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于人,則空往而實來,綴而不失,以究其辭??审榭煽v,可箝可橫,可引而東,可引而西,可引而南,可引而北,可引而反,可引而覆,雖覆能復,不失其度”。
前面我們講“立勢而制事”,“立勢”就是通過度量事物各方面的關系和能量,來確立事物的發(fā)展方向。根據這個方向去把握和控制事物的發(fā)展,就叫做“制事”。鬼谷子這里說“空往而實來”,就是對著“立勢而制事”說。立勢要順其自然不留痕跡,故說“空往”;制事要切實可行收到實效,故說“實來”。這也是飛箝二字應有之義。而立勢的過程,必須讓相關方面的人參與進來。所以鬼谷子說:“綴而不失,以究其辭?!本鸵剂科淙说那闆r,不要有所遺失。這樣才可以“可箝可縱,可箝可橫,可引而東,可引而西,可引而南,可引而北,可引而反,可引而覆,雖覆能復,不失其度”。這里“可箝”、“可引”都是指飛箝所達到的效果。就像放出去的信鴿,無論怎么飛、飛到哪、飛多遠,都能準時回巢。
下面我們引《戰(zhàn)國策》中張儀說秦王的例子,來說明這一節(jié)的內容。
張儀說秦王曰:“臣聞之,弗知而言為不智,知而不言為不忠。為人臣不忠當死,言不審亦當死。雖然,臣愿悉言所聞,大王裁其罪。
“臣聞,天下陰燕陽魏,連荊固齊,收余韓成從,將西南以與秦為難。臣竊笑之。世有三亡,而天下得之,其此之謂乎!臣聞之曰:‘以亂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以逆攻順者亡。’今天下之府庫不盈,囷倉空虛,悉其士民,張軍數千百萬,白刃在前,斧質在后,而皆去走,不能死,罪其百姓不能死也,其上不能殺也。言賞則不與,言罰則不行,賞罰不行,故民不死也。
“今秦出號令而行賞罰,有功無功相事也。出其父母懷衽之中,生未嘗見寇也,聞戰(zhàn)頓足徒褐,犯白刃,蹈煨炭,斷死于前者比是也。夫斷死與斷生也不同,而民為之者是貴奮也。一可以勝十,十可以勝百,百可以勝千,千可以勝萬,萬可以勝天下矣。今秦地形,斷長續(xù)短,方數千里,名師數百萬;秦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以此與天下,天下不足兼而有也。是知秦戰(zhàn)未嘗不勝,攻未嘗不取,所當未嘗不破也。開地數千里,此甚大功也。然而甲兵頓,士民病,蓄積索,田疇荒,囷倉虛,四鄰諸侯不服,伯王之名不成,此無異故,謀臣皆不盡其忠也。
張儀所說的這個秦王,就是蘇秦所說的那個秦惠王。蘇秦以連橫策略游說秦惠王不成,掉頭以合縱策略去游說燕趙六國。此時六國合縱抗秦之勢已經基本形成。這在秦惠王來說,等于失去了先機,落了后手。這時候已經不是連橫不連橫的問題,而是由誰來主導這個連橫策略,去游說六國,讓他們共同事奉秦國。因為此時秦惠王已經感覺到六國合縱的壓力,連橫策略是事在必行的。
張儀在這種情況下游說秦惠王,他把重點放在如何取得秦惠王的信任上。張儀采用的是逆入法,上來先揭秦國的短。他說,秦國本來占盡天時、地利,結果卻弄的國庫空虛、兵民疲敝、四鄰不服,這沒有其他的原因,都是你們秦國這幫謀臣不能盡忠造成的。這等于罵秦國的謀臣都是草包。
張儀這一番言辭,有兩個作用,一方面通過貶低秦國謀臣來抬高自己,另一方面也由此暗諷秦惠王不會用人,沒有識別人才的慧眼。
接著,張儀歷數秦國先前的策略失誤,以說明謀臣們的無能和不忠。他說:
“臣敢言往昔。昔者齊南破荊,中破宋,西服秦,北破燕,中使韓、魏之君,地廣而兵強,戰(zhàn)勝攻取,詔令天下,濟清河濁,足以為限,長城鉅坊,足以為塞。齊,五戰(zhàn)之國也,一戰(zhàn)不勝而無齊。故由此觀之,夫戰(zhàn)者萬乘之存亡也。且臣聞之曰:‘削株掘根,無與禍鄰,禍乃不存。’秦與荊人戰(zhàn),大破荊,襲郢,取洞庭、五都、江南。荊王亡奔走,東伏于陳。當是之時,隨荊以兵,則荊可舉。舉荊,則其民足貪也,地足利也。東以弱齊、燕、中陵三晉。然則是一舉而伯王之名可成也,四鄰諸侯可朝也。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與荊人和。今荊人收亡國,聚散民,立社主,置宗廟,令帥天下西面以與秦為難,此固已無伯王之道一矣。
張儀說,想當初秦國和楚國作戰(zhàn),大破楚軍。那時如果一舉占領楚國,當時就可以稱霸諸侯了??上В銈兦貒闹\臣不這樣做,撤軍與楚國講和。所以楚國今天才能統(tǒng)帥東方各國,帶頭來和秦國作對。這是秦國第一個不能稱霸天下的原因。
“天下有比志而軍華下,大王以詐破之,兵至梁郭,圍梁數旬,則梁可拔。拔梁,則魏可舉。舉魏,則荊、趙之志絕。荊、趙之志絕,則趙危。趙危而荊孤。東以弱齊、燕,中陵三晉,然則是一舉而伯王之名可成也,四鄰諸侯可朝也。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與魏氏和。令魏氏收亡國,聚散民,立社主,置宗廟,此固已無伯王之道二矣。
張儀說,想當初秦國軍隊已經打到魏國的都城大梁,當時如果圍攻數旬,就可以占領大梁,消滅魏國,稱霸諸侯。當秦國的謀臣又沒有這樣去做,反而又一次撤退軍隊,與魏國講和。這是秦國第二個不能稱霸的原因。
“前者穰侯之治秦也,用一國之兵,而欲以成兩國之功。是故兵終身暴靈于外,士民潞病于內,伯王之名不成,此固已無伯王之道三矣。
張儀講秦國第三個不能稱霸的原因,是穰侯這個人有問題。穰侯這個人窮兵黷武,為了增加自己的封地,連年對外用兵。所以張儀說他是“用一國之兵,而欲以成兩國之功”。這是極端的不忠。
接下來,張儀又講到秦趙的長平之戰(zhàn)。
“趙氏,中央之國也,雜民之所居也。其民輕而難用,號令不治,賞罰不信,地形不便,上非能盡其民力。彼固亡國之形也,而不憂民氓,悉其士民,軍于長平之下,以爭韓之上黨,大王以詐破之,拔武安。當是時,趙氏上下相親也,貴賤不相信,然則是邯鄲不守。拔邯鄲,完河間,引軍而去,西攻修武,逾羊腸,降代、上黨。代三十六縣,上黨十七縣,不用一領甲,不苦一民,皆秦之有也。代、上黨不戰(zhàn)而已為秦矣。東陽河外不戰(zhàn)而已反為齊矣,中呼池以北不戰(zhàn)而已為燕矣。然則是舉趙則韓必亡,韓亡則荊、魏不能獨立。荊、魏不能獨立,則是一舉而壞韓、蠹魏、挾荊,以東弱齊、燕,決白馬之口,以流魏氏。一舉而三晉亡,從者敗。大王拱手以須,天下偏隨而伏,伯王之名可成也,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與趙氏為和。以大王之明,秦兵之強,伯王之業(yè),地尊不可得,乃取欺于亡國,是謀臣之拙也。
“且夫趙當亡不亡,秦當伯不伯,天下固量秦之謀臣一矣。乃復悉卒以攻邯鄲,不能拔也,棄甲兵怒,戰(zhàn)栗而卻,天下固量秦力二矣,軍乃引退,并于李下,大王又并軍而致與戰(zhàn)。非能厚勝之也,又交罷卻,天下固量秦力三矣。內者量吾謀臣,外者極吾兵力。由是觀之,臣以天下之從,豈其難矣。內者吾甲兵頓,士民病,蓄積索,田疇荒,囷倉虛;外者天下比志甚固。愿大王有以慮之也。
張儀說,長平之戰(zhàn)的時候,秦軍完全可以趁勢攻取趙國的都城邯鄲。趙國亡,則天下垂手可得。但秦國的謀臣又與趙國講和,這是謀臣們的無能。
不止如此,趙國當亡而不亡,秦國當霸而不霸,這讓天下人看透了秦國謀臣的無能;后來秦軍又兩次與趙軍交戰(zhàn),都戰(zhàn)而不勝,棄甲而逃,這讓天下人看透了秦國軍隊的實力。由此來看,天下諸侯的合縱力量,豈不是太難對付了嗎?
至此,張儀采取逆入的方法,“或以重累為毀”,“或以毀為重累”,不僅反復的打擊了秦惠王對手下謀臣的信心,同時,也在不知不覺中逐漸鉗制住秦惠王的意志,令秦惠王意識到眼下必須信用張儀才能解決問題。這就是鬼谷子所說的“以箝和之”、“空往而實來”的涵義。
打擊秦惠王的信心并不是張儀游說的目的。鬼谷子說:“可引而反,可引而覆,雖覆能復,不失其度?!睆垉x欲藉此使秦惠王重新樹立起對自己的信心,重新審量時勢,以使其和自己的策略保持一致。所以,下面張儀話鋒一轉,由逆變順,變成“以意宜之”。
“且臣聞之,戰(zhàn)戰(zhàn)栗栗,日慎一日。茍慎其道,天下可有也。何以知其然也?昔者紂為天子,帥天下將甲百萬,左飲于淇谷,右飲于洹水,淇水竭而洹水不流,以與周武為難。武王將素甲三千領,戰(zhàn)一日,破紂之國,禽其身,據其地,而有其民,天下莫傷。智伯率三國之眾,以攻趙襄主于晉陽,決水灌之,三年,城且拔矣。襄主錯龜,數策占兆,以視利害,何國可降,而使張孟談。于是潛行而出,反智伯之約,得兩國之眾,以攻智伯之國,禽其身,以成襄子之功。今秦地斷長續(xù)短,方數千里,名師數百萬,秦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以此與天下,天下可兼而有也。
“臣昧死望見大王,言所以舉破天下之從,舉趙亡韓,臣荊、魏,親齊、燕,以成伯王之名,朝四領諸侯之道。大王試聽其說,一舉而天下之從不破,趙不舉,韓不亡,荊、魏不臣,齊、燕不親,伯王之名不成,四鄰諸侯不朝,大王斬臣以徇于國,以主為謀不忠者。”
這里張儀先引了武王伐紂,以及趙襄子約韓、魏,三家分晉的故事 ,來激勵秦惠王。最后,張儀告訴秦惠王:如果六國合縱不破,秦國不能稱霸諸侯,你就殺了我。這是張儀以打保票、立軍令狀的方式,堅固秦惠王對自己的信心。
長平之戰(zhàn)古戰(zhàn)場出土兵器
上面我們以《戰(zhàn)國策》中的張儀說秦王為例,對《飛箝》篇的最后一段,做了簡要的說明。在《戰(zhàn)國策》中,這是一篇很成問題的文章,現在爭議很大,到底是不是張儀游說秦惠王,很值得懷疑。因為其中張儀提到的幾件事,與其他文獻的記載相比較,在時間上有很大出入。但這篇文章作為研究戰(zhàn)國縱橫家思想的資料,卻是非常珍貴的。特別是針對《飛箝》這一篇,其中幾個重要概念,都可以用它來說明。所以盡管這篇文章比較長,我們還是全文引用,并做了分段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