,或者一系列的心理態(tài)度,而是權威與服從本事。獨裁主義可能會由民主化取代,但是只要社會繼續(xù)以我們所知的形式存在,權威就不可能消失。米爾格拉姆曾在美國各大學進行服從實驗演講,實驗中受試者的行為令學生們非常震驚,他們表示永遠不會做出這種行為,但是幾個月后這些學生就被送往軍隊,參加越戰(zhàn)。與他們在戰(zhàn)爭中的所作所為相比,電擊受害者的行為顯得如此微不足道,但他們沒有任何道德上的自責。
“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這也許是全世界軍人的共識,軍人無疑是“代理狀態(tài)”的極端化體現(xiàn),因為任何一支軍隊,都會通過訓練而消滅士兵的主體意識,讓人成為工具。這種服從,同時伴隨著對對手的貶低,把對方也貶低為非人,從而完全逃避道德層面的思考。在米爾格拉姆的實驗中,完全服從的受試者在事后經(jīng)常貶低受害者:他太蠢了,記不住單詞,不然我早就停止電擊了。納粹屠殺猶太人之前,有一個長時間的貶低猶太人的運動,把他們視為二等民族。這種狀況,同樣發(fā)生在越戰(zhàn)戰(zhàn)場,美軍把越南人稱為“gook”(越南佬),好像他們是二等民族,不值得同情。越南戰(zhàn)爭中發(fā)生了米萊村大屠殺,數(shù)百手無寸鐵的村民被集中到溝里,包括一些懷抱母親的嬰兒,被美軍一個小分隊用m-16槍掃射而死。1972年美國一項調(diào)查顯示,51%的受訪者表示,如果長官命令他們射殺一個越南村落的村民,他們會遵命而為。
米爾格拉姆的實驗被人批判的一個理由是,這些實驗對那些不知情的受試者來講,是殘酷的、不公平的,曾“傷害別人”的經(jīng)歷,或許會對他們留下心理創(chuàng)傷。但是,實驗后的跟蹤調(diào)查顯示,這一實驗非但沒有給受試者留下陰影,還起到了某種積極的反思作用。1964年,一位年輕人在普林斯頓參加了復制實驗,并且完全服從。參加電擊實驗,對他的生命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他認識到,如果應征入伍,他絕對會做出殘忍的事,這讓他感到害怕。因此,他拒絕參軍,并且準備好了去坐監(jiān)獄。
【三】
由于實驗探討的主要是服從及其心理結構,米爾格拉姆對反抗著墨不多,但是,反抗顯然是我們更應該關注的問題。如果服從是人性之幽暗的話,那么反抗就是讓人類繼續(xù)活著的那束光亮。
米爾格拉姆書中只記載兩個反抗者。其中一個是舊約教授,他在按下150伏特開關后停了下來。當主試告訴他實驗很安全時,他被激怒了,提到實驗對學生情感上的影響,而不是身體上的影響。他甚至認為,主試不過是嚴厲而狹隘的技術人員,根本無法與其進行高水平對話。實驗結束后,主試問他:“想要加強反抗不人道權威的力量,最有效的辦法是什么?”他回答:“如果人類有了最終極的權威——上帝,人類權威就不足輕重了。”他的回答表明,他并不是反抗權威本身,而是用一個好的權威——神來代替壞的權威。
另外一位停下來的是一個31歲的美麗女士,到了210伏特,她堅決拒絕繼續(xù),理由是“不想對這個男人的痛苦承擔責任”。在此前的實驗中,她自始至終表現(xiàn)得堅決果斷,沒有任何緊張感,完全能夠控制自己的行為,似乎反抗對她而言是一個簡單的理性行為。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她的少年時代,是在納粹德國度過的,她說,“也許我們經(jīng)歷太多痛苦了?!?/p>
上述兩例有很強的代表性:一位有堅定的宗教信仰,另一位則是早已見識了太多由于服從而導致的罪惡。對普通人來說,反抗權威是很難的事情。這并不是由于權威的力量異常強大,而是因為我們從小生活的社會,內(nèi)在包含著地一種權威-服從結構。在人類社會早期,人類以等級形式組成一個個群體,對群體成員而言,這種構成方式非常有益,可以戰(zhàn)勝部落遇到的各種危險。而在漫長的人類社會發(fā)展中,這種記憶會逐漸演化為一種生理和心理習慣。
所有人都是在各種權威結構中長大的,小時候當父母告訴我們,“不許打小朋友”,這不是一個命令,而是兩個:其一,命令的接受者要禮貌地對待小朋友,其二,還有一個隱藏的命令,“你要服從我”。而這個隱藏的命令,是前一個表面命令的基礎,如果不服從父母,那“不打小朋友”就是一句空話。我們道德觀念的形成,與這種對服從要素的反復灌輸是分不開的。在所有具體的命令中,服從是唯一共同的要素。
有一些反抗,其實仍是服從的一種形式。比如欺騙權威,很多受試者都有一個有趣的反應,在他們讀到正確的那個單詞時,往往會加重語氣提高音量,在他們看來,這是對“學生”的善意提醒,并由此減輕受試者自己的道德壓力。這種反抗是不折不扣的自我安慰,因為這是建立在完全承認主試的權威前提下的。還有一種“反抗”可以稱為異議,受試者對主試命令的行為表示不同意,并提出自己的看法。異議也是一個減輕緊張感的心理機制(反正我已經(jīng)提出了不同看法,出事就不能怪我),并不是反抗,因為很多異議者在被主試駁回后,都繼續(xù)進行了電擊。真正的反抗始于內(nèi)心的懷疑,是從根本上懷疑主試的動機和價值,懷疑這個實驗的意義,只有整體上懷疑權威的合法性,才能產(chǎn)生決裂的行動。用文學作品的例子來說,懷疑就是魯迅小說《狂人日記》中的主人公,翻遍所有史書,看到的不外是兩個字,“吃人”。這就是懷疑的時刻,也是覺醒的時刻。對個體來說,覺醒是痛苦的,也伴隨著恐懼,因為這意味著自己對行動完全承擔責任。而在集權社會,這就必然伴隨生命危險。
魯迅曾致力于改造國民性,因為他發(fā)現(xiàn)中國人“無非是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和欲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不得不佩服他的深刻,因為他以作家的嗅覺敏銳地感知到了服從的本質(zhì)。但是,米爾格拉姆的實驗向我們表明,服從的困境是整個人類面臨的狀況,沒有哪個民族比別的民族更有奴性。
(原文標題:《誰比誰更壞?》)
延伸閱讀:李靜睿:《一個正常人為何淪為劊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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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圖書出版信息:
《對權威的服從:一次逼近人性真相的心理學實驗》
作者: 米爾格拉姆
譯者: 趙萍萍,王利群
出版社: 新華出版社
出版年: 2013-1
頁數(shù): 234
定價: 29.00元
ISBN: 9787516602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