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少華
1932年生于北京，相聲名家。1944年入啟明茶社學(xué)相聲。2003年與楊議合作《肉爛在鍋里》獲第二屆CCTV相聲大賽一等獎。近年來在“楊光系列”劇中飾楊豐年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
苦樂人生
快樂至上
說天津話的“楊光系列”電視劇，從2004年至今完成了十部，第十一部《楊光那些事·藝人》已于日前開機(jī)。新劇中楊少華再度出山，飾演一位相聲大賽評委，為楊議飾演的相聲藝人參賽者楊光做現(xiàn)場點(diǎn)評。演第一部《楊光的快樂生活》時，楊少華72歲，如今他已85歲高齡。
采訪楊少華是今年夏天在他位于紅橋區(qū)的家中。他與楊議夫婦一家人住在一起，老人的房間很大，風(fēng)格混搭，紅木的幾案，西洋式沙發(fā)，舒適的大床?！跋襁@樣兒的沙發(fā)擱我這屋里行，擱楊小五（楊議）屋里，他不干，覺得不協(xié)調(diào)，他那兒都是中式的?！彼穆曇粽Z調(diào)和在臺上說相聲一樣，慢慢悠悠，時不時抖個小包袱。
在72歲出演《楊光的快樂生活》之前，楊少華說了大半輩子相聲。他出生在北京一戶貧苦人家，13歲到西單鞋廠當(dāng)學(xué)徒，鞋廠旁有家啟明茶社，是當(dāng)時的“相聲大本營”，后臺經(jīng)理是常連安，張壽臣、馬桂元、郭榮啟、侯一塵等京津兩地相聲名家在此輪流獻(xiàn)藝。少年楊少華常溜進(jìn)啟明茶社，躲在角落里偷聽相聲。
1951年，19歲的楊少華來到天津，進(jìn)鋼廠當(dāng)工人，工余時又和小時候在北京認(rèn)識的相聲演員們打成一片。他天性幽默機(jī)靈，雖然給人的印象總是不緊不慢，但其實(shí)非常機(jī)智，腦瓜反應(yīng)特別快。
上世紀(jì)80年代，楊少華在天津市曲藝團(tuán)與馬志明、趙偉洲等人合作，1991年退休后回了北京。2002年，楊少華開始給楊議捧哏，他們表演的第一段相聲《有這么一個人》一亮相立即引來一片叫好。2004年央視春晚，這對“父子檔”精心創(chuàng)作了相聲《賀歲片》，然而幾次排練到最后還是被拿下，楊少華流著淚走出央視“影視之家”。這件事堅(jiān)定了楊議回天津投身影視圈的決心，《楊光的快樂生活》第一部正式開機(jī)，父子倆再度聯(lián)手，火遍全國。
大半生艱辛勞苦，楊少華的生活浸透了淚水與苦水，但他仍給觀眾帶來了快樂。他始終不肯把“藝術(shù)家”的頭銜加在自己名字前面，他說：“我是窮根兒出身，我什么也不是，現(xiàn)在我這歲數(shù)了，還能逗觀眾一樂兒，能給大家留下點(diǎn)兒印象，我就知足了。嘛錢不錢的，樂呵樂呵就得了?！睙o論多苦，知足者常樂，這就是生活的真諦。
學(xué)相聲要靠“熏”，必須多聽
拜郭榮啟先生為師一波三折
記者：您現(xiàn)在常?；貞涍^去嗎？
楊少華：以前的事我都不愛想，想起來怪鬧心的。住一間小房，娶個媳婦，一連生男孩兒，生這么些男孩兒。說實(shí)在的，想起來太難受了。
記者：很多老藝術(shù)家都因?yàn)樽杂紫矚g相聲才說了一輩子相聲，您也是這樣嗎？
楊少華：我沒爹沒娘的一個小孩兒，有一個媽也不行，糊里糊涂，我跟我姐姐長大的。我們哥仨姐一個，我行老三。小時候家里窮，大哥二哥干什么都不知道，在外面也不回家，家里也沒地方呆，就一間小屋。那時候好像窮人生活都這樣，也沒覺得怎么苦。后來我就去啟明茶社，溜進(jìn)去聽相聲。后來呢，又去了明園茶社，給人家檢場。知道什么叫檢場嗎？就是換節(jié)目時把鼓給擺上。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晚上臨散場，最后一場底角上了，小彩舞、小嵐云、花小寶上場，老板讓我拿個鈴鐺，先把頭兒攥住了，等她們唱完之后搖鈴鐺，就散場了。我就覺著小彩舞唱的好，引人入勝，那時候我也不懂。我最害怕關(guān)那電燈，我們后臺有一燈，外面有個小罩燈，“燈脖子”那兒有個開關(guān)，我一捏那開關(guān)就電我，一捏就電一下。
還有就是掃地時，總惦著有人掉點(diǎn)兒錢，還真撿著過。我“偷錢”一門靈，撂地，人家把銅子扔地上，那時候都花銅子，怎么辦？找塊口香糖，吃完了粘腳底下，斂錢時一踩，錢就粘鞋上了。后來讓常連安知道了。挨打。拿手指頭砸腦袋，疼極了。我跟常寶霆倆人在底下比誰腦袋上的包多。
記者：那時候開始學(xué)相聲了嗎？
楊少華：老先生教，也就教一句兩句，真正學(xué)得“熏”，聽得多就聽會了。最可樂的是背《報菜名》，給我本子我不會看，念不懂啊。我沒念過書，大學(xué)畢業(yè)？初中高中？不可能。我看有小孩就把他叫進(jìn)來，他上過小學(xué)就懂。給他買點(diǎn)糖，坐那兒跟他聊，你把這個念念我聽聽，蒸羊羔、蒸熊掌，他念幾句，給兩塊糖，我這琢磨；他再念，江米釀鴨子，我就跟著他念。后來老給他糖，他說我不吃了，嗓子都啞了。
記者：您挺走心的。
楊少華：那不走心會不了啊。
劉文亨 馬三立 侯寶林 楊少華
記者：網(wǎng)上說您是郭榮啟先生的徒弟。
楊少華：小時候我也沒師父，在北京，郭榮啟先生火得不了。我把郭先生給氣著了。他在那坐著，我在那站著，常連安也站那兒，說，你管他叫師父。郭先生問我，你認(rèn)識字嗎？你念念那廣告。他說相聲讓我給他播廣告。我說不認(rèn)識字。我說連你都不認(rèn)識字我更不認(rèn)識了。他就很生氣。他問我你會騎車（自行車）嗎？我說不會騎。我心說我會騎車能跟你在這呆著嗎？所以郭先生那時候不樂意看我，不樂意要。就有這么一說法，沒承認(rèn)我是他徒弟。
記者：什么時候承認(rèn)的？
楊少華：常寶霆、杜三寶都是郭先生徒弟。常寶霆說，咱弄明白了，用現(xiàn)在話說就是要把門戶掰扯清楚了，過去沒有這個，說相聲無所謂。后來郭先生又樂意收我了，我就想，那就是師父吧。按我們年輕那時候，不分這個，有沒有門戶你干嘛？現(xiàn)在也不知道怎么又興成這樣了。
在我腦子里師父沒給我說過活，都是我聽來的。常三爺（常寶霆）十來歲的時候給我說過，一開蒙都說《六口人》《反七口》，這都是倫理的包袱。郭先生的《打牌論》說得最好，后來到天津了，《打牌論》我給他改了改，他又按我改的說。我說這話有點(diǎn)口冷啊，他說把你那個給我念念，我按你這個使，我也給他說了說。我說我算你徒弟你算我徒弟？他說別“狗慫”。后來我看人家對老師那么尊重，我也尊重他。他又鬧的慌。我們太熟了。都是過去的事。
來天津在軋鋼廠當(dāng)工人干裝卸
重操舊業(yè)進(jìn)了南開區(qū)相聲隊(duì)
記者：您是怎么來天津的？
楊少華：后來我就不想再說相聲了，受累，還得求錢。我就想做一份工作。我姐姐特疼我。她在北京一個高級臺球廳給人家撿球。給我印象最深的，有一天我姐姐給了我一塊巧克力，我吃了，哎呀到現(xiàn)在都琢磨得出那個味兒，那么好吃??！我說還有嗎？沒有了，就這一塊給你了。現(xiàn)在巧克力我都不吃了。就說小時候這個意思，受苦受這么些年。
我姐姐跟許明昌結(jié)婚，他在天津要干一個軋鋼廠，我姐姐也得去天津。我離不開我姐姐，我姐姐說，別說相聲了，到天津來。我就在我姐姐那軋鋼廠，建益鋼鐵廠，開始是工地，一片莊稼地。后來軋鋼廠又公私合營，我一看工人拿錢多，我就當(dāng)工人，干裝卸，一干就好幾年，三班倒。有一回上夜班時把手砸壞了。
記者：本來不想說相聲了，來天津以后還是說了相聲。
楊少華：來天津以后呢，又和常寶霆他們湊一塊了。他們也都來天津了。一幫說相聲的太熟了，找我玩兒，聊天打麻將，都離不開這些人啊。劉寶瑞也找我去，蘇文茂蔫不唧唧的，我原來不樂意跟他合作，后來都火得這樣了。馬三立、郭榮啟都上我家去過。我愛聽馮立鐸的相聲，有時候陰天下雨，觀眾少，演員也少，他說單活，我就變著法兒聽他的活，他說完了我會的也差不多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人家能耐忒大了?，F(xiàn)在的演員很多就是炒作，沒有能耐。
記者：您喜歡自嘲，不愿意說自己多么熱愛相聲，但其實(shí)您離不開相聲。
楊少華：有一次常寶霆說，你別扔下，你還說相聲吧。我說我不行，我不會說。常寶霆說，你不會說？可是我干這行呢，我還是愛這行。干別的不舒服，干吧。有一個馬志存是刷漆的，也不怎么的演出時就認(rèn)識他了，他挺愛這個，我說沒意思，他非要干，追隨我，說要跟我學(xué)，我說你給我量活吧。
我去南開區(qū)相聲隊(duì)串門，跟穆祥林說，有事給我布一個（安排演出）。他負(fù)責(zé)業(yè)務(wù)派場。他說，今兒就演一個就行。他沒跟我同過臺，問我，你演個什么？我說我演一個你不會的。我小時候特愛逗。我說一段，這段你要會我就不干了。結(jié)果說了一段相聲，他們那書記，就想讓我去南開區(qū)相聲隊(duì)。我說我有工作啊。他問是掙多少錢，我那時候掙65塊錢，他說我給你兩個65塊行不行，給你拿120塊。我說我不會說。他說你會說。后來就去了南開區(qū)相聲隊(duì)，馬志存給我量。那時候不錄音。
記者：這是成專業(yè)演員了。
楊少華：時間也不長，“文革”開始了。那時就剩一段相聲，《要彩禮》。聽相聲的都會了。上場前要系板帶，在后臺我一系板帶，心里特難受……說不了了……到了七幾年，天津市曲藝團(tuán)叫我過去，馬三立讓我給他兒子捧哏。捧哏、單口相聲、逗哏，反正說相聲這點(diǎn)兒事，我都能劃拉下來。
研究相聲包袱我不讓人
“楊光”最大的法寶就是相聲
記者：現(xiàn)在大家普遍認(rèn)為新相聲不如傳統(tǒng)相聲，您怎么看？
楊少華：現(xiàn)在有些相聲說的不挨著，觀眾也樂。我就納悶，觀眾為什么樂？它不可樂啊！你比如馬三立先生說那個相聲，餓了吃奶那種包袱，可樂，我要一說呢，那太可樂了。馬三立先生問，你說倆小段我聽聽。我給他說一個，我不是吹牛啊。侯寶林先生我也給他說一小段，我一講，問他，可樂不可樂？人家又藝術(shù)加工，前面的話讓它嚴(yán)絲合縫，合理了，把包袱圍好。馬三立先生說，這是楊少華的，我說沒關(guān)系。
記者：您如何理解“相聲”這兩個字？
楊少華：說相聲，一句話就見包袱，三句話仨包袱。我跟趙偉洲搭檔，他說您能不能研究點(diǎn)健康的包袱，我說關(guān)鍵那也得可樂啊，可樂就行。研究包袱，我不讓人。我平時說出來的話，總是在內(nèi)心一加工，一下就出來了，不是說想想再說，不是。你剛說完一落聲，我就說出來了。要說“狗慫”的話，就是什么，誰有來言我都有去語。現(xiàn)在沒那能耐了，歲數(shù)大了。就說對相聲的貢獻(xiàn)，大家喜歡郭德綱，他夠鋼鋒了。如果郭德綱不出來，現(xiàn)在沒這么多說相聲的。郭德綱火了，火了你們看著不樂嗎？別嫉妒人家。他是走運(yùn)，可是人家肚子里有東西，不對付。
記者：您和楊議合作之后，喜劇界多了一對備受歡迎的“父子檔”。
楊少華：爺倆說相聲最難吶。我不能跟他要便宜，他也不能跟我要便宜，量逗之間，兩個人得互相逗，爺倆不行。我們演了幾個節(jié)目，《肉爛在鍋里》，那時候楊小五上臺演的都是新活，包袱一下子就響了，新活里還有老活的梁子。春晚我沒上過。明天演出，今天拿下，三次。排練時我們一說大伙就都樂了，我說這個節(jié)目也就給你們說說，明天就把我們拿下去了。
記者：楊議也把您帶得比較時尚了，和傳統(tǒng)的老藝人不一樣。
楊少華：他要求高，他研究那詞都得與眾不同?！八牧洹钡脑捳l不會說？但研究這東西可費(fèi)勁了。你聽他的活，多費(fèi)勁啊。我最怕的就是忘詞。我把詞寫手心上，結(jié)果一洗手詞沒了，在臺上打喯兒，別人聽不出來，臺上的人知道啊。我兒子說，你怎么那么笨？“想當(dāng)初楚國霸王項(xiàng)羽目生重瞳帳下有八千子弟兵攻無不取戰(zhàn)無不勝……”這樣的詞兒，我背得滾瓜爛熟。還有我們演的那個──惜別，可惜的惜，告別的別，我說著不順嘴。“惜別我是永遠(yuǎn)的愛戀，五年前，毫無思顧中告別了甜美的故鄉(xiāng)，又走到繁榮鬧雜的都市，那里竊走我天真與快樂，至今只能背背著行囊，懷念著凄楚，或許不經(jīng)意的哪天會揚(yáng)手說再見吧，親愛的天津?！本瓦@幾句詞，我翻來覆去地背，我怕我兒子瞧不起我?？傻浆F(xiàn)在，我說句心里話，我腦子不行，現(xiàn)在腦子更亂了，東西剛放這兒，就忘了。
記者：到今年“楊光系列”喜劇拍了11部，全國觀眾也通過這個電視劇認(rèn)識了您。
楊少華：楊議一直在說，“楊光”最大的法寶就是相聲，用的都是相聲理論，臺詞是相聲的臺詞，它也許不是相聲的包袱，但邏輯上是相聲的思維。他這個思維，給天津留下一條根兒，已經(jīng)成了標(biāo)志性的東西。到外地一聊天，天津那老頭兒，楊少華，好些人都知道。你看他現(xiàn)在弄電視劇，但是讓他寫相聲他寫不了，他說相聲太難弄了。說相聲多容易，一邁腿就進(jìn)來了，出可出不去了，會說不行，得能說到一定程度。唱戲、唱歌有伴奏，說相聲沒有，全憑一張嘴，要把你兜里錢說到我口袋里，你有這能耐才行啊。
記者：楊議和您的性格一樣嗎？
楊少華：嘛錢不錢的，樂呵樂呵得了，這句話是楊議說的。這句話很有分量，你有金山，到最后不也帶不走嗎？我思想比較隨意，樂呵樂呵得了，好像楊小五不這樣想。他買了好多古玩，我說你買這些干嘛？他說：“您不知道？我給社會做貢獻(xiàn)?！彼乃季S都很大很遠(yuǎn)。
楊少華口述
走到哪兒都得樹人緣
我第一次上《藝術(shù)人生》是2004年，說相聲還沒有進(jìn)《藝術(shù)人生》的，把我叫去了。那次節(jié)目我就說，我媳婦總跟我說一句話，我一回家她就說：“受累的回來了。”現(xiàn)在老有人提這個，好像大伙兒都知道。其實(shí)呢，我是一種很悲觀的語氣，但把大伙說樂了。
我的性格是嘛？我有我賺錢的辦法，我干這行，如果貪圖小便宜的話就沒有今天了。我說句良心話，老一伐兒說相聲的都花過楊少華的錢。我給錢都沒人知道，一拉手遞過去了，絕不大張旗鼓給人家錢。干嘛要說呢？我是真疼說相聲的，不容易。我絕不巴結(jié)上頭，我巴結(jié)底下的人，你知道哪塊云彩下雨？人家有好包袱，你用了，你得記住人家。
你看我軟弱無能，可是我跟別人交往，我不占人家便宜，我有骨氣。啟功先生給我寫一幅字──中國莫里哀。宋雨桂、崔如琢、黃胄這些大畫家都跟我好，但我絕不找他們要畫。
那時候梅先生演出，排隊(duì)買都買不上票，我能買前面第一排第二排的票。我拿這個票到外面賣給別人，賺錢，那時候家里孩子多，沒辦法。有一回下大雪，很多人都在劇場外面圍著，沒票。梅先生說，讓大家都進(jìn)來，都不容易。我心里特?zé)岷?。梅先生真仁慈啊。做人就得跟這樣的學(xué)。我跟梅葆玖怎么這么好啊，我一輛鳳頭車?yán)胰チ?，我都忘了?/span>
現(xiàn)在我自己個兒都不知道怎么這么火。我人緣怎么這么好？出去打車人家不要錢，吃完飯人家說我給了，不行，我不干這事兒。我是不是走運(yùn)了？我這輩子還了不得了？其實(shí)我什么也不是，我什么也不會，大伙兒把我捧得這么高。我覺著，人得做善事，跟誰都客客氣氣，走到哪兒，樹人緣。說句我內(nèi)心話，如果我這樣做人，絕對不會給人留下壞印象；如果我天天橫眉冷對，能行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