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春色
西塞秋色
南宋李結(jié)的《西塞漁社圖》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這是大唐詩人張志和寫給湖州最富有詩意的廣告?!缎绿茣る[逸傳》說張志和,“愿為浮家泛宅,往來苕霅間”,苕溪、霅溪都是湖州古溪名,古人常以“苕霅”代指湖州。其實(shí)張志和存世的著作并不多,據(jù)學(xué)者考證,僅有《玄真子》三卷,詩詞九首,其中五首為著名的《漁歌子》。張志和隱居苕霅間前后不過六年,但他傳世的《玄真子》和《漁歌子》都是在湖州期間創(chuàng)作的。西塞山早已成了歷代文人向往隱逸江湖的精神圖騰,做一做“浮家泛宅,往來苕霅之間”的“煙波釣徒”是每一位文人騷客的夢想。
張志和是婺州(今金華)人。他少年得志,16歲一舉明經(jīng)擢第,很快得到唐肅宗李亨賞識,特加獎掖,任命為待詔翰林,授予左金吾錄事參軍,到皇家禁衛(wèi)軍擔(dān)任文官?;实圻€賜名“志和”,從此,他的本名“張龜齡”很少被人提起。但書生意氣的詩人隨即得罪上司,貶職異鄉(xiāng),后來索性趁家親亡故,奔喪辭官,泛舟五湖,逍遙隱居。他在吳興苕霅間隱居多年,上元二年(761),為了逃避唐肅宗的尋訪,只帶了漁童、樵青,告別親朋好友,到處游歷,最后來到湖州開始了浮家泛宅的西塞漁隱。寶應(yīng)元年(762),張志和西塞漁隱第二年,結(jié)識茶圣陸羽詩僧皎然,開始撰寫《玄真子》。廣德二年(764),張志和西塞漁隱第四年,《玄真子》撰寫完成,遂自號“煙波釣徒”,又號“玄真子”。廣德三年永泰元年(765),張志和在湖隱居五年后,接受兄長張松齡招勸到會稽歸隱。但他從來沒有斷絕與湖州文朋詩友的交往,大歷九年(774),當(dāng)他知道顏真卿為官湖州之后,就興匆匆又趕來湖州,一住又是一年。
西塞山麓玄通觀前的三玄亭,亭內(nèi)有張志和碑記和漁歌子碑
西塞山麓玄通觀內(nèi)的志和紀(jì)念堂
水上晨出
葉夢得《石林詩話》云:“唐詩僧皎然居湖州妙喜詩……顏魯公守時,與張志和、陸鴻漸皆為客。”《漁歌子》就是張志和在吳興與顏真卿等詩友暢游春天苕溪時的唱和。張彥遠(yuǎn)《歷代名畫記》記載張志和“自為《漁歌子》,便畫之,甚有逸思”。南唐沈汾《續(xù)仙傳》在《玄真子》篇里敷衍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張志和“博學(xué)能文,進(jìn)士擢第。善畫,飲酒三斗不醉。守真養(yǎng)氣,臥雪不冷,入水不濡,天下山水皆所游覽。魯國公顏真卿與之友善。真卿為湖州刺史日,與門客會飲,乃唱和為《漁父詞》……真卿與陸鴻漸、徐士衡、李成矩共唱和二十余首,遞相夸賞,而志和命丹青剪素寫景夾詞。須臾,五本花木禽魚山水,景象奇絕,蹤跡古今無比,而真卿與諸客傳習(xí)嘆伏不已”。這年秋天,張志和又參加了一場規(guī)模很大的文士雅集,顏真卿《浪跡先生玄真子張志和碑銘》記述了他灑脫的繪畫表演:“性好畫山水,皆因酒酣乘興,擊鼓吹笛,或閉目,或背面,舞筆飛墨,應(yīng)節(jié)而成。大歷九年秋八月,訊真卿于湖州,前御史李萼以縑帳請畫……須臾之間,千變?nèi)f化,蓬壺仿佛而隱見,天水微茫而昭合。觀者如堵,轟然愕貽?!蓖ㄟ^顏真卿的文字,我們可以想見張志和在畫絹上的酣暢筆墨,那種豪放的盛唐神態(tài)。《全唐詩》還收錄有皎然《奉應(yīng)顏尚書真卿觀玄真子置酒張樂舞破陣畫洞庭三山歌》,“手援毫,足蹈節(jié),披縑灑墨稱麗絕。石文亂點(diǎn)急管催,云態(tài)徐揮慢歌發(fā)”。
沈汾《續(xù)仙傳》卷上《玄真子》篇還繪聲繪色記述了張志和傳奇歸宿,“其后,真卿東游平望驛。志和酒酣為水戲,鋪席于水上,獨(dú)坐飲酌,嘯詠其席,來去遲速,如刺舟聲。復(fù)有云鶴隨覆其上,真卿親賓參佐觀者莫不驚異。于水上揮手以謝真卿,上升而去。今猶有傳寶其畫在于人間”。 當(dāng)年的平望屬湖州管轄,因此大歷九年(774)冬十二月,張志和隨刺史顏真卿等東游平望驛。張志和浮家泛宅,水性應(yīng)該很好吧,正如其《漁歌子》詞句所云,“舴艋為家西復(fù)東”,“能縱棹,慣乘流,長江白浪不曾憂”;因?yàn)橛^其欣然與瀟酒,或許真的是道家所謂“水解”吧?!镀酵尽肪砦濉肮袍E”云:“望仙亭一名平望亭,相傳張志和于此升仙,故名。宋咸淳中建,明成化中殊勝寺僧宗式重建,下臨鶯脰湖,景物頗勝?!鳖佌媲湔f,“忽焉去我,思德滋深,曷以寘懷,寄諸他山之石”,惋惜懷念之情流露無遺,只有寫下碑銘,刻石記錄朋友短暫的傳奇人生。
煙雨蒙蒙的西塞山和樊漾湖
西塞山下戚家村:三十六峰春云夏雨西塞月,百零八景唐詩晉字玄通畫
范成大《西塞漁社圖卷跋》
湖州歷代都有大量有關(guān)西塞山的記載。張志和《漁歌子》中的“西塞山”,并非劉禹錫《西塞山懷古》詩中所言大冶(今湖北黃石)“西塞山”,而是皮日休《西塞山泊漁家》詩中所言之“西塞山”。其實(shí),宋人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十九即已辨明:“有兩西塞,一在霅川,一在武昌。案《唐書·張志和傳》,謂顏真卿為湖州刺史,志和來謁,真卿以舟蔽漏請更之。志和曰:‘愿浮家泛宅,往來苕、霅間?!种竞驮~中有‘霅溪灣里釣魚翁’之句。明此,知志和之‘西塞’正在霅川。而在武昌乃曹武成王用師之城。洪內(nèi)翰作《西塞漁社圖》,亦嘗辨此。而《漫錄》乃謂志和‘西塞’在武昌,所見亦誤矣?!?/p>
西塞山位于今湖州西郊弁南樊漾湖村一帶。南宋山水畫家李結(jié)也曾卜居于此,作《西塞漁社圖卷》,并請好友范成大、周必大等人題跋,范跋云李結(jié)“經(jīng)營苕、霅間”,“不勝健羨”,冀“候桃花水生,扁舟西塞,煩主人買魚沽酒,倚棹謳之,調(diào)賦沿溪,詞使?jié)O童樵青輩,歌而和之。清飚一席,興盡而返。松陵具區(qū),水碧浮天,蓬窗雨鳴,醉眠正佳”。其人其事其情,儼然張志和再世。明栗祁《萬歷湖州府志》卷四記載:“尚書嚴(yán)震直墓在西塞山?!眹?yán)震直為明初烏程即今湖州人,官至工部尚書,號西塞山翁。因此,當(dāng)?shù)卮迕裼址Q西塞山為尚書墳山。陳子龍《吳興》詩云:“更聞西塞下,漁唱落輕舟?!鼻骞傩蕖洞笄逡唤y(tǒng)志》卷二百二十二云:“西塞山,在烏程縣西南二十五里,有桃花塢,下有凡常湖。唐張志和游釣于此,作《漁父詞》曰……”此類記載,尚有不少。
秋天的樊漾湖與西塞山
春天的樊漾湖與西塞山
玄通江上玄通橋
玄通橋往南不遠(yuǎn)處的汊港處還有一處元通橋
樊漾湖連通玄通江的霅溪灣
西塞晚漁是吳興八景之一,西塞山層巒翠疊,主峰巍峨,山勢連綿,林木蔥蘢,山塢中又有桃花掩映。山麓有樊漾湖,面積百畝,湖面浩渺,煙波迷蒙,使襯托她的山巒如屏,山峰偉峻。樊漾湖,位于西塞山北側(cè),面積今約百畝,西塞山水流入該湖,經(jīng)七里玄通江北走,匯入西苕溪。不過,當(dāng)?shù)卮迕駝t呼其為“青草湖”。因雨季經(jīng)常山洪泛濫,水勢湍急,霅然有聲,故又被當(dāng)?shù)厝诵蜗蟮胤Q為“泛霅湖”。相傳漢代名將樊噲駐軍西塞山時,適逢洪水暴發(fā),便率領(lǐng)軍民抗洪搶險,制服水患。當(dāng)?shù)鼐用駷榧o(jì)念樊噲,遂諧“泛霅湖”之音,稱為“樊常湖”,意謂樊將軍永在。又將湖邊的便民庵改為樊噲廟,供奉樊噲神像,香火不斷。后來,“樊常湖”又被諧音為“凡常湖”、“樊漾湖”、“凡洋湖”。樊漾湖納西塞山之水,還與苕溪相連,寬廣的水域盛產(chǎn)魚蝦,引來鷸鷺棲息,又是漁父操舟,撒網(wǎng)捕魚的天地,也是悠然自得垂釣的好去處,是江南山水風(fēng)光的典型,可稱得上是世外桃源,其意境非常符合士大夫避世離俗的情趣,所以吸引了歷代文人墨客為其吟詠?zhàn)鳟嫛?/p>
西塞山下的青草湖或曰樊漾湖,有一條約七里長的水流與西苕溪相連,名曰玄通江,玄通江與青草湖的交接處,就是霅溪灣。如首闋所描繪,霅溪灣確是垂釣的好去處,后人干脆叫做釣魚灣。宋末元初湖州人韋居安《梅磵詩話》卷下有云:“鄉(xiāng)人錢牧叔謙別墅在西門外,地名張釣魚灣,即唐人元真子張志和釣游處。水亭三間,扁曰‘魚灣風(fēng)月’,諸公多有賦詠?!笨梢?,垂釣霅溪灣的優(yōu)游、閑逸甚至風(fēng)雅,是西苕溪釣臺所不及的。再往后,連“張”字也省去?!度f歷湖州府志》卷四云:“釣魚灣,縣治北三里,張志和釣魚處?!倍箯垺冻绲潊桥d備志》卷十五云:“釣魚灣,在烏程縣西三里,古稱張志和釣魚處?!薄稘O歌子》第二闋中的“釣臺”,是湖州城西二十里許西苕溪上被稱作“石堂子”的大礁石。此石與西塞山相望,僅三里之遙。據(jù)了解,石上原有釣臺遺址。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湖州航運(yùn)管理部門為了疏通西苕溪航道,多次轟炸此石,沒能成功,只得在石上安裝航標(biāo)燈塔。釣臺既距西塞山不遠(yuǎn),桃樹又是南方極尋常之果木,而鱖魚亦太湖流域習(xí)見之物種,故西苕溪釣臺也能像第三首中的霅溪灣一樣,可以同時滿足“西塞山前白鷺飛”與“桃花流水鱖魚肥”兩個條件。
樊漾湖畔玄通觀的秋色
明初工部尚書嚴(yán)震直,號西塞山翁,葬于西塞山,山下至今還有嚴(yán)家墳
嚴(yán)墓前的墓表:名賢逸興常垂釣
勝國忠魂可結(jié)鄰
宋倪思《經(jīng)鉏堂雜志》卷一“張志和”條則提供了另一種說法:“吳興人指南門二十余里下菰、菁山之間一帶遠(yuǎn)山為西塞山也,山水明秀,真是絕境?!痹趨桥d西塞山確實(shí)并不是指某一座小山頭,更多的是指湖州城西南郊一帶逶迤盤旋的山脈,吳興地處東西苕溪與天目余脈相接之處,山水相偕,處處都有《漁歌子》的意境。從自然環(huán)境看,《漁歌子》所描寫的太湖流域?yàn)l臨江湖河海,氣溫水柔,草木茂盛,山川秀麗,水網(wǎng)密布,物產(chǎn)豐富,漁獵樵采種植皆宜。張志和五首《漁歌子》詞所描述的,是以吳興中心的太湖地區(qū)的風(fēng)土景物,作者借分詠西塞山、釣臺、霅溪灣和青草湖的漁釣生活,從不同角度表達(dá)隱逸的志操與樂趣。
《漁歌子》描繪的是一個可以自給自足甚至豐衣足食的生存環(huán)境。春天,西塞山前白鷺飛翔,山下是桃花流水,斜風(fēng)細(xì)雨正好滋潤勞碌的面龐;夏天,垂釣霅溪灣里,目賞江上苕花,懷納浦邊涼風(fēng);秋天,楓葉簌簌,荻花茫茫,倘佯青草湖中,直到月華如水;有了這些美好,冬天就算不得什么了。再來看衣食住行等生活資源。飲食有鱖魚、螃蟹、菰飯、莼羹,穿戴有箬笠、蓑衣、褐裘、荷衣,棲息有漁舟,出行有蚱蜢舟,漁獵資源和用具則有霅溪灣、釣魚臺、漁舟、釣子車、掘頭船。寂寞?孤獨(dú)?朋友就在不遠(yuǎn)處居住,只要愿意,就去打個牙祭:“松江蟹舍主人歡,菰飯莼羹亦共餐?!?/p>
《漁歌子》描繪的是秀麗、淡雅而又生動的江南山水,有水墨畫一般的意境美。作品寫出了不同季節(jié)風(fēng)景各自的特色。第一首所寫是春天的景色,具有鮮明的彩色美、意境美。青碧的山,潔白的鷺,粉紅的桃花,清澈的流水,黃綠底紋、黑色斑點(diǎn)的鱖魚,青笠綠蓑、靜靜垂釣的漁父,斜吹的風(fēng),蒙蒙的細(xì)雨,遠(yuǎn)景與近景,靜穆與活潑,鮮明與朦朧,生機(jī)與淡泊,執(zhí)著與超脫,既對比鮮明,又溫柔散淡。若言整體的色彩效果,也許只能用“柔麗”來形容;若言整體意境的營造,確實(shí)有“平淡”的蘄向。種種令人神往的好處,大概只有借用“世外桃源”一語才能表達(dá)。
《漁歌子》塑造出了一個遁跡江湖、怡情山水、安貧樂道的漁父形象。張志和通過看似自然實(shí)則高超的藝術(shù)技巧,抓住太湖流域春、夏、秋三季的景物特征,諸如春之絢麗、夏之活潑、秋之蕭疏,使之與抒情主人公高潔的情懷融合起來,成為襯托、烘托人物形象的背景向讀者推讓出一個在桃源仙境中安閑自處的漁父形象。著名學(xué)者吳調(diào)公先生說:“至于通篇音節(jié)的自然、簡短、隨和、淳樸,它們恰恰體現(xiàn)了作者平易近人的情調(diào),并與作品色彩的‘淡’糅和起來,而匯為‘平淡’的風(fēng)格。無意雕琢,情趣極深。”整首詞曲調(diào)流暢,音節(jié)自然,語言樸素,色澤清麗,風(fēng)格俊爽,讀之使人神清氣爽,親近愉悅,飄然有出塵之心。
玄通觀的民間管理團(tuán)隊
西塞山下西苕溪畔的織補(bǔ)漁網(wǎng)的漁家
樊漾湖里捕撈漁民
春天里孤獨(dú)閑適的垂釣者
《漁歌子》是張志和熱愛自然、熱愛生命、熱愛自由的人格理想和審美追求的集中反映,故前人有“唐代獨(dú)絕之詞”、“千古綱領(lǐng)”、“風(fēng)流千古”諸譽(yù)。事實(shí)證明,這些評價并非溢美之詞。宋代湖州人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二云:“古今詩人,以詩名世者,或只一句,或只一聯(lián),或只一篇,雖其余別有好詩,不專在此,然傳播于后世,膾炙于人口者,終不出此矣,豈在多哉?如……‘西塞山前白鷺飛(下略)’,此玄真子也。”張志和《漁歌子》影響之大,以至早在公元九世紀(jì)初就同時打動了一衣帶水的中日兩國的君主。李德裕撰《玄真子漁歌記》,“德裕頃在內(nèi)庭,伏睹憲宗皇帝寫真求訪玄真子《漁歌》,嘆不能致。余世與玄真子有舊,早聞其名,又感明主賞異愛才見思如此,每夢想遺跡。今乃獲之,如遇良寶”。張志和寫成《漁歌子》四十九年后(公元823年,即日本平安朝弘仁十四年),這首詞隨遣唐使流傳到日本。當(dāng)時嵯峨天皇讀后非常欣賞,于是仿照顏真卿雅集文士的做法,將皇親國戚、學(xué)者名流召集起來,設(shè)宴賦詩。張志和的《漁歌子》在中唐時期出現(xiàn),并且一出現(xiàn)就大受歡迎,不是一個孤立的文化現(xiàn)象,它昭示了中唐時期的時代精神和審美風(fēng)尚已發(fā)生重大轉(zhuǎn)變,“不是對人世的征服進(jìn)取,而是從人世的逃遁退避”,“心靈的安適享受占據(jù)首位”。
泛舟苕霅間依舊在延續(xù)
但泛舟的大多是鄉(xiāng)民與漁民
迎著朝陽打漁去的畫面依舊充滿詩意
穩(wěn)住船頭那是一種自由的境界
湖城西南,西塞山、妙峰山、棲賢山、苕溪、樊漾湖、溪風(fēng)漾,山水相連,山水相映,山因湖而青,湖因山而媚,村莊應(yīng)山湖相映而秀氣逼人,恬淡清新。再多的滄桑變遷,再多的繁華往事,再多的幽怨哀惋,都在清亮明麗的泉水中消融得干干凈凈,一路勞頓都在遭遇桃花明艷,山色黛青的欣喜中欣然瓦解,這是怎樣的一種詩意地棲居和詩意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