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少年天子》,方知董鄂妃非董小宛,這一驚!初識董小宛,是在20年前,在梁羽生的《七劍下天山》中,董小宛和冒辟疆琴瑟和鳴逍遙于江湖之遠(yuǎn)。小宛后被順治帝搶去,雖備受寵愛,卻“只有感情沒有愛情”,抑郁而死;順治憂而出家……
梁版中的冒辟疆是情種,甚至,他和董小宛的不成連理枝、遂成比翼鳥的決絕還曾是年少者的愛情教程呢!將此設(shè)置為默認(rèn)值,后讀一些文章,顛覆此形象,心里一直不是個滋味。
小宛非董鄂妃,她和順治毫不搭界——她傾盡畢生才力,敷衍一個冒辟疆猶嫌吃力。
其實,當(dāng)紅青樓女董小宛在一次花酒宴中遭遇了冒辟疆——常詫異古代的科舉考生們可狎妓作大考熱身,便暗忖將終生托付于這廝。卿是國色天香的秦淮八艷之一,君是名聞天下的翩翩美少年,眾人鼓吹,個中人半推半就,曖昧的場地開出一朵潔白的愛情蓮。姐兒愛鈔,甚過愛俏。但,已賺得缽滿盆盈的青樓紅人,鈔是不成問題的。君不見,面對眼皮子淺的負(fù)心郎,杜十娘將百寶篋一層層抽出,金銀財寶悉數(shù)撒入江中。觀眾失聲驚呼,當(dāng)事人李甲更是俊容失色,可想他腸子都悔青了。有家私的姐兒,顯然更愛俏?!拔辶昴晟贍幚p頭”,青樓女誰不斂財是呆子,但,若遇可心之人,寧愿千金散盡,委身而嫁。
此后,冒辟疆為營救其父疲于奔命,不屑也顧不上搭理愛情。在債務(wù)、卑瑣男人的覬覦、未脫妓籍等尷尬事中左沖右突的董小宛,將冒辟疆視為終生歸宿,一路跌跌撞撞投奔而去。
這種投奔細(xì)想讓我流淚。亂世、賊兵、流寇、匪民……一介弱女,視一男人如歸,躬身若弓,倉皇搭箭,試圖一舉射中男人的心靶——對他有可以把握的愛情和人格底線嗎?自古沒有愛情保險公司,在她動身前,想必有過一番痛苦的思慮。但她顯然有著一般女人所稀缺的驚人行動力,將愛情和婚姻打包,將從青樓泥淖脫身的希望和后世的幸福捆綁在一起,不顧一切地將自己射了出去!她是可以做到的。單看她的別號“青蓮女史”便知,唐代浪漫主義大師李白的豪邁已打通她的穴道。我歷來贊成女人自我歷練幾分英豪氣,它們能在關(guān)鍵時刻爆發(fā),從而搭救自己。
小宛有詩云:“事急投君險遭兇,此生難期與君逢。腸雖已斷情未斷,生不相從死相從。紅顏自古嗟薄命,青史誰人鑒曲衷。拼得一命酬知己,追伍波臣作鬼雄。”沒有女人一貫的呼天搶地、哭哭啼啼,咸的淚水與酸的苦水皆免,因為這只會讓男人不耐煩——在風(fēng)月場中打滾多年的小宛深諳男人心理學(xué),只有癡情、義氣、決絕、悲壯,方能契合他們亂世隱士的復(fù)雜心理,從而給自己盤桓機(jī)會。設(shè)若見到娘家兄長,小宛還會費盡心機(jī)寫這么一首慨當(dāng)以慷的詩嗎?面對安全的人,她會恢復(fù)女兒本色,但求訴盡萬般委屈,但求哭得痛痛快快。是的,以己心揣小宛,我以為,她嫁給冒辟疆,盡管夫妻相得益彰為時人所樂道,但她其實是一直自搭戲臺勤勉入戲,主角是她自己,冒辟疆僅跑了個龍?zhí)锥选?/p>
和冒辟疆走到一起,是小宛的主動投奔,其中,或許不無死纏爛打之成分。清醒的小宛,知道她要什么,她在做什么。她要的現(xiàn)世安穩(wěn),必須通過男人方能實現(xiàn),必須借助婚姻這一載體方能塵埃落定,顯然,冒辟疆是她所能抓住的最佳人選。對男人,小宛的要求并不高。
洞房花燭夜,小宛即興作《洞房花燭夜和冒辟疆》一詩:“一從復(fù)社喜知名,夢繞腸回欲識荊?;ㄇ白砦蠲诉B理,劫后余生了夙因?!边@是新生活的宣言,卻缺少新嫁娘的香艷軟濃。
往后的生活,小宛在漫漫投奔路上想必已設(shè)計好。在冒家,甘心低到塵埃里,將冒母馬恭人、冒妻蘇元芳敷衍得一團(tuán)高興——背后的淚水和汗水,冒辟疆是親見的,有過不忍之心了嗎?
忍辱負(fù)重,求得和冒辟疆九年幸福時光,幾可與《浮生六記》中的沈三白與陳蕓PK。小宛還曾代夫君給親戚朋友書寫小楷扇面——她的殷勤討好,已普及親友。
冒辟疆承認(rèn)他的一生清福都在與小宛共同生活的九年中享盡。他的“清福”,是她的辛苦!小宛深知,伴才子如伴獅,僅有詠絮之才是不夠的,于是她便努力向“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路線上走,并最終練就一身廳堂、廚房必殺技。據(jù)說,虎皮肉是董小宛的發(fā)明;小宛還擅做糖點;茶道之余,她還潛心研究醫(yī)學(xué)、特護(hù),后來冒辟疆患惡疾,幸得小宛精心服侍,終得痊愈……小宛真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
看得我心驚肉跳,為了敷衍男人,一個女人可以壓榨出多少才藝!“沒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看來,沒有一身硬功,還真嫁不得才子!嫁給才子,你就得化身陀螺,或從哪吒處借得風(fēng)火輪,要使出渾身解數(shù),將才子服侍得通體舒泰。美女又如何?才女又怎樣?照樣淪為高級婢女。
小宛對冒辟疆的傾心付出,地球人全知道。冒辟疆對她又如何呢?據(jù)說,逃難中,冒辟疆曾幾次丟下她,但小宛似乎也并不在意。對一個內(nèi)心足夠強(qiáng)大的女人來說,男人的一切都可忽略不計,歸根到底,冒辟疆也只是在她生命場中跑了一場龍?zhí)锥?;而她自己,方是這場人生悲喜劇的總導(dǎo)演。
順治八年(1651年)正月初二,在冒辟疆痛徹心扉的哀哭聲中,小宛仙逝,年僅28歲,萬般辛苦終成一朵風(fēng)干紅梅。臨終之時,她手中緊握著冒辟疆鐫有“比翼”、“連理”四字的那對金釧。冒家上下恍惚傷痛,將其葬之于如皋(今江蘇如皋)影梅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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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家萍
來源|《百家講壇》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