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美劇《使女的故事》主創(chuàng)在第三季即將播出前說不想讓這部劇變成「電視苦藥」,雖然具有教育意義但沒什么娛樂性那種,宣誓新一季會把娛樂性放在首位。
《使女的故事》(2019)
最近討論度很高的劇集中不少都是「苦口良藥」型的寫實題材,也不見得苦得讓人看不下去,可見還是有大量電視觀眾愿意在小熒屏看到嚴肅題材的作品。
最近的亞洲「電視苦藥」當屬根據(jù)角田光代小說改編的《坡道上的家》。
《坡道上的家》(2019)
劇集以家庭主婦水穗不堪忍受親人和社會施加的壓力,謀殺親生孩子開篇,故事的主角是和嫌犯境遇相似的女子里沙子,她因為擔任候補參審員,得以傾聽水穗的故事,在案件審理過程中,里沙子逐漸意識到自己也和水穗一樣不堪忍受家人、社會以「合格母親」為名施加的壓力,她也一樣可能犯下同樣的罪行。
大家對「坡道」的討論多集中于育兒責任夫妻分配不公,根本因素還在于社會對女性價值的偏見。這是個跨文化跨地域的社會問題,連經(jīng)歷過婦解運動的地區(qū)也存在。也是這部劇讓人覺得沉重,覺得「苦」的原因之一。
「坡道」乍一看讓人想到之前大熱的臺灣電視劇《我們與惡的距離》,但兩者質(zhì)感卻完全不同?!概c惡」是社會熱點標簽大集合,等于把網(wǎng)絡議題劇集化,讓社會問題的相關(guān)討論繼續(xù)熱下去。
《我們與惡的距離》(2019)
「坡道」則擊中了一個長辯不衰的社會問題,女性在傳統(tǒng)家庭關(guān)系中的不適應感由來已久,根源極深,幾乎和婚姻制度同齡。只要男女平等還是需要努力的方向,只要婚姻制度還沒有消亡,只要「為人母」仍舊被歌頌贊美,被賦予的象征意義大大超越「為人父」,「坡道」就還會有知音觀眾。
這是「坡道」這碗苦藥真正難以下咽之處,它逼我們直面一個被過度討論到全社會都寧愿忽略的問題,這個問題在可見的將來都沒有輕松的解答,而且男性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也是受害者。
「坡道」是角田光代招牌式的尋常女子犯罪題材,特殊之處可能在于主角里沙子沒有真正犯罪,然而她卻覺得坐等受審的是自己,自己完全有可能在受不了育兒壓力的情況下怒殺女兒。這個認知讓她有如真的犯下了罪行一樣,既想為自己辯護,又無法和周圍義正辭嚴的聲音抗衡,干脆決定低頭受罰。
里沙子沒有像《第八日的蟬》或《紙之月》里的主人公那樣肆意妄為,她的憤怒被當成精神敏感,她的反抗被當成倔脾氣,丈夫和婆婆越好言相勸,溫柔體貼,就越讓她感到無處可逃,因為他們的「懷柔」是一種極大的侮辱。
「大家都是這么過來的,你為什么就不行呢?」,「大家只是開玩笑,你怎么就當真了呢?」的確,如果不是水穗,里沙子不會意識到她標準的人生其實千瘡百孔。
要擁有大部分人認定的所謂正常生活,就必須把自己的懷疑和敏感藏起來,不然就會變成「閣樓上的瘋女人」,從正常的社會中被隔離出去。水穗成了階下囚,里沙子也被懷疑是虐童母親。
更為不幸的是,里沙子和水穗的原生家庭也一地雞毛。她們都有個百般挑剔的母親,在承受了多年精神折磨之后,她們才明白結(jié)婚并不能把她們從有毒的母女關(guān)系中解放出來。
原生家庭的問題不能通過結(jié)婚來解決,這是很多心理醫(yī)生或民間婚戀專家都會給的建議。但原生家庭的問題也非常難解決,多年形成的家庭情感模式不僅幾乎不可能打破,也形成了子女的性格,認識到這一點也許只是徒增痛苦。
好在到了最后,里沙子看穿丈夫和母親都是那種通過貶低對方,加強對方對自己的依賴,來表達愛意的人。有問題的是他們的情感表達,不是被他們精神虐待的自己。
完結(jié)篇里當母親又一次說里沙子「好可憐」時,她終于想通了,「媽媽,為什么你不告訴我你也很害怕呢?」,母親的謾罵和不滿原來只是害怕女兒獨立。里沙子說:「我不知道怎么做一個母親,因為沒有人讓我看怎么做一個好母親」。
她當然不想成為像自己母親這樣阻礙女兒成長的人,她要讓傷害在她這一代停止,原來她沒有失敗,她一直在朝這個方向努力。
至于丈夫,里沙子也開誠布公地向他道出自己的擔憂,她害怕他會像對自己這樣對女兒,以精神控制的方式愛她。這也是看似溫柔體貼的丈夫第一次聽見了她的心聲,體會她的心情。
不獨里沙子,其他參與審理的人也在案件中看到了自己。初為人母的年輕女檢察官不得不在甩手丈夫和實現(xiàn)事業(yè)抱負之間做出選擇;一心想要孩子的雜志女主編站在道德高地評判其他母親失格的女人;男職員因無法提供妻女優(yōu)裕的生活出了軌,還時不時被出軌對象女同事?lián)p,因此他一度特別理解水穗那個賺得不如妻子多的老公。
公眾事件往往有這樣的奇效,讓我們照見自己。我們對事不關(guān)己的公眾問題侃侃而談發(fā)表意見,往往讓聽者更認清了我們自己的為人?!钙碌馈怪械呐銓張F就是一個社會成見小樣本??此评碇堑娜艘辉俦┞冻龉睬槟芰Σ蛔愕膬?nèi)心。
隨著審訊的進行,劇中也穿插了和水穗有過交往的人的采訪。其他鄰居母親們回憶水穗時大多帶著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說水穗是個焦慮的媽媽,很愛問別家孩子好不好帶,愛不愛哭,一旦自己的小孩不如別人就很擔憂,口氣像回憶一個精神病人的詭異行徑,言下之意是當母親就該拿出從容的態(tài)度,都已經(jīng)是母親了,怎么這點常識都沒有。
認真挑刺的話,「坡道」中的丈夫們大部分如果不是很少露臉,就是稍嫌臉譜化,除了給妻子添堵沒什么別的功能,似乎比妻子更沒生趣,好像被生活和體制壓扁了,大概也因為這樣,每個憤怒的妻子都好像在對著一堵墻吶喊,丈夫無疑和社會觀念之墻融為一體,不像有溝通能力的立體的人。女性如果尚能發(fā)出抗議的聲音,劇中的男子則還沒意識到自己也正受著同一種壓迫。
那么里沙子的問題解決了么?當然沒有,最后她的假想中出現(xiàn)了溫暖的一幕,她和水穗帶著孩子在海灘上大吐苦水,如果當初水穗能碰到自己,她們就都能盡早得救了,因為知道世界上有另一個在掙扎的靈魂,這樣就夠了,即使一切都不會改變。
紐約下城有一戶人家門口貼著塊小小的金匾,湊近一看,上面寫著「每天假裝正常真是累死了」。我想支撐里沙子的就是每個人都很疲倦這件事吧,你們不承認沒關(guān)系,我知道就好了,足夠讓我不再給自己念緊箍咒了。如此,里沙子便與世界暫時和解了。那劇外的我們該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