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千年的塵埃之三十五：雍姬篇

雍姬：老公和老爹，誰親？誰重？！

記得幾年前，我在看《康熙王朝》的時候，對其中的這么一個情節(jié)很是難忘，康熙皇帝的愛女藍(lán)齊兒格格，看上了博學(xué)多才的福建儒生李光地，正當(dāng)她與李光地情投意合的時候，她的父親，也就是陳道明飾演的康熙皇帝忽然答應(yīng)將她許配于大清的仇人葛爾丹，痛不欲生的藍(lán)齊兒哭著去找孝莊太皇太后，孝莊太后也感到無能為力，當(dāng)時，祖孫倆曾經(jīng)有過這么一場對話的戲，一直令我印象深刻，藍(lán)齊兒說：“老祖奶奶，如果有一天，我男人和皇阿瑪打起來了，那我該站在哪一邊呢？”孝莊太皇太說：“Y頭啊，這個老祖宗可就不好說了，這是你自己個兒的事，你自個兒選擇，不過，到時候啊，你站在那邊呢，都是對的，站在那邊呢，又都是錯的?！?br>
藍(lán)齊兒的矛盾與困惑，其實并不只是大清朝的格格們才會有，早在兩千多年前的東周列國，類似的難題，就曾經(jīng)困惑過一位名叫雍姬的倒霉貴婦。今天就來說說這個女人，以及由她衍生的成語——人盡可夫吧！

雍姬本不姓雍，所謂雍姬，乃是隨夫姓，因為雍姬的丈夫姓雍，叫雍糾，雍糾是鄭國鄭厲公時期的心腹大臣。而雍姬的老爹叫祭仲，至于是不是姓祭，說真的，我也沒整明白。祭仲最早出現(xiàn)在中國歷史上，是關(guān)乎鄭莊公《鄭伯克段于鄢》的那一頁，祭仲在鄭莊公時期便已是姬寤生身邊的權(quán)臣，“甚有寵于莊公，莊公使為卿。”，莊公去世后，祭仲仍輔佐過四位鄭國的晚生代國主，因此，有些書上亦稱祭仲歷六朝，事五君，執(zhí)政逾六十年。關(guān)于祭仲以及她的女兒，《左傳?桓公十五年》里有這么一段記載：

十五年春，天王使家父來求車，非禮也。諸侯不貢車、服，天子不私求財。祭仲專，鄭伯患之，使其婿雍糾殺之。將享諸郊。雍姬知之，謂其母曰：“父與夫孰親？”其母曰：“人盡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遂告祭仲曰：“雍氏舍其室而將享子于郊，吾惑之，以告。”祭仲殺雍糾，尸諸周氏之汪。公載以出，曰：“謀及婦人，宜其死也?！?/strong>

這段古文很短，文字里卻記載著發(fā)生在厲公時期一樁真實的關(guān)乎國家命運的陰謀與慘案，有意無意間，這個叫雍姬的女人涉案其中，因此，她的名字保存了下來，同時由這樁命案又引發(fā)了一場父權(quán)與夫權(quán)的倫理道德爭論，綿延千年，莫衷一是，喋喋不休。

這段公案得從公元前701年講起，公元前701年，鄭莊公去世，公子忽即位，是位鄭昭公。說起鄭昭公，常讀我博客的朋友一定不會陌生，我曾在前面關(guān)于文姜的那一篇貼子里重點提到過這位仁兄，沒錯，他就是驍勇善戰(zhàn)倍受齊僖公青睞的英雄少年姬忽，姬忽乃是鄭國的長公子，姬忽在拒絕了齊國的聯(lián)姻之請之后，果然貌似“很骨氣”的迎娶了一位比鄭國還小的國家的公主，陳國公主?；楹蟛痪茫f公病重，精明強(qiáng)悍的鄭莊公一早就看出姬忽這呆孩子除了一身的武將本領(lǐng)之外，實在過于迂腐，難堪大任，于是想改立次子姬突為后繼之君，奈何莊公廢長立幼的想法遭致大夫祭仲強(qiáng)烈反對，改立太子之事，不了了之。不久，莊公薨，昭公立，為避免新君繼位，節(jié)外生枝，祭仲出主意，將一干兄弟暫時遣至外國。

昭公同父異母之弟姬突隨之也被送往宋國，宋國乃是姬突母親的娘家，時宋莊公執(zhí)政，宋莊公與姬突外祖父雍氏家族互有仰仗，關(guān)系密切。見鄭國的二公子避禍宋國，宋莊公有心支持雍氏之子掌權(quán)，以便日后對鄭國形成政治勒索。說干就干，在莊公與姬突的密謀下，由宋國出面，著人將鄭國大夫祭仲騙至了宋國。這就好比我們今天因為謀算別國，著人將那國的總理給騙過來綁架一般。。。難怪后來的孔夫子痛罵春秋：“禮崩樂壞，學(xué)絕道喪！”社會綱紀(jì)都亂成這個樣子了，還能不壞，不喪么？！

時鄭國正逢幼主繼位，作為一國總理，祭仲本來正要代新主到宋國及周邊列國去巡例拜訪，一接到宋國的邀請函，哪會想到是計啊，況且之前的歷史也沒有綁架別國總理大臣的先例啊，于是，祭仲在與昭公拜別后，欣欣然前往宋國。誰知道祭仲一到宋國，即刻被人軟禁，不久在宋國國家機(jī)器的強(qiáng)大威逼之下，祭仲果然無可奈何的簽下了背信棄義的負(fù)主盟約：“出忽而立突”，（逼昭公下野，推姬突上臺。）鄭昭公得到消息之后氣得七竅冒煙，可是，又能怎樣呢？相對宋國，這時候的鄭國根本不是對手，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留給姬忽的唯一出路似乎也只得保存實力，逃之夭夭了。

昭公逃亡不久，姬突回國執(zhí)掌朝政，是為鄭厲公。厲公繼位，仍以祭仲為首輔。大夫祭仲本身原系姬突大哥鄭昭公的謀臣，還在姬忽為太子的時期，祭仲就曾以一個革命老前輩的口吻，苦口婆心勸導(dǎo)姬忽接受齊國的姻親之請，畢竟齊國在當(dāng)時乃至整個春秋戰(zhàn)國時期，都是當(dāng)仁不讓的超級大國，翻開整部東周列國的全部歷史，齊國的影響幾乎無處不在，可以這么說，假若當(dāng)時姬忽接受了齊國之女的話，鄭國也不至于在敵國勢力的干擾下，風(fēng)雨激蕩，一蹶不振數(shù)十年。當(dāng)然了，敲到這里，也許有人會說，假若姬忽接受了齊女，很有可能姬忽就變成了第二個魯桓公，這當(dāng)然不是沒有可能。但既是假設(shè)，咱不妨多假設(shè)一步，假設(shè)文姜嫁與姬忽，姬忽年輕有為又兼且英雄少年，正好投其所好，文姜情有所寄，說不定就不至于與她哥哥發(fā)生亂倫之事了呢？呵——，都是假設(shè)，假設(shè)好玩，可以憑空亂想，可以天馬行空，可惜歷史不能假設(shè)，歷史的事實是，文姜沒能嫁來鄭國，文姜一生感情頹敗，臭名遠(yuǎn)揚。而昭公沒娶文姜，昭公因此錯過了強(qiáng)大的外援，繼位不到一年，昭公終至狼狽下野。

所幸，昭公仍有一個死心踏地的忠實擁躉，這個人就是祭仲。盡管被迫“變節(jié)”，祭仲的心里仍然懷有舊主，在宋國的要挾之下，祭仲一邊假意與厲公為伍，拱其上臺，一邊卻自個兒獨攬朝政，對新繼之君完全實行架空政策。厲公雖然年幼，但不無知，比起大哥姬忽，在政治能力方面厲公似乎更勝一籌，眾公子中，尤以厲公更似莊公，莊公一生雄才大略，堪稱春秋時期最早的諸候霸主，而厲公神似父親，以厲公這樣的性格，又怎堪長期受制于人呢？鄭厲公執(zhí)政以后，起初，對祭仲這個扶持過自己上臺的老國公仍是畢恭畢敬的，但是，天長日久，尤其是在逐漸擺脫宋國無恥的榨取之后，厲公漸漸的看清楚了祭仲對自己的陽奉陰違，為了及早擺脫這種困局，鄭厲公一度幾乎焦頭爛額。廣東有句話叫做：“大石砸死蟹”，要想不做那只被砸死的螃蟹，就必須想辦法搬走那塊石頭，可是，以祭仲的狡猾與實力，誰又能擔(dān)此重任呢？思來想去，最后，有一個人的名字，忽然一下子蹦進(jìn)了厲公的腦海，這個人不是別人，他就是雍糾。

關(guān)于這個雍糾，按照《東周列國志》里的說法，其人本是有些來頭的，雍糾乃宋國人氏，厲公外祖的本家，甚至有可能與厲公乃是表親。厲公居住宋國時，曾與雍糾素有交情，后來，宋國設(shè)計綁架祭仲，為了拉攏祭仲，在宋莊公的威逼之下，祭仲將自己的女兒也就是本文標(biāo)題的女主角“雍姬”嫁給了雍糾，就這樣雍糾隨表弟及岳父來到了鄭國。

話說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里，鄭厲公與雍糾散步于花園，當(dāng)時正值春光明媚的時節(jié)，花園里到處都是百花盛開鳥語花香的醉人景色。可是，鄭厲公卻眉頭深鎖，郁郁寡歡。行至一處樹蔭下，一抬頭，正好看見樹上有一群鳥兒在自由自在的飛翔，嘰嘰喳喳的鳴唱，而他卻不知不覺的想起了自己的身處的環(huán)境，無限傷感，惆悵間，情不自禁發(fā)出一聲凄涼的喟嘆。見此情景，雍糾趕忙走了上來，不明所以的道：

“主公怎么啦，這么美的宜人春色，就連園中的百鳥們都感到無比的喜悅歡愉，主公貴為一國之君，為何反而怏怏不樂呢？”

厲公答：“鳥兒們之所以歡愉，是因為鳥兒們?nèi)皇苤朴谌?，愛卿可知，寡人真不如鳥兒啊，你叫寡人又如何快樂得起來呢？”

雍糾一聽，沉思片刻，若有所悟。

“主公所焦慮的，可是朝堂上那個把持朝政的人呢？”

厲公黯然無語，并不作答。

雍糾忙邁前一步，跪在地上。

“主公！”雍糾道：“微臣常聽一些圣賢之人說，‘君如父親，臣如子女，做子女的不能為父親分憂，是為不孝；做臣子的不能為君排難，是為不忠?！热糁鞴徽J(rèn)為微臣不忠不孝的話，那么有什么事，請主公只管吩咐，只要主公示下，微臣莫敢不從！”

厲公聽聞此話，這才舒展眉頭，急忙摒退左右，俯首拉起雍糾，仍試探著曰：“那可是你的岳父呢？！將軍，可下得了手？”

“岳父又怎樣？微臣與祭仲的關(guān)系本是宋公所迫，祭仲對微臣一向并無真心，何況今若主公有難，做臣子的又怎能因一己之私，置君臣之禮不顧?！?br>
鄭厲公這回終于滿意的點了點頭，忙對雍糾承諾：“倘若愛卿替寡人除掉祭仲，祭仲之位以后就交由愛卿來坐，只是不知道愛卿意下可有好的計謀？”

雍糾想了想，答：“前些時與宋軍交戰(zhàn)，城外東郊有數(shù)座村子為敵寇所禍，災(zāi)民無數(shù)，主公明天不妨命祭仲前往安撫，臣將一同前往，屆時，在城外安排用餐的時候，臣著人提前將鴆毒投放入酒，小婿敬酒，祭仲應(yīng)該不會生疑，到時，請主公在宮里靜候微臣的快馬捷報吧?！?br>
厲公大喜，忙對雍糾再三叮囑：“一切就有勞愛卿了，還望愛卿明日機(jī)警行事！”

敲到這里，忽然想起孔老夫子的那段至理名言：“亂之所生也，則言語以為階。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機(jī)事不密則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币f雍糾的計劃，個人以為著實天衣無縫，可是令人費解的是，如此機(jī)密重要的事情，雍糾是怎么泄露給他老婆的呢？男人啊，尤其是成大事者，嘴上怎可以不把門呢？

且說雍姬在得到這個消息以后，第一反應(yīng)便是跑回她的娘家。一路上，她內(nèi)心的情感想是不斷掙扎的，政治斗爭往往噬血，一邊是丈夫，一邊是親爹，又該如何選擇呢？不想，回到娘家，父親祭仲不在，雍姬于是將老娘拉到一邊，“母親，母親！”雍姬問：“您老說說，對于一個女人，到底是老爸親呢，還是老公親？”說起來，雍姬的母親，這位祭老太太還真不是一般的凡人，所謂頭發(fā)長見識短，是肯定不包括她這一號的。做為一個政治家的老婆，當(dāng)聽到女兒一提出這樣的問題，她的腦海里只怕當(dāng)即就聯(lián)想到，定是那倒霉的敗家女婿，又在搗鼓什么于自己丈夫不利的事情了。祭老太太并沒有跳出來破口大罵，也沒有刨根問底打破砂鍋，而是第一時間趕緊以溫言軟語先把自己家的閨女給穩(wěn)住了。

“傻閨女，那還用說嗎，當(dāng)然是父親最親啦。”

“為什么呢？”傻大姐又問。

姜是老的辣，小家雀哪是老太太的對手。見傻Y頭果然不設(shè)防，老太太這才撇撇嘴，說出了那句足以令全天下人振聾發(fā)聵的話——“人盡夫也，父一而已?！?/strong> 這句話直譯成現(xiàn)代語即是：“閨女呀，這個世界上，是個男人都可以做你的丈夫，可是你的爹，卻永遠(yuǎn)只能是一人，孰重孰親，這不是明擺著的嗎，這樣的兩人，怎么可以放在一起比呢？”

呵呵，噴飯不？！沒錯，“人盡可夫”的成語，便是由祭老太太這兒出來的。

聽了老娘的話，雍姬果然“恍然大悟”，連忙把老公明天要誘殺老爹的陰謀和盤告之。

到了第二天的黃昏，可憐的鄭厲公，他在宮里盼星星盼月亮似的，非但沒能盼來祭仲的人頭，反而盼來了雍糾浮尸荒野的可怕消息?！爸\及婦人，宜其死也。”這句話的意思是，這么機(jī)密的大事居然去跟一個女人講，死了也是活該。

還好，這個厲公倒也并非寡情薄義之人，就算陰謀曝露，厲公也并沒有只顧自己逃命，而是親自駕著馬車去到城外的荒野池塘，將雍糾的尸體打撈了上來，不管怎樣，雍糾是為他而死的，不能讓自己的忠臣烈士曝尸荒野。葬完雍糾尸體之后，鄭國無論如何是再也呆不下去了，跟宋國的戰(zhàn)火一直都沒消停，于是外祖父家也不能去了，想一想，還真是天下之大無處容身，無處容身的厲公姬突最后惶惶然如喪家之犬逃去了蔡國。

厲公一走，祭仲在齊衛(wèi)兩國的擁護(hù)下，再次迎回舊主姬忽，姬忽復(fù)位，仍為鄭昭公，多少年來，昭公與大將高渠彌一直交惡，偏偏昭公此人一輩子的迂腐頑固，兼且優(yōu)柔寡斷，明知道高渠彌居心叵測，仍然養(yǎng)虎為患，昭公終究為其所害，昭公繼位，前前后后風(fēng)風(fēng)雨雨總共不過三載。

憑心而論，鄭家的幾個公子，無論昭公還是厲公，人品都還不錯，老大以“齊大非耦”為由，堅決不娶“富”二代，何等的氣節(jié)；老二于逃亡之間，仍置生死于不顧，執(zhí)意為義士收尸葬骨，何等的重義，就憑這兩點，這兩兄弟也足以令古今中外多少當(dāng)權(quán)者臉紅，可惜，以政治為本的人類社會原本就是一片爾虞我詐的大叢林，在這片叢林中生存的人，永遠(yuǎn)只能堅守一個原則，那就是弱肉強(qiáng)食，從林里不是沒有好孩子和乖寶寶，比如鄭國這兩傻小子，只是歷史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乖寶寶在從林里是分不到果果的，不是餓死，就是被奸人害死。鄭國之亂，無疑與幾個公子皆不懂得玩弄權(quán)術(shù)有關(guān)，生于公卿之家卻又心機(jī)單純，是幸，又是巨大的禍，自己的禍，人民的禍。

讓我們回頭再看看那位無意中攪亂政局，同時又害死自己老公的傻大姐吧，翻遍《左傳》與《東周》，幾乎再也沒有了雍姬的芳蹤，或者在老爹的庇護(hù)下，她又再嫁了人？又或者一輩子孤獨終老？但不管怎么樣，相信，那一夜艱難的抉擇，都將成為她一生逃不掉的惡夢。

想一想，仔細(xì)把雍姬一生的命運放置于古代精神文明“三從四德”的標(biāo)準(zhǔn)下甄別，實在不難發(fā)現(xiàn)，儒家衛(wèi)士們那片“男尊女卑”“以孝治天下”的遮羞布其本身是多么的矛盾重重，做為男人，面對母親和妻子的時候，往往以無條件偏向母親為榮，因為這被視為孝道；女兒面對父親與丈夫，則是既要孝敬父親，又要無條件順從丈夫，可是，倘若運氣不好的話，兩個都必須順從的男人槍桿子撞上了火炮，女人就慘了，無論怎么做，都成了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了。。。當(dāng)然了，若塵這話敲得有點多余，中國幾千年的封建社會里，試問，女人何時曾被當(dāng)過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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