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你跳舞了嗎？——我講《裝在套子里的人》

“老掌柜”難舍芭蕉扇

要我換電扇，且慢復且慢！

不怕花錢多，就怕擔風險：

雨天怕打雷，晴天怕觸電；

倘若螺絲松，飛來大刀片，

重者削腦袋，輕則上醫(yī)院。

還是穩(wěn)妥點，仍用芭蕉扇，

只要拼命搖，照舊能解汗！

這首打油詩中的老掌柜是個什么樣的人？

吝嗇，舍不得錢；膽小，怕這怕那。生活當中確實有一部分人膽小怕事兒，用一句“樹葉掉了怕砸頭”來形容，毫不為過。但有沒有想過，他們?yōu)槭裁催@樣？今天，咱們就把別里科夫的套子扒了、撕了、砸了，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

本篇文章，還是一個問題貫穿始終：你說怪不怪？

讀罷全文，各位有沒有覺得里面有很多奇怪的地方？所謂“奇怪”是指荒謬的，不合生活常理的。

奇怪之一：別里科夫的造型和行為為何如此奇葩？

別里科夫自覺主動地用各種各樣的套子把自己包裹起來，回到臥室還拉過被子蒙上腦袋，整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心神不寧。這副扮相和這種行為，很明顯超出了正常人類的認知范圍，更別提接受了。只要不瞎都能看出來這里嚴重的反邏輯性。但是不合乎事理邏輯，卻恰恰合乎作者的小說邏輯。蒲松齡的《促織》，卡夫卡的《變形記》就是典型代表。這樣安排恰恰就是契訶夫的“漫畫”，就像《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一樣，只不過前者是用以諷刺。作為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巨匠之一的契訶夫，將諷刺手法運用得爐火純青。諷刺手法第一式：漫畫式筆法，第二式：夸張扭曲的行為，第三式：鮮明的對比，第四式：戲劇性的情節(jié)。此外，還有比喻、反語等招式。本文用了前四招，諷刺別里科夫因循守舊，怕出亂子，怕新事物，最好一切都像機器運轉一樣，不要有一絲變化。

奇怪之二：一幅漫畫何以讓他臉色發(fā)青、嘴唇發(fā)抖？

這漫畫里畫的別里科夫應該說是寫實主義吧？這不就是他平常的裝扮嗎？要說不太“寫實”的地方，也就是他沒和華連卡挽著。可是別里科夫什么身份？老師，已經成年了的老師。一個成年了的老師，一個成年了的正在談戀愛的老師，和情侶挽著怎么了？對于正常人來說當然再正常不過了，但是別里科夫卻覺得這可是亂子，尤其是自己沒這樣做卻被別人畫了出來。談戀愛對別里科夫而言，應該是個很矛盾的事兒。他因循守舊，那么戀愛結婚生子大概是規(guī)矩，是他守的“舊”，那他就必須得經歷。但是他又害怕變化，談戀愛這豈止是變化，簡直是驚濤駭浪，滄海桑田。在別人的慫恿、華連卡的“誠懇而親熱”之下，別里科夫同志，昏了頭，決定結婚了。注意，這里契訶夫用的是“結婚”，而不是談情說愛的“愛情”。

奇怪之三：騎自行車怎么就不成體統(tǒng)了？

“如果教師騎自行車，那還能希望學生做出什么好事來？他們所能做的就只有倒過來，用腦袋走路了！”自行車在十九世紀末的俄國應該是個新鮮玩意兒。對標到咱們的八十年代，約等于人們燙爆炸頭，穿燈籠褲，跳迪斯科；對標到幾年前，大概就是戴著大耳機、踩著電動平衡車上下班。新事物的出現，當然要辯證看待，咱不能只看到外在就直接一棒子打死，況且我們實在想不出自行車能有什么危害。此處，別里科夫憎惡的不僅是自行車這個新事物，更憎惡的是教師騎自行車，更加不能接受的是他的戀愛對象——一位姑娘騎自行車。腦子里思想就像自行車圈起的灰塵，土掉渣了。

奇怪之四：為什么大家都害怕別里科夫？

別里科夫整體怕得要死，為什么第四段卻用了八個“不敢”敘寫全城的人都怕他？這個問題應該從兩個角度來思考。

首先，狐假虎威，狗仗人勢。別里科夫的可恨之處在于，他不但把自己裝在套子里，還想把周遭一切都裝進套子里。用魯迅先生的話講，就是想把所有的人都裝進鐵房子里而且還要讓他們沉睡。別里科夫唯沙皇政府馬首是瞻，他甚至覺得官方的批準或默許里，包藏著沒有充分說出來的成分。他不僅是專制制度的瘋狂捍衛(wèi)者，甚至比沙皇還沙皇，比專制還專制。而且他還有必殺技——“這事又會傳到督學的耳朵里……這還會有好下場嗎？”“為了避免我們的談話被人家誤解以致鬧出什么亂子起見，我得把我們的談話內容報告校長?！蓖淄椎母鏍罹?。所以，人們怕的是別里科夫背后的沙皇政府。

第二個角度，習慣成自然。看課文最后兩段。一個禮拜沒過，生活又回到了原來的沉悶、無聊里。契訶夫說，“像這種裝在套子里的人，卻還有許多，將來也還不知道有多少呢！”這些人從哪里來？別里科夫的奴性源自沙皇政府對人們思想的鉗制，對人們行動的限制。我們不妨把這組二元關系平移一下，別里科夫的套子，是否也套住了城里其他人的思想呢？潛移默化中，人們是否也在慢慢認同、接受現實？就像祥林嫂、林教頭，習慣了那樣的環(huán)境，也就成為了一種自然。只是他們不知道，鐵房子會悶死人，慢慢升溫的水也能煮死青蛙。

奇怪之五：別里科夫到底是怎么死的？

柯瓦連科一推，別里科夫一滾，華連卡一笑，這個可憐可笑可鄙可憎的套中人就死了。死因很明顯不是外傷致死，這家伙滾下又高又陡的樓梯居然毫發(fā)無傷。如果沒有巧遇華連卡，后面的事也許就是別里科夫打小報告，柯瓦連科被解職，他倆的婚事告吹，而他的生活依然是外甥打燈籠——照舊?？墒菦]有那么多如果，他偏偏遇到了。那么，華連卡的笑為什么有這么大的“殺傷力”呢？華連卡姐弟倆代表的是有新思想、敢說敢為的新生力量，是打破套子束縛的希望的亮光。他們的言行與別里科夫形成鮮明的對比。這種對比在比同事關系更親密的情侶關系中更加鮮明，這也是契訶夫非得讓別里科夫談戀愛的原因。老頑固帶著老一套的舊思想，遇上了新青年新思想，可謂針鋒相對。別里科夫這個“一生要強”的男人慌了，和小舅子“談判”失敗后，還被推下樓梯，還被看到，還被“嘲笑”，一想到這事兒要是傳出去，全城的人都知道，不定會鬧出什么亂子，他就更慌了。其實，最讓他慌的不是在“心愛”的女人面前丟臉，而是他一生最怕的“亂子”，恰恰就由自己而起。所以，別里科夫是被嚇死的。

這一“推”一“滾”一“笑”一“死”，展現的是新舊兩種勢力的斗爭結局：套子弱不禁風，一撕就碎。死者為大，送別里科夫一副挽聯吧：“老頑固守老一套死得活該，新青年用新思想活得自在?！?/strong>

我們弄清楚這五個奇怪的問題之后，就明白本文的人物是什么樣子的，文章的主旨是什么。但這還不夠，經典的作品有很多經典之處，但共同點在于這些作品都超越了時空的限制，具有跨時代的意義。那么，“裝在套子里的人”有什么現實意義呢？

首先是套子。別里科夫有形的、無形的套子，本質上都是在維護專制統(tǒng)治，以求得“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地位?，F實生活中，套子無處不在。它可以化身為金錢、地位、權勢；可以是固化的思維，如傲慢與偏見、種族歧視以及其它執(zhí)念；也可以是不思進取、自甘平庸……

然而，最關鍵的是“人”。

如果把套子廣義化，那么我們都是套中人。人人都戴著鐐銬，然而有人作死，有人等死，有人卻在跳舞。別里科夫把自己裝進維護專制的套子，嚇死了；陳士成把自己裝進科舉以求功名的套子，失心瘋死了；而林教頭在一再逼迫之下，撕毀了官場忍辱求生的套子，活成了豹子頭；電影里的祥林嫂最終也拿起了斧頭，劈了門檻形狀的套子，站直了腰身。

有人說“少年不懂契訶夫，讀懂已是套中人”，然而，這樣說來似乎還沒真正地讀懂契訶夫，因為他留下了華連卡姐弟，留下了打破鐵屋、撕毀套子的希望。套中人恰如一顆蛋，不要等著被從外向內打破，因為那大概率會變成食物；而要努力從內向外打破，因為這才是成長。拯救人的，從來只有人自己。

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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