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8年九月，一位老人踏著落葉，前往無錫惠山拜謁一位故人，三年前她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離去了，那時他正身陷囹圄。
她曾是那么的美好，坦誠真摯，自尊自愛，骨子里的孤傲，又讓她有一種“拼把紅顏為君絕”的豪氣，帶給他一生中刻骨銘心的一段愛情。
明 陳洪綬 眷秋圖局部
這位老人是吳偉業(yè)，號梅村，聞名天下的江左三大家。
吳梅村蹣跚來到卞玉京墓前，他清楚記得她的一顰一笑。
他在墓前獻出一篇《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并序》，也算是對這段刻骨銘心的感情，劃上句號。
龍山山下茱萸節(jié)，泉響琤淙流不竭。但洗鉛華不洗愁，形影空潭照離別。離別沉吟幾回顧，游絲夢斷花枝悟。翻笑行人怨落花，從前總被春風誤。金粟堆邊烏鵲橋，玉娘湖上蘼蕪路。油壁香車此地游，誰知即是西陵墓。烏桕霜來映夕曛，錦城如錦葬文君。紅樓歷亂燕支雨，繡嶺迷離石鏡云。絳樹草埋銅雀硯，綠翹泥涴郁金裙。居然設(shè)色迂倪畫，點出生香蘇小墳。相逢盡說東風柳，燕子樓高人在否？枉拋心力付蛾眉，身去相隨復何有？獨有瀟湘九畹蘭，幽香妙結(jié)同心友。十色箋翻貝葉文，五條弦拂銀鉤手。生死旃檀祗樹林，青蓮舌在知難朽。良常高館隔云山，記得斑騅嫁阿環(huán)。薄命只應(yīng)同入道，傷心少婦出蕭關(guān)。紫臺一去魂何在，青鳥孤飛信不還。莫唱當時渡江曲，桃根桃葉向誰攀？
山河破，亡國淚，一曲紅塵哀歌，一場始聚終離的苦澀愛情。
卞玉京是“秦淮八艷”中的翹楚，根據(jù)后世書籍中的描寫，她氣質(zhì)高貴，矜持內(nèi)向，還有一種神韻，眉間有一抹揮之不去的憂郁。
她出生官宦人家，父親早逝，家道中落，不得不帶著妹妹一起在秦淮河賣藝求生計。
《板橋雜記》的作者余懷，常年混跡于秦淮，與那里的歌妓十分熟悉，“秦淮八艷”一詞也是在他的書中最早出現(xiàn)。
他在書中評價卞玉京：“知書，工小楷，善畫蘭、鼓琴，喜作風枝裊娜，一落筆盡十余紙?！笨梢姳逵窬┦且粋€才女。
明 陳洪綬 枇杷獻壽圖局部
能排進秦淮八艷的女子，自然是有幾把刷子的。卞玉京才華出眾，還能歌善舞，這樣的美人，自然會有大批的擁躉者，可是她只對文人、藝術(shù)家和她有共同語言的人青睞。
在宴席上，知己之間，微醺的卞玉京，飄逸倜儻，又不失風流嫵媚，坊間于是有了“酒壚尋卞玉京，花底出陳圓圓”的說法。
《題自畫小像》就是才女卞玉京對自己心態(tài)寫照的詩歌：
沙鷗同住水云鄉(xiāng)，不記荷花幾度香。
頗怪麻姑太多事，猶知人世有滄桑。
卞玉京與吳梅村的相遇是在一場普通的餞行宴上，真是一見梅村誤終生。
1642年，金陵勝楚樓，吳梅村給自己的堂兄吳志衍踐行，吳志衍即將去蜀地赴任。這種文人雅士的聚會自然要請歌妓前來助興，卞玉京就這樣和吳梅村相遇了。
酒宴上，嬌媚婀娜的卞玉京彈琴、賦詩，一首《題扇送志衍入蜀》引得滿座皆傾倒：
剪燭巴山別思遙，送君蘭楫渡江皋。
愿將一幅瀟湘種，寄與春風問薛濤。
席間吳梅村對卞玉京十分欣賞，此時滿座賓客的夸贊，卞玉京都沒有在意，她的眼里只有吳梅村。
能寫出“沖冠一怒為紅顏”佳句的才子，在她的眼里是最好的。
吳梅村，1631年中進士，殿試第二名，得到崇禎皇帝的青睞，曾任翰林院編修、左庶子等職。
只愛文人才子的清冷的美人，此時動了凡心。
秦淮女子都希望自己有一個好歸宿，熱鬧、奢華終究不是生活的全部，她們渴望安定的生活。
卞玉京的好姐妹們，李香君與侯方域、冒辟疆與董小宛都是才子配佳人，秦淮河畔彌漫著浪漫的氣息，卞玉京看上吳梅村也是情理之中。
明 陳洪綬 斗草圖局部
之后倆人相見，活潑、大膽的卞玉京直接表白吳梅村，他卻猶豫了。
吳梅村的性格懦弱，猶豫不決，瞻前顧后。后世猜測他從其他渠道得知卞玉京被田貴妃之兄田畹看中，欲納為妾，他不敢得罪皇親國戚。
吳梅村是一個文人，十分看中自己的名聲、面子，遠沒有同時代的龔鼎孳那么瀟灑，要讓他納一青樓女子為妾，他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再說他一個有前途的官員怎么能私德不修，給自己的仕途埋下隱患呢。
明 陳洪綬 摘梅高士圖局部
吳梅村含糊其辭，未置可否，一副不拒絕，也不同意的樣子。
只說了“固為若弗解者”，將卞玉京晾在了一邊，她只能嘆氣，不再提起。
男人喜歡一個女人但不一定會娶她，他有多般的理由和原因。
踐行宴席上卞玉京心靈綻放，對吳梅村的心動，成了她這一生的羈絆。
1644年崇禎皇帝在煤山上吊，大明亡了，賦閑在家的吳梅村，痛不欲生，要以身殉國，被家人及時救下。
南明崇光小朝廷建立，吳梅村來到南京加入?？墒秋L雨飄搖的小朝廷，內(nèi)政不穩(wěn)，清兵環(huán)伺，朝廷整日內(nèi)部斗爭激烈，皇帝忙于選妃、造宮殿，這一切讓吳梅村感到失望。
不到兩個月他就急流勇退，辭官回家了，他看不到前途，也擔心災禍，還是避開的好。
明 陳洪綬 蕉林酌酒圖局部
而卞玉京的經(jīng)歷更是驚心動魄，占領(lǐng)南京的清軍大肆征召樂籍歌姬，不少秦淮名妓都在征召之列，包括卞玉京。
昨夜城頭吹篳篥，教坊也被傳呼急。
碧玉班中怕點留，樂營門外盧家泣。
官宦出身的卞玉京，不想成為異族統(tǒng)治者的玩物，她喬裝打扮換上道袍，乘船一路逃至丹陽，躲過了一劫。
吳梅村和卞玉京的緣分，并未戛然而止，心中有情，就有牽掛。
1650年，吳梅村拜訪老友錢謙益，得知卞玉京也在常熟寓居，就想去拜訪，柳如是夫婦當然要撮合。
明 陳洪綬 人物圖軸局部
卞玉京答應(yīng)相見，來了之后，猶豫再三沒有登樓，臨時托病匆忙離去。
他們七年未見，卞玉京的心中依然沒有放下吳梅村，近在咫尺也沒有勇氣相見，實在是害怕再一次被傷害。
吳梅村黯然神傷，揮筆寫下了四首著名的《琴河感舊》，“緣知薄幸逢應(yīng)恨，恰便多情喚卻羞”，吳梅村應(yīng)該是懂得卞玉京此刻的心情。
三個月后，他們在橫塘重聚，卞玉京一身道袍來相見。
不知道她讀到《琴河感舊》時是什么樣的心情，吳梅村那些難以言表的心思盡在詩中。
明 陳洪綬 洪奉圖局部
吳梅村對這段感情很珍視，但他性格懦弱，始終在躲，害怕青樓女子帶給他名聲上的損害。
他終究是要負了卞玉京，如詩中所言“薄幸蕭郎憔悴甚，此生終負卿卿”。
倆人聊著分別后，南京潰敗、侯門少女與秦淮佳麗們的悲慘遭遇，在家國仇恨下，那些情情愛愛變得無足輕重，他們經(jīng)歷了一個王朝的更迭，和一個時代的動蕩。
吳梅村將這些聽到的，寫就了那首千古長詩《聽女道人卞玉京彈琴歌》：
鴐鵝逢天風，北向驚飛鳴。飛鳴入夜急，側(cè)聽彈琴聲。借問彈者誰？云是當年卞玉京。玉京與我南中遇，家近大功坊底路。小院青樓大道邊，對門卻是中山住。中山有女嬌無雙，清眸皓齒垂明珰。曾因內(nèi)宴直歌舞，坐中瞥見涂鴉黃。問年十六尚未嫁，知音識曲彈清商。歸來女伴洗紅妝，枉將絕技矜平康，如此才足當侯王！萬事倉皇在南渡，大家?guī)兹漳苤ξ?。詔書忽下選蛾眉，細馬輕車不知數(shù)。中山好女光徘徊，一時粉黛無人顧。艷色知為天下傳，高門愁被旁人妒。盡道當前黃屋尊，誰知轉(zhuǎn)盼紅顏誤。南內(nèi)方看起桂宮，北兵早報臨瓜步。聞道君王走玉驄，犢車不用聘昭容。幸遲身入陳宮里，卻早名填代籍中。依稀記得祁與阮，同時亦中三宮選。可憐俱未識君王，軍府抄名被驅(qū)遣。漫詠臨春瓊樹篇，玉顏零落委花鈿。當時錯怨韓擒虎，張孔承恩已十年。但教一日見天子，玉兒甘為東昏死。羊車望幸阿誰知？青冢凄涼竟如此！我向花間拂素琴，一彈三嘆為傷心。暗將別鵠離鸞引，寫入悲風怨雨吟。昨夜城頭吹篳篥，教坊也被傳呼急。碧玉班中怕點留，樂營門外盧家泣。私更裝束出江邊，恰遇丹陽下渚船。翦就黃絁貪入道，攜來綠綺訴嬋娟。此地繇來盛歌舞，子弟三班十番鼓。月明弦索更無聲，山塘寂寞遭兵苦。十年同伴兩三人，沙董朱顏盡黃土。貴戚深閨陌上塵，吾輩漂零何足數(shù)。坐客聞言起嘆嗟，江山蕭瑟隱悲笳。莫將蔡女邊頭曲，落盡吳王苑里花。
卞玉京已讀懂《琴河感舊》，她身著道袍而來，便是放下了心中的那分癡情，釋然了，她與吳梅村是兩界之人了，這是他們的告別儀式，自此再也沒有相見。
后來，卞玉京為生計所迫，嫁給一位諸侯，日子卻過得并不好，她將自己的侍女柔柔獻給丈夫，自請下堂，后在蘇州出家，依附于70多歲的名醫(yī)鄭保御，鄭專門為她造了居所。至此，漂泊半生的卞玉京終于有了容身之所。
卞玉京放下心中的愛，在青燈古佛中，尋找著內(nèi)心的寧靜。
十余年后，她安詳?shù)仉x開人世，葬于惠山柢陀庵錦樹林，年僅42歲。
明 陳洪綬 蕉林酌酒圖局部
秦淮八艷生于亂世，各有際遇，但大多結(jié)局悲涼，卞玉京算是得以善終。
一個人的際遇常常折射著一個時代的變遷，一個王朝的興衰。
卞玉京，從“五陵少年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的秦淮名妓，到刺舌血錄《法華經(jīng)》的玉京道人，一個在亂世中如浮萍的女子，無力掌握自己的命運，更奈何，生不逢時，卿命多舛，至情之人成了無情之人，深情之人終成傷情之人。
明 陳洪綬 玩菊圖局部
吳梅村，一生優(yōu)柔寡斷，總想博得一個好仕途，卻事與愿違，1653年，吳梅村因其文壇威名，應(yīng)詔北上，先后任秘書院侍講、國子監(jiān)祭酒。1655年他以母親去世為理由回家守制，此后不復出仕，直至死，都在為自己降清悔恨。
做了貳臣，又后悔，這是明末這批才子文人的普遍心態(tài)。
1668年九月，年近花甲的吳梅村歷經(jīng)7年牢獄之災終得回家，歸來之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放不下的，還是那個“亦有意乎”的卞玉京！
而卞玉京，此時已死去三年了。
作者：焱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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