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是重氣韻和意境的，既講究形神兼?zhèn)溆肿非笙笸庵蟆Ｋ螽嫾也粌H要掌握嫻熟的造型手段和筆墨技巧，還要具備較高的人文素養(yǎng)。畫已盡，而意不止；筆雖停，而勢無窮。在這種情與景交融中，中國畫的境界也就越發(fā)的耐人玩味。
平時我們拿一幅中國畫，別人一看可能會覺得很好，但是你要問他好在哪里，他可能會說很像或者很好看，除此之外就啞然了。其實，賞鑒中國畫并非像不懂中國畫的人傳得那樣神乎其神，而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
讀不懂中國畫，就像仰望云間峰巒，總覺得隱約朦朧。一旦掌握路徑，拾階而上，也就撥開云霧見真顏了。而從不懂到看懂這一過程，把握住三個境界便是關(guān)鍵。
景物之境
賞一幅畫，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其中的自然之象，也就是它所要表現(xiàn)的景物。比如說一座山、一條江、一片云、幾棵樹。清風徐來，樹葉翩然，水波粼粼。在這種景致面前，畫家會創(chuàng)作出一幅有激情的好畫，詩人會創(chuàng)作出一首有韻味的好詩，音樂家從中也許會感悟到大自然的優(yōu)美旋律。
不同的景物給人的感受也是不同的。譬如，欣賞山水畫，可使人感到祖國山河的壯美。欣賞花鳥畫，可使人產(chǎn)生一種鳥語花香的意趣和遐想。欣賞仕女畫，可使人領(lǐng)略古代美人的嬌柔風姿……雖然這種景是一種形而下的境界，但它若能“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亦給人以初級的審美觀照。
對自然景物的再現(xiàn)，是中國畫的第一階段，也就是謝赫“六法”中的“應物象形”。它要求我們對造型技法的諳熟，畫什么要象什么，盡可能地再現(xiàn)自然之物象。無論是山水、花鳥還是人物，工筆還是寫意，力求形象生動，栩栩如生，惟妙惟肖。誠如黃賓虹所言：“桃花能紅，李能白，此能品也”。
當前有一些畫人喜歡表達抽象之景，觀眾緊皺眉頭，不知所云。我認為抽象畫也有形而下的東西在里面，也還是一種景。試想假如沒有這種景，那它也就不叫繪畫?，F(xiàn)在好多初學者，不尊重傳統(tǒng)，不重視對基礎(chǔ)技法的學習，盲目地求新求怪，導致畫虎不成反類犬，我們?yōu)橹锵А?/p>
畫中景物是和觀眾的一種最基礎(chǔ)最直接的碰撞，它傳達了畫家的審美趣味。一幅畫，景物之境是最基礎(chǔ)的，沒有畫面的造型景物，其他的境界也就無從說起。這個問題，古人在畫論中也早有論述?！靶螢檩d體”、“形神兼?zhèn)洹?、“以形寫神”、“象物必在形似”即是此意?/p>
景物可以打動人們的眼球，給人一種視覺的沖擊，這一點尤其表現(xiàn)在山水畫中。大家不妨去欣賞一下范寬的《溪山行旅圖》，趙芾的《江山萬里圖》，馬遠的《踏歌圖》，戴進的《風雨歸舟圖》，石濤的《搜盡奇峰打草稿》，黃賓虹的《擬筆山水》……，去體會大師帶給的那些氣勢磅礴的視覺震撼。
筆墨之境
我們在參觀一些寫生展的時候，常常會產(chǎn)生這樣一個疑惑：明明描繪的是同樣一個景物，為什么表現(xiàn)出來的作品風貌卻是大相徑庭呢？這就涉及到一個筆墨的問題。
筆墨是中國畫最大的魅力所在。筆墨之境決定了畫家水平的高低，是畫家之間最大的區(qū)別。同樣一個景，不同的畫家有不同的理解，用不同的筆墨表現(xiàn)出來，其境界肯定是不一樣的。
筆墨之境包含筆之境、墨之境和筆墨渾然之境。筆之境，強調(diào)它的書寫性、書法性、抒情性。除了基本的筆法外，它的篆籀之氣和骨法用筆所表現(xiàn)出來的蒼勁、厚重和流暢，為畫面增添了許多陽剛之美。墨之境，體現(xiàn)在墨的濃淡干濕，墨的滋潤與蒼莽，為畫面增添陰柔之美。
筆墨渾然之境，指的是筆與墨會產(chǎn)生的大自然的“氤氳”之氣，也是董其昌所說的“蒼莽氣”。它是畫家對技法高度熟練后，悠游自然的表現(xiàn)。筆與墨的渾然之境，直接影響到整個畫面的神采。畫于山則雄壯秀靈，畫于水則激湍躍動，畫于林則盎然生機，畫于人則神彩飛逸。氣韻的源頭在于筆墨，用筆用墨得其法，畫中神韻自然也就產(chǎn)生了。
筆墨和景物是相生的，筆墨造景，景由筆生。光有一堆筆墨沒有景物作為依托，就像未雕造形像的泥巴，是沒有意義的。吳冠中的一個觀點也是強調(diào)這個問題的，他曾說：“脫離了具體畫面的孤立的筆墨，其價值等于零?！蓖瑫r，筆墨的表現(xiàn)又不拘泥于景物的“形似”。
無論是蘇軾的“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還是倪云林的“逸筆草草，不求形似”；無論是“得意忘形”，還是“遺形取神”，他們都強調(diào)了抒發(fā)筆墨情趣的重要性。畫家有時為了突出筆墨的意境，會刻意淡化形的表現(xiàn)。如果說讓李太白坐好了給他畫一幅寫生像，可能就不如梁楷畫的《太白行吟圖》寥寥幾筆來得生動和痛快。黃賓虹和后期的一些山水畫家，他們不去刻意表現(xiàn)名山大川的巍峨險峻，目的就是強調(diào)筆墨淡化景。
人們常說“人無品格，下筆無方”，人的品格和筆墨的境界是有很大關(guān)系的。文徵明強調(diào)“人品不高，用墨無法?！鄙蜃隍q也說：“筆墨雖出于手，實根于心。鄙吝滿懷，安得超逸之致；衿情未釋，何來沖穆之神。
”筆墨是畫家心靈的跡化，它反映了畫家的氣質(zhì)、性格，審美和學養(yǎng)。如果畫家的功力足夠高、修養(yǎng)足夠深，那么他的筆墨狀態(tài)表現(xiàn)出來也是各具風貌的：或是嚴謹有法度，或是縱橫馳騁，或是大開大合，這些都是跟人的胸襟、氣勢、修養(yǎng)、學問、閱歷、修養(yǎng)和創(chuàng)作狀態(tài)密切相關(guān)的。
我常在思考“用什么樣的筆墨來表現(xiàn)什么樣的精神狀態(tài)、什么樣的氣質(zhì)”。一個人倘若思想高曠、簡遠，那么他的筆墨也會呈現(xiàn)出古樸秀雅的狀態(tài)。作為一個專業(yè)畫家，作為一個大家，終身都應該致力于筆墨的錘煉，這個過程是沒有止境的。近現(xiàn)代的筆墨大師，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潘天壽、張大千、李可染，他們的品格都是很高的。
人文之境
人文之境是繪畫的最高境界。它能給人以心靈的滋養(yǎng)和最大的想像，是能真正傳遞思想性的。雖然說，人文性的東西在畫面中可以體現(xiàn)的地方不多，但僅就那么一點點，就能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迅速提高作品的格調(diào)。人文之境的高低可以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是題跋。
題跋是書畫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在宋代隨著文人畫的興起而產(chǎn)生。它多是在畫的空白處書寫詩、詞、文以傳情達意。欣賞題跋就要注意它詩文的韻味，是否為原創(chuàng)，書法的功力。
畫意之不足，詩文以補之，恰如其分的詩文會和畫面相映生趣。明代徐渭的寫意畫《墨葡萄》中，一串串晶瑩圓潤的葡萄在晚風中飄蕩，充滿了詩情畫意。觀者正陶醉其中之時，發(fā)現(xiàn)畫上題詩：“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
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蓖ㄟ^這一喜一憂，一生機盎然一半生落魄的對比，畫家懷才不遇的苦悶凄涼之情躍然紙上，直擊觀眾心靈，獲得強烈的心靈慰藉。
齊白石的人物畫作品常常使人捧腹而回味，這跟他的畫中題跋有很大關(guān)系，而這也是源于齊白石豐富的閱歷和對世事的解悟。作品《不倒翁》中，大頭，小紗帽，白鼻子，小眼上視，嘴角下撇，一副空虛、自負的神氣。
白石老人題詩曰：“秋扇搖搖兩面白，官袍楚楚通身黑。笑君不肯打倒來，自信胸中無點墨?！比绻活}跋，描繪的僅是一個普通形象，并無深意。而題詩卻起到了一個點石成金的作用，在這嬉笑怒罵之中，藝術(shù)價值大大提高。
題跋的書寫，要求畫家的書法水平要高，優(yōu)美的書法會提高畫面的境界。書者，如也。書法優(yōu)，才能彰顯出作者的人文修養(yǎng)。歷史上還沒有見過哪個沒有文化的人成了書法的大家。
第二是畫家所選的題材和塑造方式。
不同的畫家，所處的時代不同、經(jīng)歷不同、學養(yǎng)不同、性格不同，價值觀也不同。種種的不同，使他們表現(xiàn)在畫中的景物千姿百態(tài)，境界高低不齊。有些人喜歡梅蘭竹菊的君子之風，有些人喜歡牡丹金魚的喜慶之貌，還有人喜歡險山激流的壯闊之勢。不同的題材，傳遞了不同層次的人文境界。
頗有些潔癖的倪云林，他的繪畫題材就獨具個性。他的山不崇高，水不涓媚，野外疏落的幾棵樹掩映著一個亭子或者茅屋，沒有一個人一只鳥，整個畫面充斥著一個平淡蕭瑟的氛圍，傳遞著他“天地之間不見一個英雄，不見一個豪杰”的無限悲涼。
八大山人筆下的魚和鳥，雖然還是那些筆墨，還是那些技法，但是那上翻的眼睛，白眼向世界，使我們感受到一種精神的穿透力。加之仿佛“哭之笑之”的落款，蘊含了明朝遺老對清統(tǒng)治的幽怨。這種人文情感的注入，使他的作品成為了一種時代的象征，飽含了更多的韻味。
第三是畫家創(chuàng)作時的背景和狀態(tài)。
王羲之的千古絕唱《蘭亭序》，如果沒有永和九年的那次蘭亭雅集，沒有群賢畢至、少長咸集的唱和背景，其承載的人文價值就不會那么厚重?！肚迕魃胶訄D》如果沒有那個繁華的時代做背景，沒有豐富的史料研究作用，它也不會那么被人一次又一次地贊嘆。
創(chuàng)作的狀態(tài)應該是一個深入挖掘內(nèi)心的過程，一個物我兩忘的情感醞釀過程。比如說我畫山頂之一勁松，就有感于一位身陷重病，生命意志卻很頑強的朋友。其高大堅韌的形象，使我的敬佩之情一直蕩然于胸，提筆作畫，一氣呵成。
畫中蒼松生于山頂之上，長在亂石之間，迎風傲立，百折不撓。自提詩“高山頂上一奇松，獨立蒼穹氣不同。常人只看煙嵐處，哪知氣節(jié)在心中”，無限的詩情配合有限的畫意，進一步升華情感。
中國畫的這三個境界，最基礎(chǔ)的是景物，最重要的是筆墨，給人最大想象和心靈滋養(yǎng)的是人文。三種境界統(tǒng)一在一起，營造出一幅畫最終的意境。我們欣賞一幅畫的好壞，就看它在這三個方面中強調(diào)的是哪一個。如果強調(diào)的是客觀景物，僅僅滿足于把景物畫像，即使其中有一些技法，那它也是一種匠氣之作。
如果在景物的基礎(chǔ)上又有可圈可點的筆墨，那么這幅畫就是很有味道的。而最好的作品是傳達出建立在景物和筆墨之上的人文內(nèi)涵。人文之境是最難得的，也是優(yōu)秀作品所應該傳達出來的。
李澤厚在《美學四講》中針對審美品位的問題曾提出三層面的學說。第一層是“悅耳悅目”，第二層是“悅心悅意”，第三層是“悅志悅神”?！皭偠鷲偰俊敝傅氖恰叭说亩扛械娇鞓贰??！皭傂膼傄狻敝傅氖恰巴ㄟ^耳目，愉快走向內(nèi)心”的狀態(tài)。
“悅志悅神”則是“人類所具有的最高等級的審美能力”，屬于“在道德的基礎(chǔ)上達到某種超道德的人生感興境界”。
此三層次跟我們今天所講的三境界確有不謀而合之處。中國畫三境界中，第一重境界針對初學者，在于是否能把物象真實地描繪出來；第二重境界可以鑒定一個人是否是專業(yè)的書畫家，要求已經(jīng)比較高了；
第三重境界則要求人文，可以“悅志悅神”，是鑒定大師或者大家的重要標準。從古至今，沒有一個大師或者大家不是洋溢著濃烈的人文情懷的。這三重境界有遞進關(guān)系，但更多的是相互的重疊。從這三個境界去把握一幅畫，相信我們會有一些新的感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