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能
歐陽修推開窗，融化的雪水，從屋檐上滴落下來，風(fēng)吹著竹葉，鏗然有聲。歐陽修呆呆地站著，出了神。
李興邦作 歐陽修詩意 鏡心
“天不早了，早些歇息吧”，不知什么時候，歐陽修夫人點(diǎn)了燈，站在身后，在晃動的燈光下，兩個人的身影，依偎在一起。
“你且先去休息吧，待我這將這文章寫完”。
“現(xiàn)在朝里許多人，聽到一點(diǎn)憂世的話，不是說你是狂人，就是把你看作瘋子，不是對你發(fā)怒，便是嘲笑你。這些人在位子上，自己不愿憂慮，偏偏又要去禁止別人”，歐陽修說完，不禁長嘆一聲，“你說，我是不是很傻？”
“你都這樣年紀(jì)了。這又是何苦？明知道前面就是陷阱，卻還是只顧往前去”。
“我何嘗不知道，自己的性格，過于剛直。好在如今年近古稀，時日無多，一條路直走去，也就不委屈自己了?！?/span>
這一夜，歐陽修夢見了母親，在江邊，折了蘆桿，教兒時的自己寫字，走進(jìn)細(xì)看，寫下的，卻是自己睡前所作的詩：“豐樂山前一醉翁，余齡有幾百憂攻。平生自恃心無愧，直道誠知世不容”。
在睡夢中，歐陽修的眼角淌下了淚，臉上浮現(xiàn)出的，不知是笑容，還是愁容。
歐陽修去世后，王安石寫祭文道“果敢之氣，剛正之節(jié)，至晚不衰”，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就是“傻了一輩子??！”。
蘇東坡寫祭文道“斯文有傳，學(xué)者有師”，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就是“老師，我要和你一樣傻！”。
春雪下的時間不長。東邊山上的樹林，枝干瘦韌蒼老，已經(jīng)紛紛地長出葉子，沒過幾日，便茂盛一片，有些還開滿白花，遠(yuǎn)遠(yuǎn)的便能聞到香氣。
雪停了，清冽的風(fēng)吹過麥地。蘇東坡直起腰，撩起衣角，擦了擦額頭的汗。一只灰喜鵲橫空而過，發(fā)出響亮的叫聲。
“你說我是不是很傻？”見到夫人拿來了茶水，蘇東坡忽然問道，又像是喃喃自語。
“先喝口水吧。晚上，不是還約了人喝酒嗎？”
“我是早知道這般結(jié)局的。可是朝中這許多人，還有那市井之中，卻說我是自作聰明?！?/span>
“燒爐子的柴，今新添了些。晚上，你把那腌肉一同帶去。聽說，東邊林子里那株海棠，今年花開得特別大?！?/span>
“這海棠，倒是一年一年，似不知年月一般?！?/span>
這一夜，蘇東坡又是醉飲而歸，路過朋友的桔園，又談了會天，卻在園中倒頭睡去。夢中，聽到有人彈琴，斷續(xù)的琴聲中，見到老師歐陽修，捋著胡須，看著自己，哈哈大笑。那時的自己還年輕。
江南農(nóng)村的春天，畢竟最像春天。桑樹抽出了細(xì)長的枝條，一枝一枝朝向空中，枝條上已經(jīng)露出了碧綠的嫩芽。
陸游拿著魚竿，沿著桑林走著，覺得眼目清爽。雖然從書中，早已知道古來成敗得失總是如此，“惟使剛者柔，造物不可得。世方貴軟熟，剛實(shí)不可為。為剛死道旁，已矣何所悲？”。
所以在與人喝酒時，將野花插在頭上，故作癲狂，但是心里的憂愁，其實(shí)還是盤繞不去，倒似乎是更深了。只是在河邊垂釣，背靠著桑林，或者在田里耕作，聽見布谷鳥的鳴叫，才算暫時忘記了煩憂。
一日，陸游尋得蘇東坡的一幅書帖，知道東坡從黃州歸來，到半山去見荊公（王安石），這兩個失意之人，一連談了好幾日，毫無厭倦之意，不存一絲芥蒂。
陸游想，這大概是蘇、王二人一輩子中最高興的事情之一吧。他感同身受地覺得他們的快活，自己也難以抑制的欣喜，仿佛當(dāng)時自己就在蘇、王二人身邊。一會兒，范文正公、歐陽文忠公也會相伴而來，幾個人坐下，促膝長談，飲酒喝茶，寂寞相同，卻好不快活。
“天水一朝（宋朝）之文化，競為我民族遺留之瑰寶”，從范仲淹、歐陽修、王安石、蘇軾到陸游，這憂慮和傻的傳統(tǒng)，便是不應(yīng)蒙塵的瑰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