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探訪榆林窟的時候，從以舞樂圖聞名的第25窟出來，榆林窟年輕的金牌講解員許鑫就匆忙地和走在棧道上的游客低語：“大家快速、安靜地經(jīng)過第6窟，不要往里面張望。李云鶴老師正在里面工作，他不喜歡嘈雜?！彼腥寺牶篑R上安靜下來。也有初到榆林窟的人低聲詢問：“李云鶴是誰？”
86 歲的李云鶴在敦煌堅持修復(fù)工作60 余年
他叫李云鶴。這位86歲的老先生是壁畫修復(fù)專家，敦煌研究院保護研究所前副所長，中國壁畫修復(fù)第一人。從1956年來到莫高窟之后，他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這片土地。退休之后，依舊心系石窟，返聘后繼續(xù)奮戰(zhàn)在文物保護的第一線。
榆林窟的第6窟又被稱為大佛殿，窟內(nèi)有一尊約23米高的倚坐大佛。大佛正在接受搶救性修復(fù)，負責修復(fù)的，正是李云鶴先生和他的團隊。他們駐扎在佛像腳下，一點一點地把掉落在地上的碎片粘回去?！靶夼f如舊”是文物修復(fù)的最高準則，不可再生的寶貴資產(chǎn)如果因為修復(fù)者的不專業(yè)產(chǎn)生了不可逆的傷害，“這簡直就是犯罪”，李云鶴先生認真地對我說。
李云鶴先生當年隨著家人來到敦煌，待了三個月之后，因為嚴苛的環(huán)境，許多同行的人都沒有留下。后來，敦煌文物研究所又招了劉壽和劉宗文兩個年輕人，加上李云鶴，三個人開始他們的“勞動試驗期”。生火爐、燒水等工作都有人做了，李云鶴則負責為洞窟每日清掃，清理積沙。
常書鴻先生從法國回到國內(nèi)，開始扎根在敦煌保護這些藝術(shù)寶藏的時候，正逢新中國最艱難的時刻。物質(zhì)條件匱乏，人員不足，沒有文物修復(fù)的先例。面對幾萬平方米的壁畫，必須得想到保護的方法，否則就會眼睜睜看著它們在眼前消失。
常書鴻先生對李云鶴說：“愿不愿意學修復(fù)壁畫？”李云鶴當時沒有任何基礎(chǔ)，即便有點不確定，卻也斬釘截鐵地回答：“愿意?！背Ｏ壬中牢浚骸皼]有基礎(chǔ)不要緊。我就是要找一個愿意學的。愿意的話就肯工作，會去想辦法?！崩钤弃Q一諾千金，60多年依舊“愿意”用更好的方法去解決文物的難題。
“當時的保護組就是管洞子，清沙、打掃，沒有任何設(shè)備支持。莫高窟離敦煌市區(qū)25公里，交通不便，大家都在一起，認真鉆研，吃食堂，也不開小灶。缺什么就讓分管采購的同事乘著馬車幫忙帶，一般都不進城。研究修復(fù)壁畫的時候，膠水不能噴在壁畫的表面，缺材料，只能到處想辦法，四處找人幫忙，到醫(yī)院里去找滴管；用各種尺寸的毛筆來蘸著膠水粘連壁畫?！本瓦@樣，李云鶴一點一點摸索，搭配出了他原創(chuàng)的“修復(fù)套裝”：最小的醫(yī)用注射器、包裹綢布的棉球、專用的修復(fù)刀、洗耳球、除塵器?；貞浀臅r候，李云鶴不覺艱辛，過程歷歷在目，是一種坦然和寬慰。
困難不少，但絕不會讓修復(fù)工作停步?！俺Ｏ壬?74窟拿出來讓我們做實驗，因為損毀得比較厲害，也有死馬當活馬醫(yī)的意味。我們就開始研究，一點一點看問題在哪。地障層要粘牢，膠水不能對壁畫造成二次傷害。修頂層壁畫的時候怎么解決膠水滴落的問題呢？偶爾看到小朋友在把氣壓氣球當成玩具玩耍，豁然開朗，拿個糖把氣球換回來，和滴管連在一起，解決了這個難題。”
當然，沒有系統(tǒng)的培訓(xùn)，鉆研也會遇到瓶頸。壁畫層層脫落，情況緊急，因為及時的反饋， 1957年文化部邀請了捷克專家來到莫高窟考察，順便參與474窟的修復(fù)工作。“7、8月份來考察，實際就是給我們做示范。我覺得如獲至寶，太需要這樣的學習了?！崩钤弃Q認真記下專家的步驟，可是專家對修復(fù)材料保密，又覺得這里條件太差，沒有留很久，他也無暇請教?！按蠹叶甲∨Ｅ?，專家要求小樓房、洗澡間，我們這里條件太苦，最后還是走了?！蹦蔷透鶕?jù)看到的步驟模仿，自己一遍一遍地實驗，把材料用最原始的方法進行加工：蒸、煮、晾曬、比較，找到最理想的修復(fù)材料?！艾F(xiàn)在的條件好多了，可以更準確地測試材料性能，為文物修復(fù)爭取了時間?！?/span>
李云鶴還做了很多改進和思考。外國專家在完成修復(fù)后會用紗布進行回貼，這樣就會留下紗布的網(wǎng)痕，即便非常細微，可還是破壞了壁畫原來的樣子。他測試紙、棉布等材料，看是否可以作為更好的替代，最后決定用紡綢，可以不留任何痕跡在壁畫上面，“文物是不可再生的資源，一定要尋找最完美的解決方案?！?/span>
李林，敦煌研究院雕塑臨模師，已在敦煌工作36年。
壁畫的修復(fù)非常細致，像是在繡花。
“我們的工作很像是在面壁，又像是在繡花，在洞窟里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一般人都很難堅持。而且就是師傅帶徒弟這么帶的，我手把手教，毫無保留。不僅看技術(shù)，還看對待文物的態(tài)度。之前有一個我的學生，在修復(fù)壁畫的時候把跌落的一小塊壁畫順手彈走了，當場我就讓他不要做了。莫高窟保護工作剛開始的時候，洞窟內(nèi)光線不夠，就在木板上覆上白紙，用鏡子反光，當時的人在這么艱難的環(huán)境之下都能認認真真地進行修復(fù)，現(xiàn)在的人是不是更要珍惜這樣的環(huán)境？”李云鶴先生大聲地說，“我不認為有一種完美的壁畫修復(fù)方案。我都85歲了，還是在學習，在尋找更好的修復(fù)方法：成本可控，效果更好，對文物本身的破壞更小?！?/span>
關(guān)晉文，敦煌研究院美術(shù)臨摹師，已在敦煌工作34 年。
拿最常見的壁畫病害“起甲”來說，修復(fù)過程包括：
1） 除塵。用洗耳球小心地將顏料翹起處背后的塵土和細沙吹干凈，然后用軟毛筆將壁畫表面的塵土清除干凈。
2） 黏合。用小號的醫(yī)用注射器把特殊的黏合劑打進已經(jīng)和墻壁脫離的壁畫背部，使壁畫和墻壁重新黏合在一起。
3） 回貼。黏合劑吸收后，用木質(zhì)修復(fù)刀（棉紙防護）將起甲壁畫輕輕貼回原處。
4） 噴灑?；刭N完畢之后為了增加壁畫的牢固度，用較少比例的黏合劑噴灑在壁畫表面。
5） 滾壓。力道需要千百次的演練才可拿捏得當，不可壓碎，也不可粘連。
這樣的修復(fù)都是以平方毫米計，而經(jīng)過李云鶴先生之手修復(fù)的壁畫有3000多平方米，足見他的專注與付出。60多年的時光，都在做一件事情。他的記憶精準，每一個洞窟、每一鋪壁畫都在他的腦海當中；那些帶他走進文物修復(fù)之路的常先生、戈爾教授、胡繼高先生，他都真心感謝，不曾忘記。
他是真的心疼文物：“走進洞窟的時候，我就感覺它們在說話：快來救救我吧，救救我吧！塑像在說：我快倒了，我快倒了。對文物充滿感情，就想可以走動的時候，多多工作，多搶救一些?！?/span>
“1956年去榆林窟，我坐卡車到鎖陽鎮(zhèn)，然后再坐牛車十幾個小時才能到那里。沒有路，在戈壁上硬生生走出一條道。我走得比牛車快，就會跑到前面再去等車。70年代去搶修25窟的壁畫，第二天說有車來接，于是當天把菜吃完就留了兩個餅子。結(jié)果第二天車子沒來接，只能步行到蘑菇臺借了點蔬菜和鹽，等到第三天車才到。經(jīng)歷了這些東西更能體會莫高精神，這種感覺有苦有甜，我們覺得現(xiàn)在的條件很好，很滿足。你們也許覺得平常，是因為年輕人都不知道過去的艱難?！?/span>
李云鶴先生的孫子李曉洋在爺爺?shù)难障?，也選擇了文物修復(fù)的道路。從國外留學回來的他一直記得，爺爺說要對文物有敬畏之心，選擇了之后就要堅持下去。手藝這行，并無“巔峰”。只能不停地提升自己，用時間去打磨，才是對文物最大的尊重。
敦煌莫高窟的精美壁畫
如果你去莫高窟有機會看到意義特別的定位窟——220窟，就會看到重層壁畫的痕跡。我在采訪快結(jié)束時恍然大悟：李云鶴老師就是把重層壁畫小心剝離、讓唐代壁畫重見天日的那個人。內(nèi)心感動，無以言表。他修復(fù)石窟60余年，對文物的愛護，代代相傳，不會停止。李先生身形高大，善良剛正；雙手溫柔，修復(fù)壁畫和塑像無數(shù)。這是千年莫高當世的守護者，這是溫柔的脊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