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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樣的梁思成

          說起來我對梁思成的印象并不好。這印象基本來自林徽因,而對林徽因那點零零碎碎的印象,又幾乎全部來自徐志摩。甘心做康河里一條水草的徐志摩,心中始終蕩漾著的是康河畔那抹波光里的艷影,為了這一個虛幻的影子,徐志摩拋妻棄子,攪得雞犬不寧眾叛親離,但那抹艷影也只是不即不離地游移在他的視線里,他能夠抓住的只有一個陸小曼,在文字的詩和影像的詩之中,徐志摩郊寒島瘦地飄零著,最后,只為了能親聆一次林徽因的講座,一顆癡心在濟南的天空中化成飛灰,黑蝴蝶般地飄飄遠去了,連一片云彩也沒能帶走……

          而梁思成呢?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一聲不響地就娶走了林徽因。這兩個男人間的戰(zhàn)爭,沒有過程,只有這么一個出人意料的結(jié)果,難免讓人疑惑,難免讓人臆想它的緣由。而一個似乎能站得住腳的解釋是:梁思成是梁啟超的公子,而徐志摩是梁啟超的學生,在徐志摩橫刀奪愛時,梁啟超以師尊之威給了徐志摩一當頭棒喝,再加上梁啟超的老謀深算、梁林兩位家長的情好日密,孤軍奮戰(zhàn)的徐志摩似乎注定是個頭破血流的失敗者,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架著一團心火,燒沸一腔心血,把自己熬成一竿風中的青竹。

                     即使放在現(xiàn)在,徐志摩也是帥帥的潮人

          于是,我嫉恨梁思成!

          我也為林徽因惋惜。

          像她這樣有著強烈藝術氣質(zhì)的女詩人、女畫家,本已世所罕見,何況她又生得雪膚花貌麗質(zhì)天成,嫁給一個拖著尺子、握著針管筆、伏案描畫著圖形的學者,就已經(jīng)是明珠投暗了,何況從外表上看,梁思成還遠沒有徐志摩那樣長身白面、玉樹臨風:梁思成是個小個子,頂多與林徽因一樣高,甚至比林徽因還“苗條”,并且還在22歲、與林徽因結(jié)婚前出了一次車禍,由于治療上的失誤,他的右腿比左腿短了一公分,已是明擺著的殘疾。這次車禍中,梁思成的脊柱也受到了損傷,后來還得了脊椎組織硬化癥,必須穿上一個鐵馬甲輔助脊柱,梁思成老年時說自己是“老弱病殘”,實際上還是這“殘”在最先。這樣一個又瘦又小又殘疾的自然條件,是靠什么贏得一世才女林徽因的芳心的呢?難道就因為他是梁啟超的公子?那么林徽因也未免太過勢力了!

          這樣想著,梁林二人的面目居然可憎起來,而徐志摩便又苦著一張沒有血色的臉,茫然無助地呆看著這個復雜的世界。

          比徐志摩更疑惑的是我。

          我必須徹底讀懂梁思成!

          于是著手搜羅梁思成的資料,翻著翻著,冰山一樣的困惑卻在六月里水一樣地消融著,無聲無息卻足以動人心魄。

          梁思成是1901年出生在梁啟超流亡著的日本,1912年回國上的高小,1915~1923年就讀于清華學校,課業(yè)之余,鋼琴、小提琴、小號、笛子,這些看起來毫不相干的樂器,他都能信手演奏;還是清華年報的美術編輯,鋼筆畫是絕對的翹楚;四年級時就設計了清華大學的王國維紀念碑;畢業(yè)前還和吳文藻等合譯出版了《世界史綱》……十幾、二十來歲的梁思成幾乎所有涉及的領域,都光彩熠熠;而且,老年的梁思成還經(jīng)常帶著驕矜的微笑得意地向他的學生們炫耀:“別看我現(xiàn)在又駝又瘸,可當年是馬約翰(清華大學體育教授)先生的好學生,有名的足球健將,在全校運動會上得過跳高第一名,單雙杠和爬繩技巧也是呱呱叫的。”如此多方面的才華,即使用二十一世紀的素質(zhì)教育的高標準來衡量,這也是一個頂尖級的全才。

          梁思成的手稿,這素描功底,在繪畫界也堪稱大師

          但這個時候,林徽因正隨著父親工作的變動,在英國、上海、北京間穿梭,斷斷續(xù)續(xù)地上著中學,她對梁思成的才華,即使知道,也僅是時斷時續(xù)的蜻蜓點水,而徐志摩就不同了,他有著最便利的條件——登門去與已是著名詩人的林父長民談詩論文、詩酒唱和,以一個已婚男人的經(jīng)驗,以一個成熟男人的魅力,以一個詩人的激情,在林長民的默許下,瘋狂地追求著這個小他八歲中學生,徐志摩甚至回國離了婚,在眾叛親離中國內(nèi)國外地一路緊追不舍。

          而考取了半官費留學的林徽因還是去了美國,并提議有意締結(jié)良緣的梁思成一起去學建筑學。到了美國才知道,賓西法尼亞大學建筑系不收女生,林徽因只好去了美術系。賓大三年,梁思成入的是本科,得的卻是碩士,林徽因雖是美術學士,可也旁聽了建筑系的課。這期間,梁思成喪母,林徽因失父,兩個缺失的生命間相互依偎,兩個志同道合的人攜手并肩,這已經(jīng)遠不是徐志摩的詩所能分隔的了,所以,這個時節(jié)的徐志摩的所有狂熱,怎么看都覺得有點虛火太盛的味道了,他只能在陪著印度老詩人泰戈爾訪華的幾十天里與林徽因同行同止,并借助于舞臺上跟林徽因一起扮演情侶的劇情“曲線救國”,雖然徐、林看起來才是一對真正的金童玉女,甚至泰戈爾也從中撮合,幸運終是沒有光顧徐志摩。

          可憐的徐志摩!

          林徽因 泰戈爾 徐志摩

          在梁啟超的遙控下,梁林二人在加拿大溫哥華梁思成的姐姐家結(jié)了婚,然后按照梁啟超設計好的路線,一路巡游著歐洲的古典和現(xiàn)代的建筑,歷時六個月回到了祖國,到張學良的東北大學創(chuàng)建了中國第一個建筑系,“九·一八”事變后,東北大學已無法存在,梁思成夫婦便回到了北京,到朱啟鈐的營造學社任職,從此開始了中國古建筑的考察研究工作,梁思成決心把中國建筑的技法從師徒口耳相傳的原始狀態(tài),改變成從業(yè)者能讀懂的文字材料,并著手測繪編著一部中國人自己的《中國建筑史》,一洗由日本人寫中國建筑史的恥辱。

          瘦小的梁思成,要用他并不強健的脊梁,頂起中國歷史上千百年來低垂著的一片天!

          于是,公子貴胄的梁思成瘸著一條腿,挺著不靈活的背,大家閨秀的林徽因踮著一雙高貴的足,翕動著時常復發(fā)結(jié)核病的肺,在舊中國的破車山道上,在軍閥混戰(zhàn)、土匪橫行、強敵入侵、瘟疫肆虐中,遍歷荒村野店,飽受蚊蟲叮咬,冒著日曬雨淋,忍著饑寒病痛,甚至出入當鋪,曾經(jīng)死里逃生……歷時八個寒暑,走遍了大半個中國的窮鄉(xiāng)僻壤,用最原始的方法——攀梁爬柱,越脊翻墻;用最原始的工具——皮尺和鋼筆,一寸一寸地將中國這些凝固的歷史、這些歷經(jīng)朝代更替而在戰(zhàn)火中漏存下來的幸運兒,溫柔體貼地撫摸了一遍,幾乎每一座至今還健在的亭臺樓榭、橋塔寺觀都留下了梁思成夫婦的腳印和指紋,在厚厚的四卷本的《梁思成文集》中,這些歷史的見證者和記錄者,都那么神采熠熠,精神抖擻地以圖片的形式站立著,巍峨壯麗,器宇軒昂,讓人頓生敬畏。

          屋頂上的林徽因與梁思成的測量之余

          敬畏中又不免讓人疑心,疑心那些用易折易彎易腐易燃的木料搭建起來的、遠沒有現(xiàn)代的鋼筋水泥石頭堅固的古建筑,卻成百上千年地矗立著,是什么讓他們這么牢固?這里面是不是也像干將、鏌铘寶劍那樣熔入了建造者的魂魄,不死不滅地等待著一個個能讀懂它的人?恍惚中,梁思成、林徽因就在某個梁間或檐下微微地笑著,像一股清風,讓每一個角落都瞬間明亮起來,跳蕩的塵埃游走成一個個虛實交疊著的、典麗風華的背影,消失在斗拱飛檐的時光深處。

          房梁上的梁思成。別忘了他是腿和脊柱都受過傷的。

          梁思成、林徽因攜手并肩地學習著、生活著、工作著、奔波著,如兩條溪流,不聲不響地交匯、奔流,以水一樣的堅韌,堅守在荒涼的大山深處,穿行在凝固的歷史之間,輕柔舒緩清澈空明;而沉浸在“彩虹似的夢”里的徐志摩,只能在燈紅酒綠中摟著陸小曼無奈地舞著、歌著、喧囂著、沉默著,“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還有那個永遠戴著遮陽帽拄著“文明棍”的邏輯學家金岳霖,總是頑強而固執(zhí)地遙望著、欣賞著、呵護著林徽因,“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生生死死的歲月里,金岳霖守著這人世間的至美至艷,從少年直到白頭。

                                                             金岳霖

          無論是婚前還是婚后,徐志摩、金岳霖都是梁思成愛情上的強勁對手,林徽因就親口以小妹妹向大哥討主意的口吻問過梁思成:“我同時愛上了兩個人,怎么辦?”她說的那個人,就是金岳霖。梁思成輾轉(zhuǎn)反側(cè)了一夜,把決定權交給了林徽因: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選擇了金岳霖,我祝你們幸福。金岳霖也被這種海闊天空的胸懷所打動,對林徽因說:“看來思成是真正愛你的,我不能去傷害一個真正愛你的人,我應該退出。” 在博大的梁思成面前,在高貴的金岳霖面前,多少人為之失血喪命的難題,就這樣煙消云散土崩瓦解。從此,金岳霖就以朋友的身份經(jīng)常出入梁家的客廳,與其他到訪的客人一起,圍著女主人談天說地、縱論古今,梁思成甘愿當一個配角。在林徽音生病時,金岳霖每天騎著自行車去看她,而梁思成的兒子梁從誡稱呼金岳霖的竟然是“金爸!最讓人感嘆的是,徐志摩飛機失事后,病弱的林徽因親手制作了一個小花圈,但是,在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打擊下,她已經(jīng)不能親自去吊唁徐志摩了,梁思成就帶著這個小花圈到了濟南,并替林徽因揀回了一塊飛機殘骸,此后,這塊殘骸就一直掛在他們臥室的墻上。梁思成就這樣在人生最私秘的角落,替林徽因安置下了一個愛人;在臥榻之側(cè),給自己安睡了一個情敵,神情自若,波瀾不驚!

          自此,一個死去的、永遠美好的徐志摩住在了他們的臥室,一個活生生的、滿腹經(jīng)綸一身才華的金岳霖住在了他們的屋后并坐在了他們的客廳,“太太客廳”里永遠是談笑風聲,風華絕代的林徽因以她的高才闊論蝴蝶般地翩然于諸多頂級優(yōu)秀男士之間,梁思成是以怎樣的自信和胸懷處于其中呢?

          瘦小病弱的梁思成悄無聲息地矗立在古今中外無數(shù)高大的男人中間,頂天立地,云淡風清!

          太太客廳的最后時光,日寇入侵后梁家隨清華大學遷到重慶

          林徽因死后,梁思成在動蕩中堅持著他們未競的古建筑考察、測繪、修復、仿制等事業(yè),金岳林則終身未娶。就這樣,火一樣的詩人徐志摩燃燒著,直至把自己化成陽光里的塵埃。山一樣的邏輯學家金岳霖永恒著,在萬古人間里守著一個個完全不合邏輯的日子,守著那個詩意的四月天,直到永遠。而水一樣柔軟堅韌的梁思成卻不急不緩也是不屈不撓地坦蕩著、清澈著、闊大著、包容著,沉靜而活潑地為火留一條通道,為山開一道天窗,留給世人一份美好,一段佳話。林徽因何幸,歷史何幸,遇到了梁思成,否則,任林徽因燦爛如花,她也絕不能這樣永久地盛開著。

          那么,我們看到的這段歷史,會是一個什么樣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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