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藏弓
一
小說一開始就說了，好就是了。
賈母八旬生日，禮部和宮里都賜厚禮。賈府更是“懸燈結(jié)彩，屏開鸞鳳，褥設(shè)芙蓉，笙簫鼓樂之音，通衢越巷”，兩府齊齊開宴，連慶八日。
這是好。接著是了。
賈府真的朽了，積弊叢生，千瘡百孔。而前路漫漫，暗礁險灘在悄悄潛伏。清醒者，惟幾人而已。她們又偏偏并不掌舵。
于是，失控的日子就來了。
71回的重心是賈母生日，但此回卻寫了兩件與生日無關(guān)的事：王熙鳳被婆婆邢夫人修理；鴛鴦在大觀園驚散正約會的司棋潘又安。
這兩事絕不可等閑視之，意味著王熙鳳因被婆婆邢夫人掣肘，全面收斂，將自己從領(lǐng)導(dǎo)管理者的角色調(diào)整成聽話的秘書。
原本她可以左右抄檢的走向，因為害怕王善保家的挑拔毀謗，只得失聲，任由王夫人被奸佞者左右，最終導(dǎo)致抄檢這樣自殺性的決策出爐。
主要領(lǐng)導(dǎo)責(zé)任自然由王夫人來背，但同為最高領(lǐng)導(dǎo)，又在同一條船上，別人決策失誤和自己失誤，從結(jié)果的角度來說，有區(qū)別嗎？
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fā)生，王熙鳳不知有多委屈、無奈、擔憂，而她還不能像探春一樣表現(xiàn)出來，她只能扮演傀儡者的角色。
抄檢一結(jié)束，她便引發(fā)舊疾，一頭躺倒。
太醫(yī)說王熙鳳病發(fā)是“憂勞所傷”，一憂一勞，可見王熙鳳心中的波瀾，更比罵人的探春、搬離的寶釵多。
抄檢大約是王熙鳳管理權(quán)的終結(jié)了。
崩漏之癥，只崩不漏或只漏不崩，都還能治。
王熙鳳的病，先前是漏，而“淋血不止”是多了崩之癥狀。
這是病情嚴重復(fù)雜的征兆，而王熙鳳的生存困境，卻在一步步逼仄。
因為一旦無力管理，王熙鳳就得回那屋去。
早對王熙鳳不滿的邢夫人，豈能像尤氏待生病的秦可卿一樣貼心貼腑的照顧，用心調(diào)治呢。
能客客氣氣就是邢夫人人品大爆發(fā)了。
司棋私會這事在今天是小事，卻是抄檢的最重要最直接的原因。
若無鴛鴦撞破司棋幽會這事，就不會有倉惶中失落繡春囊之事。
沒有繡春囊，王夫人很難被挑拔。
因為繡春囊之丑陋程度，能直接摧毀王夫人的“政治生命”。
抄檢這事，沒人比晴雯受害更深。
但沒有晴雯，抄檢這事能否發(fā)生，卻是個未知數(shù)。
為了幫寶玉逃避讀書，晴雯芳官故意讓寶玉裝嚇病了，巡查打罵，鬧了個天翻地覆。
同樣愛寶玉的王夫人更是派了人手巡查，直鬧到五更天。
最后驚動了賈母。賈母掀起更大的整風(fēng)運動。
結(jié)果令人震驚，沒人敢在運動結(jié)束后就回家快活去，怕賈母隨時使喚。
于是才有邢夫人不敢回家，而是去園中稍作休整，這才遇到了繡春囊，她才有成了打臉王夫人的利器。
寶釵知道很多秘密，但沒有秘密從她那里流出來過，一件都沒有。
拿到繡春囊的邢夫人同樣算是大家出身，卻并沒有像寶釵一樣三緘其口。
秘密從她那兒到了王善保家的那里，到了王夫人那里。
這才有了王夫人的氣急敗壞，有了王善保家的狐假虎威，催逼下讒，將事情使勁往大了搞。
假如這繡春囊是小姐們撿到了，估計是羞得立馬找剪子剪碎了埋了。
如果是探春、寶釵撿到，雖知事情嚴重，但賈母才搞過大整風(fēng)運動，不會著急，以后更多個警惕心，慢慢想對策就行。
她倆也會選擇毀了繡春囊。
如果是王夫人撿到，沒有來自邢夫人和王善保家的壓力，沒人攪渾水，王夫人不會氣急如敗。
叫來王熙鳳，讓她趕緊處理就是。
已經(jīng)看開的王熙鳳，只怕連查蝦須鐲的心也沒有了。
因為即便是暗查，也會有泄漏的可能。
而繡春囊和蝦須鐲不同，要的是絕對的外人不知。
王熙鳳可能直接就認了是自己的，發(fā)誓以后她入園會小心，也會提醒佩鳳等侍妾們?nèi)雸@小心。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每個人的生存境遇不同。
邢夫人不是她們。
她嫁到賈府，她的丈夫只當她是聽話的棋子，最服從命令的兵，自保成了她的條件反射。
賈赦說，你去給我討鴛鴦來做小，她就沖鋒陷陣去了。
喜歡向著自己的人是本能，失敗的邢夫人沒被丈夫嫌棄，自然被賈母嫌棄。
賈母是有閱歷的人，她不會表現(xiàn)出嫌棄，但客氣和親熱之間，久了自然有感覺。
何況，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邢夫人身邊有的是費婆子、王善保家的。
她們不斷在邢夫人心上種上各種荊榛野刺。
草蛇灰線，伏脈千里。
兩年前發(fā)生的鴛鴦抗婚，幾天前的鴛鴦撞破男女約會，都只為了抄檢水到渠成。
二
晴雯是最聰明伶俐的，同時也是最傻的。
晴雯和寶玉，都是大觀園里最消極的人，別看她倆活蹦亂跳，在這一點上最有共鳴，寶玉說什么后事不后事，能現(xiàn)在守著你們就夠了。
除了現(xiàn)在，他什么都不關(guān)心。
晴雯曾和麝月嚷：
“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nbsp;
也是面對漫漫人生最消極的態(tài)度。
這樣的晴雯，對人生自然是沒有規(guī)劃的。
有規(guī)劃的人常會路越走越寬。
王熙鳳有一天明白終究要回那屋去，她就收起了強出頭的本性。
如果早收起，她未必會哭向金陵事更哀。
襲人對未來的規(guī)劃是和寶玉廝守一生，為此，她一直努力著。
賈母給她的任務(wù)是照顧好寶玉，她做到了。
王夫人喜歡本分勸著兒子讀書的丫頭、媳婦，她做到了。
寶玉不喜束縛，襲人勸導(dǎo)就是動之以情，點到為止。
理解寶玉只喜歡和女子在一塊，她拿下最難纏的晴雯，最能來事的芳官，提拔四兒，不跟晴雯秋紋她們一起圍剿小紅。
聽到寶玉的表白只是憂心寶玉繼續(xù)走火入魔可能會一生名節(jié)盡毀。
作為怡紅院的首席丫頭，她將每將過手的事都處理得妥貼到位，寶玉的奶媽老了惛憒，她見招拆招，能哄就哄。
哄不了受了氣也不計較，和大觀園的人都維持著良好的關(guān)系。
有人說她壞話，便有更多的人為她澄清。因為大家都看到并認可了她的付出。
寶玉后來不見襲人就會脫口而出“你襲人姐姐在哪里”。
如果賈府沒有抄家，已經(jīng)在享受姨娘待遇的她，妥妥的人生贏家。
沒有規(guī)劃的人，常會不知不覺就走到絕境。
規(guī)劃的過程就是一個思前想后、考慮周全的過程。
并沒有想過未來的晴雯，只是單純地想留在寶玉身邊，卻不曾想，這事寶玉說了算。
但寶玉的長輩也都有隨時趕走她的權(quán)力。
實際上，最有權(quán)力處置晴雯襲人她們的，是寶玉的父母，不是寶玉。
晴雯單純到完全像個自然人，完全不具備社會人的意識。
一個社會人，會很清楚的知道哪些親友關(guān)系對自己是重要的。
王熙鳳會哄賈璉的奶媽開心，幫她辦事，滿足她的請求。
晴雯卻只會給李奶媽臉子瞧，告她的狀。
寶玉稀飯襲人，她有機會就挖苦。
寶釵來訪，她會公開抱怨，后來更是遷怒于人，讓黛玉受了一生最大的委屈，吃了閉門羹。
“素日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趫妝艷飾語薄言輕者，故晴雯不敢出頭?！?/section>
消極的生活者有一個特征是逃避。
晴雯大約沒想過，想法不和王夫人碰面，僅僅只是隱藏自己。
看起來安全，實際上最危險，因為你是什么樣的人，就由別人來描繪。
對晴雯沒記憶的王夫人，任由別人灌輸給她一個形象。
這個形象恰是王夫人極厭惡的：不安分、愛打扮，有勾引寶玉的嫌疑，愛罵人不成體統(tǒng)。
條條犯了王夫人的大忌。
如果晴雯平時多往王夫人那辦事、走動、回話，王夫人知道晴雯是什么樣的人，王善保家的說的話，她哪聽得進？
晴雯忘了，你不主動展示，貌似不會碰到別人的禁忌，但也可能出現(xiàn)意外，別人先看到你的樣子。
而意外看見，常是不可控的，可能好的，也可能不好。
晴雯的運氣真不咋樣，聽到?言前，王夫人見過晴雯一次，正是她不顧場合叉腰罵人、不成體統(tǒng)的樣子。
正好與王善保家的告狀相契合。
一般人，一點相合，可能就信了全部。
王夫人還算理性，不肯就信了，還向王熙鳳求證，又叫來晴雯親自相看。
從沒想過要在王夫人那里建立良好形象的晴雯，她沒有貓一樣的靈敏。
她不知道這一去要小心謹慎。
她只是卸下最濃的妝，以為這樣就無礙了。
在現(xiàn)代服飾行業(yè)里，將衣著打扮分為五種場合：一般職場、嚴肅職場、時尚社交、一般社交、休閑。
很明顯，王夫人厭趫妝艷飾，對下人的著裝是“嚴肅職場”的要求。
晴雯并不知該如臨大敵，她大概以為，我都沒時尚社交打扮了，還不夠么。
這是王夫人第一次正式叫晴雯回話，寶釵曾說“小心沒過逾的”“防范做好了，縱有了事，就賴不著這邊的人了”。
如果真能穿越，讀者可能都希望拉住晴雯，逼她換上最嚴肅的丫頭工服，再放她去見王夫人。
有人下?，有繡春囊，又還有過去罵人的不本分形象。
現(xiàn)在的“釵軃鬢松，衫垂帶褪”，幾下里一夾擊，從沒在王夫人那里建立自己的形象的晴雯，從此被定格為“妖精似的東西”。
此時，在場的是人有王熙鳳、平兒，王夫人的五家陪房們。
在寶玉的母親那里，晴雯都不去建立自己的形象，更別說王夫人的陪房了。
大概這就是朋友多了好走路的生活版。
沒朋友的晴雯，關(guān)鍵時刻，沒人幫她解釋澄清。
晴雯和王熙鳳、平兒倒是好的，可王熙鳳平兒此時泥菩薩過河，無力拉她一把。
最好的人際關(guān)系，是沒人想過要毀謗你、害你，較好的是有人要害你時，有人通風(fēng)報信或幫一把。
最差的自然是看有人害你，反幸災(zāi)樂禍，趁機落井下石。
晴雯，經(jīng)營著最差的人際關(guān)系。
晴雯是丫頭中生得最好的，又天分過人，針線活比外面最好的繡娘都好，為人正直，從不歪門邪道。
這樣的內(nèi)外完美統(tǒng)一的人，要她不自視過高，將人放眼里，實在太難了。
王善保家的毀謗她，原因就是她在晴雯面前，沒存在感。
通觀晴雯與人來往，她基本上是不給任何人存在感的，和寶玉來往都是。
她是那種你先對我好，我就會十倍還給你的人。
可是，這世上更多的是“你先給予我才會回報”的俗人。
還有許多“你使勁給予我才不害你”的饕餮豺狼之輩。
自然人晴雯，照見人性的真相。
這或許是晴雯的悲哀。她對人性的弱點，毫無覺察。更不屑于去了解、接納，更不要說包容了。
所以，扎墜兒的是她，懟寶玉的是她，嘲諷襲人的是她，尖刺小紅的是她，最先說芳官狐媚子的還是她。
晴雯不知道，把小偷逼急了，偷竊可能變成殺人。
朋友（領(lǐng)導(dǎo)）再好，也是人，是人就會有脾氣不好的時候。
為了更好的生活，不偷不搶獲得升遷的機會是人性之常。
芳官若小心眼，會恨她抹黑自己。
王夫人信任王善保家的，還能勝過襲人么？
襲人如果有一丁點小心眼，憑王夫人的信任，晴雯能死很多次了。
晴雯躲在怡紅院，能一直單純高傲地活著，是怡紅院諸人，少有人性弱點的緣故。
沒有任何一個女子，能在她的命運里既照見人性的弱點，又折射人性的美好。
她才是風(fēng)月寶鑒，一面讓人瘋狂，一面讓人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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