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國時期,自報家門是個挺啰嗦的事。
拿大家都熟悉的劉備來說,桃園結義時,還只自稱“我本漢室宗親”;見到皇帝時,就成了“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閣下玄孫”;等到上門請諸葛亮時,頭銜仿佛加長版勞斯萊斯,“漢左將軍、宜城亭侯、領豫州牧、皇叔劉備”——聽起來是比“新野縣守將”威風許多。
銜筆認為,幸虧劉備沒有穿越到《權游》里,否則,他的自我介紹可能是這樣的:
“權力的游戲”版本的劉備
雖然這套查戶口式的自我介紹的確麻煩,但沒辦法,在高門世族初具規(guī)模的三國時期,有一個優(yōu)越的出身,相當于現(xiàn)代人手持一張百夫長黑卡,走到哪兒都是VIP待遇——要不然袁術為啥敢稱帝?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四世三公”的硬背景,怎么辦呢?那就只好自己成全自己,認一個祖宗得了。
沒錯,曹操,說的就是你。
影視劇中曹操形象
一、曹氏先祖“升級史”
在討論曹操先祖之前,要先說明一個問題:在《三國志》所注引的《曹瞞傳》、《郭頒世語》等史料中,曹操是夏侯氏的后人,這一說法也成為了許多三國愛好者的固有印象。但實際上,歷代史家對這個說法始終抱有爭議,特別是在曹氏和夏侯氏屢次通婚的情況下,按照西周以降“同姓不婚”的律例來看,曹操究竟是不是夏侯氏的一員,還是頗為值得商榷。
因此,我們就先把這個問題放到一邊,專心來看三國歷史上的一個重大謎題——曹操的祖先究竟是誰?
曹氏先祖的1.0版本,是西漢的開國元勛曹參。拜《三國志》、《三國演義》所賜,這是曹操最為人所知的一位祖先。
曹參像
然而,說曹操是曹參之后,著實有些牽強。因為在寫到曹操祖先時,陳壽留了一個后門:
這就有點搞笑了,連曹操生父的出生本末都搞不清楚,又何來“曹參之后”的說法呢?
顯然,陳壽在這里玩了一招春秋筆法:“曹參之后”是美顏磨皮,“未能審其出生本末”是原始底片,既照顧了形勢需要又維護了史筆良心,完美。
曹氏先祖2.0,名叫曹叔振鐸。
這位名字雖然像日本人,但的確是華夏子孫,而且出身更高貴,乃是周文王的親兒子,周武王的親兄弟。
根據《諸侯世本》記載,周朝立國之后,分封天下,這位曹叔振鐸(實際上該叫姬振鐸)被封在曹地,稱為曹國,大概包括了如今山東菏澤、聊城的一部分以及河南濮陽部分地區(qū)。自此之后,曹叔振鐸的后人就以國為姓,成為“曹”姓的一大源流。
曹國位置圖
關于曹操是曹叔振鐸后裔的說法,史書上相關記載不多,唯有在《三國志.蔣濟傳》里提到過一句:“魏武作《家傳》,自云曹叔振鐸之后”。
曹操所著《家傳》,現(xiàn)在已經軼失,但蔣濟作為曹魏四朝老臣,在這種事情上自然不太可能信口胡說,可見曹叔振鐸就是曹操本人所認定的祖先。
既然曹操本人做了“官方認定”,那么曹氏先祖的爭議也就該塵埃落定了,然而,曹睿在位之時,曹氏先祖的身份又出了幺蛾子。
景初元年(公元237年),經過王肅、高堂隆等“御用血統(tǒng)研究者”一通刨根問底,魏明帝曹睿下詔,對郊天大禮(不明白“郊天”是什么意思的童鞋可以自行度娘)的對象作出了明確規(guī)定:
我們可以看到,在這篇正式頒布的詔書中,曹氏先祖又變成了“有虞氏”,也就是說,經過曹氏祖孫三代來回折騰,曹氏先祖3.0版終于出爐——就是舜。
舜:這事兒我真不知道!
對于曹氏這種亂認祖先的行為,歷代許多學者都嗤之以鼻。清代考據大家王鳴盛曾說:“魏乃以舜為始祖。王肅、高堂隆輩附會如此,豈不貽千古笑端乎?”(《十七史商榷》)民國學者盧弼也批評道:“夫以一代之君而三易其祖,豈不可笑?”(《三國志集解》)
雖然以后人的眼光來看,曹操祖孫干得這些事的確是不太體面,然而問題在于,他們如此行事,真的只是為了拉大旗作虎皮,給自己臉上貼金嗎?
影視劇中曹睿形象
電視劇《軍師聯(lián)盟》里,司馬懿對曹丕說過一句話:“要想清楚你的父親,不僅要想清楚他的志向,還要想清楚他的弱點?!?/p>
電視劇雖是戲說,但這句話還是相當有水平的。換句話說,要想弄明白曹魏政權在祖先問題上為何折騰不休,首先要從它的弱點入手。
二、曹魏的弱點
如今,大眾越來越善于給一個人乃至一個群體貼上“標簽”,一旦一個人被“標簽化”之后,隨著而來的就是各種各樣的頑固偏見,幾乎無法改變。
曹操雖然生活在近兩千年前,但他的一生,一樣受到“標簽化”的困擾。
曹操身上的第一個標簽,叫做“宦官出身”。
從古至今,“官宦人家”基本上都是褒義詞,但若是把前兩個字調過來,就成了指著鼻子罵人。
特別在漢末三國時期,前有“黨錮之禍”,后有十常侍亂政,對于廣大士族來說,宦官出身,基本上就意味著原罪,見人便要矮上三分。
連環(huán)畫中的“十常侍”
這就是曹操最初的困境,除了禮賢下士、愛才如命的名聲之外,實在沒有什么拿的出手的籌碼,來籠絡這些眼高于頂的世家名門。
因此,當袁紹在檄文中罵曹操是“贅閹遺丑”時,曹操只能冒一身冷汗,沒法還嘴。而荀彧、崔琰等人板起臉來勸誡他時,曹操除了乖乖聽著,也沒什么更好的辦法。
在曹操建立霸業(yè)的過程中,荀彧既出了大力,也添了不少堵
直到徹底討平袁紹,實現(xiàn)中原一統(tǒng),曹操才用冠絕天下的成績擺脫了出身帶給他的陰影,豪氣萬丈地說出:“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真正揚眉吐氣了一回。
然而,當曹操的野心再度膨脹時,他的第二個標簽又來了——“叛漢逆臣”。
與第一個標簽相比,這個標簽更加可怕,因為它的背后是禮法、是道統(tǒng),更是即將指向他的無數“匕首和投槍”。
特別是建安二十三年的“耿紀、韋晃叛亂”和建安二十四年的“魏諷叛亂”,兩次“叛亂”的主謀,一個是漢臣之后,一個是與曹操同鄉(xiāng)的青年士族魁首,這讓曹操清楚地看到了在一張張貌似恭順的面孔后面那些咬牙切齒的痛恨,也讓他明白,自己終于遇到了不可戰(zhàn)勝的敵人。
晚年曹操形象
因此,當手下群臣甚至是孫權都上書“勸進”時,曹操也只能苦笑:“這小子是想把我放在火上烤??!”(《三國志.武帝紀》:“是兒欲踞吾著爐火上邪!”)
帶著遺憾,曹操離開了人世。然而,即使是在曹丕受禪稱帝之后,曹魏政權的正統(tǒng)性仍然不斷受到著質疑和挑戰(zhàn):
由此可見,曹魏雖然在名義上取代了漢朝,但無論在曹氏宗親內部還是在士族成員中間,始終有相當一部分對曹氏政權抱有懷疑甚至是抵觸的情緒。
內部不寧,吳、蜀又環(huán)伺于外,尤其是當蜀漢打出“興復漢室”的旗號,第一次北伐時,曹魏邊境的南安、天水、安定三郡居然望風歸降,這一切都使曹魏政權產生了嚴重的危機感和摘掉自身“篡逆”標簽的迫切需要。
三、“去標簽化”的一盤大棋
結合曹魏政權的弱點,我們再回頭去揣摩曹氏祖孫“三易祖先”的行為,似乎就能夠看出些端倪來了——
袁紹:“你這個宦官之后,有什么資格稱霸中原?!”
曹操:“胡說,我的祖先是漢朝開國功臣,先前比你闊得多啦!”
袁紹:“......”
荀彧:“明公累世漢臣,怎么能稱公稱王,做這樣大逆不道之事?”
曹操:“我的祖先曹叔振鐸就是王,我封王有何不可?”
荀彧:“......”
諸葛亮:“我們要興復漢室,還于舊都,把篡漢的魏國徹底打倒!”
曹睿:“漢朝禪位于魏,就如同唐堯禪位于我的祖先舜一樣,合理合法,你能奈我何?”
諸葛亮:“......”
曹睿將漢獻帝比作唐堯來昭示曹魏的正統(tǒng)性
可見,曹氏“三易祖先”中的前兩次,既是自抬身份,也是應對惡劣輿論環(huán)境的一種“危機公關”,而曹睿最后以詔書形勢確定的祖先,則是確定“漢魏禪代”合法性的重要一環(huán)。這一手段與曹丕時期善待漢室宗親、籠絡漢代遺老、重用高門世族等政策一起,給漢魏之間的權力交接披上了一層合法化的外衣。
這一層外衣的作用,不僅僅是標明魏國的正統(tǒng)地位,還給了大批漢朝遺臣和以“清流”自居的世家子弟一個臺階,讓他們可以心安理得地為新興的曹魏政權效力。曹魏政權能夠在代漢前后保持了基本穩(wěn)定,與曹魏三代領袖努力下好這盤“正統(tǒng)化”大棋是密不可分的。
然而,曹魏的這一番操作,教出了一個叫做司馬懿的優(yōu)秀學生,并且在幾十年后用幾乎同樣的方式,成功地“套路”了曹魏政權,這恐怕就是曹操始料未及的了。
影視劇中司馬懿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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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后漢書》
《三國志》
《世說新語》
《諸侯世本》
《三國志集解》
《十七史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