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不耐煩聽史跡，都想聽我講觀點(diǎn)。
觀點(diǎn)是什么？馬的韁繩。快，慢，左，右，停，起，由韁繩決定。問：韁繩在手，底下有馬乎？我注意韁繩和馬的關(guān)系。手中有韁，胯下無馬，不行。
所謂馬，即文學(xué)藝術(shù)，怕走亂了，所以要韁繩。先古藝術(shù)是沒有韁繩的，好極了，天馬行空。不要把韁繩看得無往而不利。我是先無韁，后有韁，再后脫韁——將來，我什么觀點(diǎn)也不要。
觀點(diǎn)有用，又無用，無用，又有用。最后都要脫韁的。
為什么大家著急聽觀點(diǎn)？圖方便。
我要是真的來擺觀點(diǎn)，不那么好消受的。如溪水流過，有人帶桶，帶杯子，或者麻袋，或者竹籃。杯桶可以盛水，麻袋竹籃漏光。
我的觀點(diǎn)，有的可發(fā)表，有的只能講講，有的，必得死后才可以發(fā)表。
譬如“看山不是山是要死人的”，你們懂嗎？
譬如“穆罕默德打電話給山，山不在”，什么意思？怎么解釋？不好消受的。
再譬如“天才與狂人相近”，不對，“天才與狂人正相反”，夠解釋的。
又如“生命好，好在沒有意義”，不能亂說的，要出問題的。
什么時候能用這些觀點(diǎn)呢？有馬以后。
先無馬，后有馬，后千里馬，后脫韁——可以用我的觀點(diǎn)了。
畫家、音樂家，很直觀，更要擺脫觀點(diǎn)。
禪宗，最早祖師是釋迦的徒弟，見釋迦拈花，笑，得傳。再傳到達(dá)摩，等等。有觀點(diǎn)嗎？不用說的。這還要高。
從前皇帝的老師有人叫“亞父”，太子的老師有人叫“洗馬”。你們都是“太子”，我做你們的“洗馬”。
小馬、大馬、千里馬——千萬不要騎驢。（笑）
以上還是觀點(diǎn)。下面講個故事：
丹青去意大利，路遇達(dá)·芬奇和兩個學(xué)生，喬萬尼（Giovanni Pisano）和弗朗切斯卡（Piero della Francesca）。有人馬至，其中華衣者是拉斐爾，領(lǐng)頭人是沙萊（Salai，曾是芬奇學(xué)生，見芬奇老了，轉(zhuǎn)投拉斐爾門下）。只見沙萊抬起下巴，過芬奇而不看。芬奇見了，忙低下頭。拉斐爾見，向芬奇深深行禮。徒弟丹青看在眼里，知道芬奇低頭是替叛徒的人性卑劣羞。到了郊外，芬奇眼光復(fù)柔和。
拉斐爾說過：我給芬奇解鞋帶都不配的。拉斐爾有馬，沙萊有馬。芬奇不騎馬，走路。他不需要馬。
時時記得馬與韁繩的關(guān)系。
這幾天在考慮，唐代詩人誰最有代表性？（“代表性”，是黨的說法，奇怪）排下名來，只能是以下（硬硬心腸）：王勃、王之渙、王昌齡、高適、陳子昂、孟浩然、王維、崔顥、李白、杜甫、韓翃、孟郊、韓愈、劉禹錫、白居易、柳宗元、元稹、賈島、李賀、杜牧、李商隱。
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
城闕輔三秦，風(fēng)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
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這首詩易解，但要推敲。前兩句首聯(lián)，三四句頷聯(lián)，后兩句是頸聯(lián)，末二句是尾聯(lián)。此詩首聯(lián)與頸聯(lián)用對仗。通行者，是頷聯(lián)與頸聯(lián)用對仗，首尾二聯(lián)不必對仗——上來就是布景，壯闊，有氣派。到頸聯(lián)“海內(nèi)”句，十足男子氣，陽剛，是唐詩中少有的陽氣。
讀天才的作品，自己也好像是天才一樣。
王勃《山中》
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
況屬高風(fēng)晚，山山黃葉飛。
末一句最好。字很輕，景大。
據(jù)說開元間，王之渙與高適、王昌齡赴酒樓，有名伶唱曲，三人相約，以自己的詩被唱多寡的機(jī)會來定高下。先是高適的作品被唱了，高適得意。王昌齡的作品接著也被唱了，兩人都意氣揚(yáng)揚(yáng)望著王之渙。王之渙說，不急，要看其中最美的一位歌者唱什么。最后輪到她了，便唱了下面這首“折楊柳”羌笛曲：
《涼州詞》
黃河遠(yuǎn)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
前面王昌齡的詩：
《芙蓉樓送辛漸》
寒雨連江夜入?yún)牵矫魉涂统焦隆?/p>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高適的詩，較有名的還有：
《聽張立本女吟》
危冠廣袖楚宮妝，獨(dú)步閑庭逐夜涼。
自把玉釵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
就詩論詩，唐詩中這類詩作，是出類拔萃。
按理說，李白是唐詩人第一，但實(shí)在是杜甫更高，更全能。杜晚年作品，總令我想起貝多芬。李白才氣太盛，差點(diǎn)被才害死。讀李白，好像世上真有浪漫主義這么一回事。唐人比西方人還浪漫。歌德說，各時代的特征都是浪漫主義。我說，青年人會向往各種主義，但要他們自己提出主義，只能是浪漫主義。
騷人（離騷之騷），詩人也。遷客，貶官也。
李、杜二人，承繼有別。李白承繼《楚辭》，杜甫承繼《詩經(jīng)》。
杜甫《望岳》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
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頭兩句的意思：泰山如何呢，去齊魯之國,遠(yuǎn)遠(yuǎn)能望見青山山影，起句以遠(yuǎn)距離托出泰山之高。這是全唐詩中最奇句。直到明朝的莫如忠，還感慨道：“齊魯?shù)浇袂辔戳?，題詩誰繼杜陵人？”（《登東郡望岳樓》）
向日為陽，山背為陰，天色一昏一曉，判然于山的陰陽面，大膽用了“割”字，韻極佳——至此已近泰山。
再近，細(xì)看，云層出不窮，心胸受滌蕩，長時目不轉(zhuǎn)睛，眼眶要裂了似的，歸鳥飛，天已暮。
“會當(dāng)”，唐人口語，“一定要”。
這首詩刻石于泰山麓，鑒為絕唱。杜甫作此詩，時二十四歲。
《夢李白》（二首）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
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恐非平生魂，路遠(yuǎn)不可測。
魂來?xiàng)魅~青，魂返關(guān)塞黑。（夢中）
君今在羅網(wǎng)，何以有羽翼？
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
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夢醒）
浮云終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
江湖多風(fēng)波，舟楫恐失墜。
出門搔白首，若負(fù)平生志。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dú)憔悴。
孰云網(wǎng)恢恢，將老身反累。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
以死開始，亦以死（身后事）終。至性至誠之作，只有這等大詩人能寫出。
《紅樓夢》中的詩，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