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春分一過,清明就快要到了。在這“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strong>的融融春日里,最能讓人想起的詩句,就是杜牧的“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了。
我們不妨想象一下這種情景:在那杏花漫天的江南,空氣中彌漫著絲絲寒意。一場急雨讓孤身趕路、觸景傷懷,心境凄迷的詩人感到一絲慌亂。到哪里才可以躲避這急雨、歇一歇疲憊的雙腳呢?詩人順著牧童手指的方向,在那隱隱約約的紅杏梢頭,分明挑出一個飄蕩的酒簾,是那個叫杏花村的地方。
江南的一蓑春雨,能帶給人些許迷離。杏花是屬于江南的,當煙裊裊升起,杏花盛開,粉白粉的小花,如臨水照花的人,輕梳三千繾綣清愁,于清明時節(jié)輕輕啜飲了一盞琉璃的心事。
中唐著名詩人戴叔倫,在他的《蘇溪亭》寫道:“蘇溪亭上草浸浸,誰倚東風(fēng)十二闌?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蘇溪亭上,煙草漫漫,在這春風(fēng)浩蕩里,是誰樓上獨倚欄桿?燕子不來,農(nóng)事都耽擱了,你也沒有來,只有滿汀的煙雨,滿汀的杏花,留給我的,卻是滿心的輕寒。杏花還在,你卻已不在。杏花疏影下,煙水兩茫茫,寂靜而惆悵……
戴叔倫,字幼公,一字次公,今江蘇省金壇縣人,出生在一個隱土家庭,年幼就聰慧過人,師從當時“蕭夫子”蕭穎土。戴在其門下四年,學(xué)業(yè)有成被譽為“蕭門人之冠”,但這位才子早年仕途并不得志,三十二歲到劉晏府上做幕僚,才有了固定的收入,在此之前,戴叔倫一直過著顛沛琉璃的日子,在劉晏的推舉下,朝廷委戴叔倫為監(jiān)察御史。
他也完成了人生大事,娶了京師長安一位官家千金韋氏為妻。雖然夫人“皆淑明柔嘉”“其德言功容”,是知書達禮的閨秀,但卻不幸早亡,這給戴叔倫一生帶來極大痛苦。戴叔倫與夫人感情很好,新婚燕爾因公差離家的他,曾寫過一首《新別離》:“手把杏花枝,未曾經(jīng)別離,黃昏掩閨后,寂寞心自知。”依依惜別、不勝眷戀的蜜月之情,呼之欲出。
可是,際遇是難以捉摸的事,好日子沒過多久,韋氏夫人不幸溺水而早亡了。當時韋氏的弟弟來探望戴叔倫,戴叔倫送妻弟回去時寫下“楊柳青青滿路垂,贈行惟折古松枝。停舟一對湘江哭,哭罷無言君自知?!?/strong>的詩句。清明時節(jié),戴叔倫送兒還鄉(xiāng),也寫過“傳鏡看華發(fā),持杯話故鄉(xiāng)。每嫌兒女淚,今日自沾裳?!?/strong>從這些詩中,可以看出戴叔倫對于和妻子生離死別的措手不及的傷痛和悲慟。
南宋詞人陳與義寫“光陰詩卷里,杏花消息雨聲中”,曾經(jīng)得到宋高宗的激賞。詩人客居他鄉(xiāng),在詩歌的平仄中消磨時光,在淅瀝的雨聲中,杏花突然開放了,粉紅腮頰,仿佛想念中伊人的臉龐,那押了韻的思念,被雨聲一遍又一遍地洗濯,詩人的心中布滿了水意,那場春雨來自心頭,仿佛就在他的眼眶里下著。
杏花并非是不可以熱烈的,只是說書人喜歡將自己的情緒帶入故事中,才讓杏花有了煙雨朦朧的惆悵。宋人張曙的《浣溪沙》“枕障熏爐隔繡帷,二年終日苦相思,杏花明月爾應(yīng)知。天上人間何處去,舊換新夢覺來時,黃昏微雨畫簾垂?!?/strong>
這是一首悼念詞,夢中醒來還是夢,枕邊香爐的煙在帷帳外飄著,兩年來我終日懷念著你,明月和杏花都應(yīng)該明白了我的心思啊,為了尋你我寧愿走遍天上人間,當終于可以和你重新相聚在一起時,醒來才知道這又是在夢里,如今又是小雨紛紛的黃昏了,畫簾默默無聲凄涼地低垂著,多想這萬里夢長,我可以再尋你,可你在何方?
在宋代詞人宋祁的《木蘭詞》中,“東城漸覺風(fēng)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strong>春光正好一派生機盎然,宋祁也因詞中這句“紅杏枝頭春意鬧”而名揚天下,被世人稱為“紅杏尚書”。王國維曾贊嘆:“‘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strong>
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恰似楊柳風(fēng)。宋詞的杏花更多的還是情絲萬縷,雁來人不來的愁絕。北宋阮閱的《眼兒媚·樓上黃昏杏花寒》寫道,“樓上黃昏杏花寒,斜月小欄桿。一雙燕子,兩行征雁,畫角聲殘。綺窗人在東風(fēng)里,灑淚對春閑。也應(yīng)似舊,盈盈秋水,淡淡春山?!?/strong>
這是一首離情別怨的詞。上闋“樓上黃昏杏花寒,斜月小欄桿。一雙燕子,兩行征雁,畫角聲殘。”月上西樓,杏花在寒冷的氣候里開放。剛升起的月亮,照著小樓的欄桿。小燕、大雁南來北往的飛著,你卻沒有一點音訊,報道時辰的號角聲,斷斷續(xù)續(xù)地響著,殘音依舊在耳際回旋。
下闋“綺窗人在東風(fēng)里,灑淚對春閑。也應(yīng)似舊,盈盈秋水,淡淡春山。”我在窗前迎著東風(fēng)眺望這遠方,對著春閑眼淚紛紛欲滴。你大概還是原來的模樣吧,眼如秋水盈盈,脈脈含情;似春天的遠山,萬千風(fēng)華看不盡。
而提起杏花詩中那句“滿園春色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人們后來干脆把“紅杏出墻”專門用來形容女人婚外情的代名詞。當年宋人葉紹翁寫這首詩時可并沒有包含這層意思,使人不得不佩服后人想象力之豐富。
不過,人們能這樣想象,并非一點根據(jù)也沒有。杏花在古詩文中,倒是有倚門賣笑之嫌,唐人薛能就有《杏花》一詩:“活色生香第一流,手中移得近青樓。誰知艷性終相負,亂向春風(fēng)笑不休”。其實,花就是花,跟倚門賣笑有何干系?不過是文人托物比喻的妙筆生花,要怪就怪杏花生得太過美麗紅艷了。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fēng)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v被無情棄,不能羞”。晚唐詩人韋莊的這首《思帝鄉(xiāng)》,描述了一個大膽前衛(wèi)勇于追求愛情的唐代女孩,她身后的背影,也是滿天的杏花飛舞。
而在南宋詩人陸游的《臨安春雨初霽》里,道的卻是一聲蒼涼的輕嘆:“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素衣莫起風(fēng)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萬物如虛似幻,馬蹄聲聲赴京華,日落棲身于小樓中,聽春雨淅淅瀝瀝了一夜。深幽小巷中明早還會傳來賣杏花的聲音嗎?紙張短小斜放著,閑時寫寫草書。在小雨初晴的窗邊,望著煮茶時水面冒起的白色小泡沫,陣陣茶香飄來。身著白衣不要感嘆會被風(fēng)塵之色所玷污,我仍然要穿著它趕在今年的清明節(jié)回到家。
這首詞陸游寫于花甲之年,陸游的一生始終堅持抗金,在仕途上不斷受到當權(quán)派的排斥打擊。長期的軍旅戎馬生涯,豐富了他詩詞的萬丈光芒,而年少時與表妹唐婉的一段感情,因為陸游母親反對而勞燕分飛,讓陸游的詩詞里增添千里夢、淚痕新、花又落的遺憾。
比如這首讀來聲淚俱下的《釵頭鳳》:“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晚唐杜牧的《寓言》“暖風(fēng)遲日柳初含,顧影看身又自慚。何事明朝獨惆悵,杏花時節(jié)在江南”,借春景之美抒發(fā)懷才不遇惆悵無奈的凄涼心緒;南宋詞人陳與義“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意境美則美矣卻難免讓人覺得傷感和落寞。
在很多人的心中,江南是故鄉(xiāng),是心靈的家園,也是感情的寄托。臺灣作家余光中先生在《聽聽那冷雨》中就這樣寫道:“杏花。春雨。江南。六個方塊字,或許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無論赤縣也好神州也好中國也好,變來變?nèi)?,只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當必然長在。
畫家徐悲鴻先生有一自題聯(lián)“白馬秋風(fēng)塞上,杏花春雨江南”,畫家吳冠中先生把“白馬秋風(fēng)塞上”改為“駿馬秋風(fēng)冀北”,意境也是相似的。每個人都有俠骨柔情的一面,騎白馬馳騁在秋風(fēng)蕭瑟的遼闊塞上,馬蹄得得,強勁的風(fēng)刮動鬣鬃一般的頭發(fā),心頭的豪情也隨之獵獵作響。
杏花春雨江南,是一個纏綿的夢境,是一種難以愈合的傷痛。人生多苦難,當我們遠離故鄉(xiāng),心頭就有杏花開放,就有江南雨,尤如唐詩宋詞一樣,在我們夢的邊緣平平仄仄地滴落,淋濕了我們押韻的心情。
余光中先生說:“無論工業(yè)如何發(fā)達,一時似乎還廢不了雨傘。只要雨不傾盆,風(fēng)不橫吹,撐一把傘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韻味?!?/strong>杏花春雨的江南,也許我們并不需要一把油紙傘,嗅著杏花的幽香,走在江南的雨里,被雨淋濕也不失為一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