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么一雙普通不過的手,他常將它深插在兜里,像個秘密一樣。即便口袋再大,也能看見它在里邊細微地顫抖著,甚至帶動著手臂也一起顫抖起來。我曾想,姑父之所以要把它放進衣兜,是因為它不聽話,愛抖的緣故。誰也不愛看一只手老像帕金森病一樣震顫著。可我很快就否定了這點,這只握刀的手,準確無誤地剁下豬肉,剔除骨頭——它那么穩(wěn)健,一點也不抖。”
鄭小驢
鄭小驢
在我小的時候,他們常堵在窄小的胡同里等我。那些家伙身強力壯,嘴角叼著白沙煙。紅磚墻上攀爬著茂密的常春藤,掩蓋著文革時期一些簡單粗暴的白色標語。他們粗壯的手臂一伸,將我卡在常春藤下動彈不得,嘴巴上的香煙就差點燙我臉上了。我看到的是一副副桀驁不順的面孔,他們厚嘴唇上長滿了金黃色的茸毛。這些混蛋經(jīng)常侮辱我去干一些有失尊嚴的事情,比方給那領頭的買白沙牌香煙或提拖鞋。他們罵我祖宗還不忘把活著的父母給捎上,我自然是一聲不敢哼,就讓死去的祖宗來找他們理論吧。直到有天他們揚言要揍我,我才慌張起來。我知道這群家伙說到做到的,一個比一個狠,有一回他們就把一個頭和我相仿的人揍得哇哇大哭,揍孫子似的?!澳阌蟹N要是去告老師,以后見你一次揍一次!”他們揚著食指戳他腦門威脅道。
我不知道是哪做得不好,以至于裝孫子似的還要被人揍。我家都是老實巴交之人,沒人在學校教書,也沒人在要害部門任職。我爸在國營工廠干了一輩子的鉚工,成天和這些笨拙的機器零件打交道,他是個極其無趣和呆板的人。單調(diào)的工廠環(huán)境已經(jīng)將他身上有趣的部分打磨精光。我母親倒是要有性格些,至少惹惱了,她會罵人。我的母親有一副著名的大嗓門,若干年后,當我看了周星馳的《功夫》的時候,我想母親大概就是包租婆這樣的角色,她一發(fā)威,對面的窗戶會嗡嗡響,一般人是經(jīng)不起她那架勢的。她興許會粗著嗓門朝那群兔崽子們大罵一通,罵得他們灰溜溜地逃掉。可他們畢竟身上沒掉一塊肉,沒少根頭發(fā),第二天我依舊逃不了一頓揍,甚至他們會變相加重我的懲罰,將母親的賬統(tǒng)統(tǒng)算到我頭上來。總而言之,我家缺乏一個有威懾力的人。好比我班那叫小丁的,長得比我還黑瘦,但就沒人敢弄他,沖著他爸是學校教導主任的份上,他們巴結還來不及。又如李香蘭,那個肥得能滾起來的臉上密布著雀斑兒的女孩子,即便他們在背后給她取惡毒的綽號常拿她取笑,但是當著面,誰也不敢怎樣,因為她的父親更牛氣,是鎮(zhèn)政府的干事,就是小丁老爸見了也要禮讓三分。
有的時候,我不免想起姑父,那位終日站在學校大門口對面賣豬肉的胖屠夫?;蛟S是他案板上那幾把泛著寒光的殺豬刀讓我產(chǎn)生莫名的安全感。絕望的時候我就想,這群狗日的哪天把我逼急了,我就跑到姑父的案板上去操刀子。
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老一些,五十出頭,雙鬢已經(jīng)能看到些許白發(fā)了,黝黑的臉上掛著三層松垮的下巴。在我認真留意他起,那件印著燕京啤酒四字的藍色外套似乎就沒脫過,上面油漬斑斑,布滿著煙灰燃出的一個個焦黃的破洞。他抽煙的方式讓我厭惡,一根煙從始至終,舍不得從嘴巴上拿下來。半瞇著眼,任憑那煙灰一截一截地折落,掉在胸襟、袖口和膝蓋上,渾然不覺,哪怕燒穿了褲子。偶爾煙灰也抖落在肉案上,顧客會大加指責,他才笑嘻嘻地吐掉香煙,再往案板上長長地吹口氣,順手趕走案板上的綠頭蒼蠅。他的肉鋪子正對著學校大門口,靠馬路這邊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每天清晨六點鐘,姑父騎著他那輛破宗申摩托車從肉聯(lián)廠出來,車座后面綁著半邊豬肉,在清靜的街道上一路風馳電掣。低垂下來的豬腳在地面上一顛一簸地蜻蜓點水,歡快得要逃離似的。姑父每天只賣半邊豬肉,賣完就回家,哪怕生意再好,供不應求也從不多賣。他有只專用來裝錢的竹簍子,裝掛在肉鋪木柱的鐵釘上,里面的紙鈔密布著指紋和油脂,有些腥。他給過我?guī)谆亓汊n,上面無不沾滿著厚厚的油垢,我從不敢往兜里放,每次都直奔零售店。他也不擔心人趁他不注意時偷偷將那籃子摘走。沒生意的時候,他會坐在那張破藤椅上聽收音機,頭一耷一耷地打瞌睡,任綠頭蒼蠅們將案板當機場頻繁地自由起落。他常空洞無神地眼望著灰白色的馬路,以及學校的大門。學生放學的時候,他才會伸長脖子往門口瞄一瞄,看打扮得五顏六色的孩子們潮水般從學校門口涌出,嘰嘰喳喳個不停。他會驚悸地望著他們的臨近,下意識地將手縮在褲兜里。
這是他的習慣動作,不管天氣多么炎熱,他都堅持將右手插進兜里。
我曾和他們一樣,對姑父這一怪癖表示出莫大的好奇心。那只手掌大得像蒲扇,骨骼粗大,常年握刀的地方生出老繭,黑色的大拇指蓋有些破損。除此之外,和別人并沒有任何不同之處。至少他五個手指頭沒多一個也沒少一個。就是這么一雙普通不過的手,他常將它深插在兜里,像個秘密一樣。即便口袋再大,也能看見它在里邊細微地顫抖著,甚至帶動著手臂也一起顫抖起來。我曾想,姑父之所以要把它放進衣兜,是因為它不聽話,愛抖的緣故。誰也不愛看一只手老像帕金森病一樣震顫著。可我很快就否定了這點,這只握刀的手,準確無誤地剁下豬肉,剔除骨頭——它那么穩(wěn)健,一點也不抖。他的刀功了得。
家里人肯定比我知道得早,他們對姑父提出過嚴厲的批評。男抖窮女抖賤,這是一個很不雅觀的毛病。有一次我甚至聽見姑媽為此和他大吵了一架。姑父什么話也說,只是弓著背在客廳里繞圈子,我看到他停在茶幾前,極力想穩(wěn)住顫抖的手去握一只水杯。結果水杯在半空中摔了下來,他滿臉沮喪地蹲在地上收拾殘局,起身的時候又打翻了旁邊的熱水瓶。他顫抖著握著熱水瓶的手柄,緊皺著眉頭,很生氣地將它再一次重重地摔在地上,不,是砸在地上,然后萬分痛惜地將它拎起來,試圖重新修好。這行為讓我想他剛才是不是故意弄翻熱水瓶的。
“ 哦,不……”他哆嗦著手伸在半空中喃喃自語。那只手看上去有些多余,他痛苦萬分地盯著它,然后將它插進衣兜里。
自從犯了這毛病后,他常摔壞東西。拖把、掃帚、水杯、臺燈、衣架,無一不粉身碎骨。姑媽憤慨無比,她跑回娘家去找父親訴苦。甚至揚言要和他離婚。大家都勸她不要這么想,都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了,一起過來這么多年不容易。
“可他這樣下去,遲早我也會像那些東西一樣被他摔壞的!”
父親曾找姑父談過幾次話。當然直接與那只不安分的手有關。
父親說,“老鐵,你這是怎么啦?”
姑父微有些發(fā)窘地笑了笑,伸出那只屢次闖禍的右手,從紅梅軟包香煙中抖出一根來,遞給父親并點上火,自己也叼了一根,當著父親的面將手掌手心翻了又翻,憨厚地說,“怎么樣,老王你也看到了,我沒事,我真的沒事,你說我的手要是有問題,那殺豬刀剁下去可就不是豬肉啊!”父親想想他說得有道理。無論如何,這不是一只不正常的手。
姑媽說,那些被摔壞的東西,他會想方設法將它修補好。比方說斷了撐衣桿他用麻繩綁起來照舊可用,扭斷的衣架也會細心接好。那時他表現(xiàn)出一副悔恨不已的樣子,坐在舊沙發(fā)上用拳頭重重地搓揉著太陽穴,對自己的行為非常懊悔。他甚至躲著抽自己的耳光,用皮帶或濕毛巾狠狠地抽打那只惹禍的手。一邊打,一邊壓抑著哭聲。但是大多數(shù)情況下,姑父依舊是那位常年穿著一身藍色大衣的屠夫,他一天只賣半邊豬肉,生活過得規(guī)規(guī)矩矩,按時回家,順道買些菜帶回來,坐在客廳里邊看電視邊擇菜,當姑媽的下手,偶爾被電視劇逗得樂不攏嘴,發(fā)出粗鄙而難聽的笑聲。
有年暑假我住在姑媽家,一天深夜,我起床解手,躡手躡腳正迷糊著往洗手間走時,便瞥見客廳立著一個人。姑父抓著一只雞毛撣子,圍著客廳細細地踱著步,另一只手輕輕地撫摸著客廳里的器皿和物件,綢緞一般從茶幾上的紫砂茶壺、玻璃花瓶、落地電風扇、熱水壺一一滑過。他靜立著,目光中流露出無限的惋惜,足足有十幾秒鐘,一動也不見動,嚇得我大氣不敢出。卻在我走神的一剎那,他的表情突然一變,額上青筋暴起,中了蠱似的,手中的雞毛撣子高高揚起,像發(fā)出很大力氣的樣子揮擊下去——在迫近電視機、金魚缸、茶壺、花瓶的一瞬間,卻被什么東西狠狠地卸掉了,只能聽見輕得讓人心里發(fā)毛的碰撞聲,在午夜的客廳不斷回旋。他忍不住想敲碎它們。他的左手緊緊地抓住右手,生怕它掙脫逃掉了。他蹲在地上,對那只不斷顫抖的手表示出無比的厭棄之情,一下一下地用雞毛撣子抽打它。這古怪的行為嚇得我悄悄地倒退進房間,洗手間也沒敢去上了。
很多人都認得學校門口這位行為古怪的屠夫,所以即便他們怎么羞辱我,我也不想讓他們知道他就是我的姑父?;蛟S他那天在馬路對面也看到了我受辱的情景,但是懶得動身,那張破舊的藤椅和他的屁股是親密的盟友關系,輕易不會分開。或許他什么也沒有看到,耷拉著腦袋正在打盹。
第二天他們果然將我堵在那兒揍了一頓。我拼命掙扎,像是他們要殺掉我一樣,拼出就義前應有的勇氣,他們沒料到我會反抗,我猛地一甩胳膊,趁機鉆了出來,往馬路對面沖去。一輛三輪車老遠就發(fā)出慘叫,剎住車后一個肥大的腦袋從車窗探了出來,“兔崽子不想活了是不?”他的話剛落音,他們也沖了上來。我沿著馬路一路狂奔,姑父怔怔站了起來,驚訝地望著我跑過來,他伸出手,指著前方,嘴巴張了張,剛想說什么,我像陣風一樣從他身邊沖了過去。他說的什么我沒聽見,被緊跟身后的威脅聲鎮(zhèn)壓掉了。他們命令我站住!站?。『髞砀某?,別跑!別跑!我雖然瘦小,跑起來跟猴子似的,他們叉著腰張大著嘴巴喘氣,我們始終保持著幾丈遠的距離。他們開始咒罵,揚言下次弄死我。我知道他們肯定氣壞了,這么多人圍堵,竟然讓我給跑掉了。后來我跑回了家,爬上屋頂,站在隔熱層望著他們。他們非常生氣,站在馬路邊抽煙,逮了個倒霉的家伙去給他們買冰鎮(zhèn)可樂。又在我家附近打了幾局臺球才怏怏走掉。
我沒對任何人提及這件事。姑父對家人也保持著沉默。接連幾天,我都成功地避開了他們,趁放學亂糟糟的時候,找個地方躲起來。他們四處尋找我未果,氣急敗壞而回。這事情純粹運氣,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時間拖得越長,積累的怨恨更深,這東西只能疏,不能堵,他們坐在教室里對我扔粉筆頭,做出猙獰的警告,我知道這回是沒好果子吃了。
直到那天我在姑媽家看到姑父的那身警服。六月份,正趕上梅雨季節(jié),連綿不斷的陰雨讓家里長滿了霉。衣服被褥都受潮,潤得能擰出水。那天難得的一個好天氣,姑媽翻箱倒柜,找出一大堆衣物讓我?guī)兔θリ柵_上晾曬。我眼尖,一下子就從那一大堆衣物中瞅見了這身八九式警服和大蓋帽。衣服散發(fā)著樟腦的味道,帶著一股陳年往事的氣息,畢竟是很多年前的衣服了,沒想到姑父依舊還那么細心地保留著。我們用衣架將它撐開,它像恢復了生命,威嚴中透出一股無形的震懾力來。
我吞吞吐吐地對姑父表達了那番意思。他左手夾著煙,狠狠地吸,那煙冒火似的,迅速地燃燒著。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誰也沒說話,電視里正在播放動物世界,是趙忠祥厚重而富有磁性的配音。他的注意力越過電視,集中在墻壁上的一幅刺繡上。那只是一幅普通的刺繡,針線粗糙,是一個紅艷的“福”字,自然是姑媽的杰作,我猜不透他是在發(fā)呆還是在沉思。
“那樣管用嗎?”姑父終于開口了。
“當然啊!”我趕緊跟進,生怕他反悔。
“我擔心沒用呢……”他顯得不自信地說。
“試試吧……”我硬著頭皮說。
他不再說什么。我們換了臺,開始看新聞聯(lián)播,摁了一輪,索然寡味地又回到了動物世界上來,節(jié)目里正在介紹各種昆蟲,弓著身子在樹枝上爬行的松毛蟲讓人心里發(fā)毛和惡心。姑父盯著屏幕,像想起了什么對我說道:
“那一年我們這帶的松樹林全給松毛蟲給吞噬了!”
“哦?!蔽覒兜攸c點頭,心想那又和我什么關系。
他接著說道,“那一年的夏天,漫山遍野都是那玩意,每棵樹上都攀爬了密密麻麻的黑色松毛蟲,隔著一里路也能聽見它們貪婪的吞噬聲,噠噠噠,喳喳喳,一棵樹一下就被啃得精光,只剩光禿禿的軀干,一座座的山岡望過去,全是被啃光的骨架,沒有一絲的綠色,恐怖死了!”
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恐懼感仿佛還未從他眼里消退。 “后來松針被啃光了,山里再也沒有什么可啃的,它們就掉落下來,落在路邊、田野里,隔著老遠就能聞到一股腐爛的松毛蟲尸體味。人走過不小心踩到,會中毒,腳腫得像個皮球,又癢又痛!”
“后來呢?”
“后來樹都枯黃了,山上光禿禿的,后來沒有一點兒綠意,全給這些松毛蟲啃光了!”
我張大著眼睛,想象著那場恐怖的災難,突然有些惡心,他還想和我說什么,我趕緊從他身邊開溜了。
上歷史課的時候,姑父走了進來。那套過時的警服穿在他身上,像來了個陌生人一樣。在歷史老師驚愕的目光中,他大步走上講臺,右手插兜,左手扶在講臺上,威嚴地掃視了底下一圈,然后用手壓了壓大蓋帽。
歷史老師說,“請問您這是……”
姑父大手一揮示意他閉嘴。
他大聲地說,“請問誰是王稞同學?”
我滿臉通紅地站了起來。他擺擺手讓我坐下,繼續(xù)說道,“請以后不要再欺負王稞同學了,”他伸手扶了扶帽檐。坐在教室后排的那家伙小聲地嘀咕了一聲說,“這不是咱學校門口那屠夫嗎?”
我相信他聽見了。他飛快地將手插進褲兜里,濃眉下一道犀利的光迅速聚集在那家伙身上。“我是警察!”
他的話讓他們更進一步確認了他的身份?!八褪悄莻€屠夫!”那個家伙差點笑起來。
“你就是那個欺負王稞同學的家伙?”姑父突然厲聲說道,伸手狠狠地拍了一巴掌桌子,厚厚的粉筆灰顫抖著跳起老高。
那家伙被嚇了一大跳,連帶著凳子在地板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音。
姑父繼續(xù)厲聲喝問:“我問你話呢!我到底是不是警察!你說!”
這時歷史老師想要將他趕下臺來,他拉著他的袖子,被姑父一把推倒在地。他像被激怒了,伸出那只右手,電光火石間,我看見他先抓起黑板刷,像投標槍一樣射向那家伙,然后抓起那盒粉筆繼續(xù)扔了過去。粉筆盒在半空中裂開,長短不一的粉筆頭紛紛撒落在我們的頭上。那家伙嚇得哭起來。事實上,班上很多人都被嚇呆了。這時候,教務處的人連推帶搡地將姑父弄出了教室。透過玻璃,我看到他漲紅著脖子在拼命掙扎,我從來沒見過他憤怒的樣子,嚇壞我了。
他們試圖將他帶走,被他粗魯?shù)赝崎_了。大蓋帽掉在地上,他撿起來,扶正又戴在頭上。“別碰我,我是警察!”在操場中間,我們聽見他粗獷的嗓門向他們吼道:“我說了我是警察!”
那位可憐的家伙大概被嚇壞了。第二天我去上學的時候,他們都小心翼翼地回避著我,流露出膽怯和畏懼。放學后,在胡同口我遠遠地看見那位屠夫站在常春藤下,他焦慮地等待著什么。我走到他身邊,他向我打聽那位可憐的家伙,“——那位同學,他放學了嗎?”
接連很多天,他都跟在那位可憐的家伙背后,張大著嘴想要表示懺悔和歉意,終于把那可憐的家伙嚇哭了,他一見到屠夫撒腿就逃,像遇見災星一樣。我的姑父邁著臃腫的步伐緊緊地跟在他后面。回到家中,他一遍一遍地用肥皂搓洗著手,陷入久久的沉思和悔恨之中,有的時候,他會無神地端詳著那只惹事犯錯的手,凝滯半空,像屠夫盯著一塊豬肉一樣,恨不得一刀剁下來。幾天后,他的頭發(fā)全白了,老了十歲還不止,眼眶深陷,目光呆滯,嚴守機密一般將手深藏在褲兜里,連吃飯的時候也不肯拿出來示人。我自然沒少挨家里人一頓臭罵。
姑媽和母親后來偶然聊起姑父,說很多年前的姑父可不是這個樣子。“那時他身板可好了,壯實得像頭牛,套上警服,可威風了!”我能想象那個身材健碩,威嚴得體的警服穿在身上時的姑父,那時候他意氣風發(fā),直到有天他奉命打了幾個年輕的犯事學生,用的警棍,把他們吊起來,打得嗷嗷直叫。
“承不承認犯錯?只要你們肯承認,就放你們走?!?/p>
“我們又沒犯法,為何要認錯?” 他們神情悲憤,眼眶噙滿著青春的淚珠,倔強地望著姑父。在目光的對抗中,姑父節(jié)節(jié)敗退,他唯一的優(yōu)勢是手中的警棍,于是他惶恐地揮舞著警棍向他們劈頭蓋腦地抽去。他企圖用暴力使這些天真孤傲以為自己能改變世界改變一切的年輕人屈服。后來打出了血,他們的聲音在斗室里漸漸弱了下去,但是一直沒有誰低下頭來認錯。就在那時,他手中那根血跡斑斑的警棍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下,打人的手也開始忍不住地發(fā)起抖來。
姑父后來就脫掉警服走了。
當然這些事情已經(jīng)不再有人提起,也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屠夫曾經(jīng)是個兇悍的警察,而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今后即便我大搖大擺經(jīng)過胡同,也不必擔心有人在那等著我了。
鄭小驢,青年作家,著有小說集《1921年的童謠》《癢》《少兒不宜》《蟻王》,長篇《西洲曲》,隨筆集《你知道的太多了》。作品見于《收獲》《人民文學》《十月》《花城》《山花》《南方周末》等刊物?,F(xiàn)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首屆創(chuàng)造性寫作研究生班。
千高原
導讀德勒茲與加塔利《千高原》
作者: [美]尤金·W.霍蘭德
譯者:周兮吟
定價: 32.00
出版社: 重慶大學出版社
出版年: 2016-11
在書中,作者尤金·W. 霍蘭德首先概述了《千高原》的成書背景,并對《千高原》的主題作了深入淺出地介紹;在本書重要的部分“文本閱讀”中,作者將《千高原》中的十五座高原所提出的“問題”分解為五類,并逐一對之進行了詳細闡述,書中不時穿插對原書段落的引用,展現(xiàn)了作者對此的獨到解讀。
本期編輯:吳林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