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論“賦得”詩題及其張九齡《賦得自君之出矣》賞析
黃樹生博士/無錫市教育研究中心
一、從“賦得”詩題溯源說起
“賦得”是齊梁間出現的一種詩歌創(chuàng)作形式。[①]《四庫全書總目》“集部·別集類”《須溪四景詩集》提要中的一段話扼要論述了賦得詩的歷史發(fā)展及特征,云:
考晉宋以前,無以古人詩句為題者。沈約始有《江蘺生幽渚》詩,以陸機《塘上行》句為題,是齊梁以后例也。沿及唐宋科舉,始專以古句命題。其程式之作,唐莫詳于《文苑英華》,宋莫詳于《萬寶詩山》,大抵以刻畫為工,轉相效仿。[1]
其中,沈約《江蘺生幽渚》一詩尚未標舉“賦得”為名,當時或許還是偶一為之,到后來“賦得”詩盛行,就形成了固定的詩題。分析賦得詩題,大致可劃分為三種如下類型:
第一類賦得詩摘取古人成句為詩題,故題首多冠以“賦得”二字。如《玉臺新詠》中,劉孝綽《賦得遺所思》(出自《楚辭·山鬼》“折芳馨兮遺所思”)、朱超道《賦得蕩子行未歸》(出自古詩十九首《青青河畔草》“蕩子行不歸”)等?!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中所收更多,如梁元帝蕭繹《賦得涉江采芙蓉》、《賦得蘭澤多芳草》(均出自古詩十九首《涉江采芙蓉》),張正見《賦得落窮巷士詩》(出自左思《詠史詩》“落落窮巷士”)、《賦得日中市朝詩》(出自鮑照《代結客少年場行》“日中市朝滿”)等等。
第二類賦得詩以即景詠物為詩題,所賦之事物從自然萬物到人工制品,巨細不拘。這一類詩主要是當時上流社會的聚會、公宴活動的產物,即“賦詩得某題”之意,如王樞《徐尚書座賦得可憐》、劉孝威《侍宴賦得龍沙宵月明》、陰鏗《侍宴賦得竹》、江總《侍宴賦得起座彈鳴琴詩》等等。皇帝本人也是詠物類賦得詩創(chuàng)作者,如梁簡文帝蕭綱《賦得橋詩》、《賦得白羽扇詩》,梁元帝蕭繹《賦得竹詩》、《賦得春荻詩》等。上行下效,從南齊永明年間起,賦得詩風氣盛行,詠物詩大興于齊梁陳三代。
第三類賦得詩為送別詩,如張正見《別韋諒賦得江湖泛別舟詩》、王胄《賦得雁送別周員外戍嶺表詩》、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等;有的應該是友人唱和之作;除了古人詩句外,也包括古歌謠、古人事跡(如周弘直《賦得荊軻詩》)等。在賦得詩的詩題中,保存了不少古人的詩句,有的今已不存,可作為輯佚之用。
今考現存魏晉南北朝詩歌,題中標有“賦得”者共一百一十多首,另外有的詩雖然不以“賦得”為名,實際上也還是賦得詩,如張正見《秋河曙耿耿》(出自謝脁《暫使下都夜發(fā)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詩》)等,有的可能是獨自寫作時的練習之作,故不用賦得之名。賦得詩中有不少標明是應令詩、應詔詩、應教詩等,如蕭推《賦得翠石應令詩》、庾信《行途賦得四更應詔詩》、張正見《初春賦得池應教詩》及《賦得秋蟬喝柳應衡陽王教詩》等。今存詠物詩最多的是沈約、謝脁、王融、范云、蕭衍,又如劉孝綽、劉孝威、徐摛、庾肩吾、庾信等均有此類詩??梢钥闯?,竟陵八友當時就是詠物詩積極創(chuàng)作者。[2]
采擷古人詩句為題的賦得詩,是最為典型的命題之作,要求詩人在古人詩句規(guī)定下扣題寫作,竭力翻出新意,盡管其中也有佳作,但更多的往往是規(guī)摹前人,難以自出手眼。
比較齊梁前后的詠物類賦得詩,前者往往是借物抒情,在情而不在物;而賦得詠物詩則往往以刻畫物態(tài)精細入微取勝,更著重在描繪、刻畫事物本身情態(tài),其特點更類似賦體窮形盡相的“體物”,而少了詩歌“緣情”的創(chuàng)作沖動。由于賦得詩的集體創(chuàng)作形式和宮廷館閣生活的視野限制,更加突出了這方面的特征。梁裴子野《雕蟲論》曾經批評宋齊詩風“深心主卉木,遠致極風云,其興浮,其志弱”[3],其實用來評價齊梁時這類賦得詩,也是切中肯綮的。
賦得詩對隋唐后科舉考試詩體的影響也很值得注意,唐代考官以古人詩句或者各種事物為題,令考生作五言排律六韻或八韻,稱為“試帖”或“試律”,題目也常常用“賦得”,但與六朝的“題非一題,人非一人”的情況倒不太一樣,因為同題共作的考試更容易比較出優(yōu)劣來。
二、從《自君出之矣》詩體特點說起
《自君之出矣》是樂府詩雜曲歌辭名,題名取自東漢末年徐幹[②]《室思》詩句,《室思》第三章云:“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思君如流水,無有窮已時。”這首五言小詩深情且樸素的意境得到了詩人騷客心理的感應和青睞,發(fā)展成為一種寄托惦念之思或者表達遷謫之思的一種人文媒介。自六朝至唐代,擬作者不少,如南朝宋代劉裕、劉義恭、顏師伯,陳朝陳后主,隋代陳叔達等,均有擬作,唐代作者尤多,見于宋朝郭茂倩匯編之《樂府詩集》。后人凡所擬作,不僅題名取自徐詩,技法也仿照徐詩(變體除外)。
《自君出之矣》詩體擬作中“思君如……”的浮想聯翩,極其豐富,山川萬物,人間萬象,希奇百怪,無不成為少婦“思君” 之本體的奇妙喻體。如《五古·自君之出矣》系列中,思君“如明月”、“如假僧”、“如雙鸞”、“如巫女”、“如黃葉”、“如綠傘”、“如水墨”、“如蓮花”、“如潮漲”、“如春土”、“如野火”、“如纖夫”,不勝枚舉。
茲贅引幾首前人具有時代代表性的《自君之出矣》如下:
自君之出矣,金翠暗無精。思君如日月,回環(huán)晝夜生。
(宋·劉裕:《自君之出矣》)
自君之出矣,羅帳咽秋風。思君如蔓草,連綿不可窮。
(梁·時范云:《擬自君之出矣》)
自君之出矣,寶鏡為誰明?思君如隴水,常聞嗚咽聲。
(唐雍裕之:《自君之出矣》之一)
自君之出矣,不復理殘機。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唐·張九齡:《賦得自君之出矣》)
自君之出矣,金爐香不燃。思君如明燭,中宵空自煎。
(北宋·王融:《代徐幹》)
從詩文的表象分析,《自君之出矣》這一類幾乎無不表現了思婦對外出未歸的丈夫的深切懷念,屬于古代“閨閣詩”的范疇,其則也不盡然。歷史上的古典佳作大多出自男性之手。詩不講究格律,可押平亦可押仄,詩意也較為通俗淺顯,其手法高明之處在于立意委婉,設喻巧妙,即三四句一定是比喻句,詩的好壞,全賴于此,所以含蓄有味。由此可知,上述引用五首詩之優(yōu)劣,非金翠、羅帳、寶鏡、殘機、金爐之優(yōu)劣,實日月、蔓草、隴水、滿月、明燭、隴水之優(yōu)劣。
因讀者感情體驗不同、婚姻經歷不同或者閱讀情境不同,對于《(賦得)自君之出矣》的欣賞自然也有不同的喜好口味。比如有的人特別推崇孝武帝劉裕的《自君之出矣》質簡平實,渾然天成,綿迢無限。認為思君回環(huán),如日月回環(huán);如日月回環(huán),而晝夜回環(huán)。如錢鐘書在,必曰:思念難摹之況,即以空間之物象之,又因以時間綿延申狀之,非日月晝夜不得其微。擬象生象,巧思誰逾;狀象寄感,始焉極焉?至蔓草連綿,明燭自煎,隴水嗚咽,不過一情境設意,破成兩句說出而已,未為佳。
然而,在悠悠千年的愛情戀情思情浪漫史中,最為世人所樂道吟誦的《(賦得)自君之出矣》杰作,非唐朝的張九齡之《(賦得)自君之出矣》莫屬。至少筆者的閱讀感悟如此。
三、張九齡《賦得自君之出矣》詩賞析
自君之出矣,不復理殘機。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唐·張九齡:《賦得自君之出矣》
張九齡(678—740),一名博物,字子春,韶州曲江(今廣東韶關)人,唐長安二年(702)擢進士,唐開元二十一年(733)任宰相,輔佐玄宗實現“開元之治”,三年后遭排擠罷相,貶謫荊州長史。張工詩能文,名重當世,是盛唐初期的文壇領袖和五言詩名家,對掃除當時所沿習的六朝綺靡詩風,貢獻尤大,在唐詩發(fā)展中有很高的地位和影響。今傳有《曲江張先生文集》二十卷,中有詩四卷。兩《唐書》有傳。
張九齡所作《賦得自君之出矣》是一篇歷史上賦得詩和《自君之出矣》擬作系列的絕妙精品。張氏詩作注重氣象的深邃,筆墨清淡,融情于景。其后期作品以《感遇》(十二首)為代表,常以香草美人做比喻,寄托對玄宗懷念。比如,這一首《賦得自君之出矣》詩意雅正沖淡,委婉含蓄。
首句“自君之出矣”,作者依照賦得詩的創(chuàng)作規(guī)范,拈用徐幹《室思》詩成句原意,營造了一種殘舊衰颯、冷清寂寞、少婦相思的氛圍。了了幾筆,勾勒出少婦眉宇間透出一聲清清淡淡的埋怨。好一個“矣”字,猶如一聲哀怨的嘆息,恰得甚佳,使全句帶一股輕淡的感傷或悲哀,這和后面三句中的情思的斂與壓抑,是互相呼應的。
“自君之出矣”,重要的是“自從”男人離別,婦人便開始相思。所以說,這夫妻雙方分離的物理狀態(tài)是全詩的原動力,若無第一句,就無后面三句。第一句“自君之出矣”與第三句“思君如滿月”相比較,可說是一句散文,但是由于后面三句的情思向前發(fā)射的結果,使這句散文也渲染上情感的色彩,變得詩化起來。
良人離家遠行而未歸,表明了一個時間概念。良人離家有多久呢?詩中雖則沒有點明,只寫了“不復理殘機”一句,然而深層次的話語內涵卻是更為豐富,發(fā)人深思:首先,織機殘破,久不修理,表明良人離家已很久,女主人長時間沒有上機織布了;其次,如果說,人去樓空給人以空虛寂寥的感受。那么,君出機殘也同樣使人感到景象殘舊衰颯,氣氛落寞冷清;再次,機上緯絲穿來織去,始終未完成可以裁剪的布匹,它仿佛在訴說,女主人被一種恩愛相思所羈絆,折磨得心神不定,生活仿佛都失去了倚重,情緒極其不平靜,無力安心織布。以上兩句(首句是現成“拿來”的),是對詩情緣因的概扼陳述,算是一個客觀的情境鋪墊吧。
接著,詩人便用比興和對照的詩歌創(chuàng)作手法,形象地描繪她心靈深處的活動:“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這里,詩人用皎皎明月象征思婦情操的純潔無邪,忠貞專一;另一層意蘊是,她日夜思念,容顏都憔悴了,宛如那團團圓月,在逐漸減其清輝,逐漸變成了缺月。止恨清輝減盡又復滿,一回回期盼一回回失望,無奈忍受是寒夜冷衾短于日晝無聊也。
作者將少婦的長相思設置在明月在林梢的靜謐夜空,這無疑是一個令人遐思的空間情境,月兒掛碧空,心兒覓良人。一“靜”一“動”,讀者(特別是那些曾經身有同感的女性讀者)很容易將自己的身心靈魂化入此詩此情此境,自覺地浸潤在癡心少婦凝望著閨閣床前的月光,而思緒萬千、輾轉不眠、纏綿悱惻的幻影。“夜夜減清輝”一句,寫得既含蓄婉轉,又真摯動人。比喻妙曼熨帖,想象新穎獨特,使整首詩顯得清新可愛,充滿濃郁的生活氣息,給人以鮮明的柔美的感受。
為了更深刻地理解張九齡在《賦得自君之出矣》中所表達的眷眷情愫,讀者可以參閱他的另一首月夜懷人之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唐·張九齡:《望月懷遠》
這首詩同樣高華渾融,情深意永,細膩入微,歷來被人傳誦。望月念遠,相思難眠,夢中相逢,都是人世間常有的情景,詩人委委道來,親切感人。
當然,人物形象的多重性格也就決定了文學作品主題解讀認知的多元化。文學作品一旦問世,就成了一個由作者、作品和讀者構成的“三位一體”的系統(tǒng),它的人物形象和主題就不再屬于作者,其本身在主題和人物性格上就存在著多義性。清王夫之論詩時說:“作者用一致之思,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4]這話也適于其它文學作品,也就是人們常說的“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歌德也說:“優(yōu)秀的文藝作品,無論你怎樣去探測它,都是探不到底的。”[5]這也說明文學作品可作多角度、多層面的解讀和感悟。有人評說,這詩是張九齡以風人之旨,寄遷謫之思。也有女性理解此詩為:一個女子因為長久得不到遠行的愛人的任何消息,悲傷、失望的心情一天天在增加,對未來一點點的灰心。
客觀地說,比較《古詩十九首》中以“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6]相當具體直接地描摹思婦的消瘦形象,以及歷朝歷代賦得《自君之出矣》的同類擬作,張九齡的《賦得自君之出矣》詞意情韻俱佳,且技法畢竟更勝一籌,將少婦思夫念夫怨夫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其藝術效果遠在其它的賦得仿作之上,可謂“超前絕后”[③],名不虛傳,實非過譽之辭。
明清兩朝著名的詩評家如此點評張九齡所作《賦得自君之出矣》——
明鐘惺《唐詩歸》:“從‘滿’字生出‘減’字,妙想。”
清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卷十九:“巧思全在‘滿’字生出。”
清李瑛《詩法易簡錄》:“若直言消減容光,便平直少味,借滿月以寫之,新穎絕倫。其思路之巧,全在一‘滿’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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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清)俞樾《茶香室叢鈔》四鈔卷一三“古人今韻法”條云:
《困學紀聞》云:“梁元帝《賦得蘭澤多芳草詩》,古詩為題見于此。”至今場屋中猶用之。然所謂“賦得”之義,多習焉不察,今乃知亦賦予之賦。蓋當時以古人詩句分賦眾人,使以此為題也?!督偧分杏小顿x得謁帝承明廬》、《賦得攜手上河梁》、《賦得泛泛水中鳧》、《賦得三五明月滿》等詩,并是此義。題非一題,人非一人,而己所得此句也,故曰“賦得”,今場屋中詩通場共一題,而亦襲用其名,誤矣。
[②] 徐幹(171—218),字偉長,北海劇縣(今山東昌樂)人,東漢末年著名思想家、文學家、教育家。與孔融、陳琳、王粲、阮瑀、應玚、劉楨并稱“建安七子”。 徐幹擅長辭賦,能詩,“其五言詩,絕妙當時”, 曹丕極為贊賞。可惜其著作多已散失,僅有《中論》、《齊都賦》等著作傳世。
[③] (清)宋顧樂評價張九齡《賦得自君之出矣》:“語工意刻,此題得此作,真足超前絕后。”(《唐人萬首絕句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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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清)紀昀等,須溪四景詩集提要[M],四庫全書總目,清光緒十四年(1888)上海漱六山莊石印本,卷165(1).
[2] 劉躍進,永明詩歌平議[J],文學評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1992(6).
[3] (唐)杜佑,選舉4[Z],通典,明嘉靖十八年(1539年)西樵方獻夫刊本,卷16.
[4] (清)王夫之,詩釋[M],船山遺書,上海:太平洋書店重校刊本,民國二十二年(1923年).
[5] (德)歌德,歌德的格言和感想集[M],程代熙,張惠民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06.
[6] 隋樹森,行行重行行[Z],古詩十九首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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