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城中,有一座荒宅,本屬世家大族,因常現(xiàn)妖異而廢無人居,數(shù)十畝宇廈,掩映蓬蒿之間,荒寂日久,更是陰森,不但黑夜,就連白天也無人敢勾留片刻。
一日傍晚,幾個(gè)書生飲酒談笑,說起此宅,一人笑道:“有誰敢進(jìn)去寄宿一夜,我等便請他一桌酒席如何。”
其中一個(gè)叫殷士儋的,起身應(yīng)道:“這有何難。”
眾人道:“休要夸口,先去住上一夜再說?!?/p>
殷公子道:“看我今夜就去?!?/p>
說完只帶了一卷草席便去了。
眾人送至門外,笑道:“若有變故,只管大喊,別被鬼狐叼了去,也沒個(gè)音信?!?/p>
“真有鬼狐,就捉來做個(gè)憑證,叫你們明日休想賴賬。”
一語說得眾人大笑,都催他快去。
院中小徑已完全沒在荒草之中,幸有新月西照,門戶可辨。穿過幾近人高的蒿草,經(jīng)幾道游廊到后園,有一高閣。登上月臺,遙望西天,半輪上弦月,已將落山,銜山一線,清輝將盡。
憑欄遠(yuǎn)望許久,見四下不過是山石草木多一些罷了,并無怪異之處,不覺暗笑訛傳荒誕。如此看了一會,便攤開席子,在月臺上躺下了,滿天星斗,清晰而凌亂,似要直墜下來。
很快到了二更天,迷迷糊糊有些想睡,忽聽得樓下腳步聲正緊,遂假裝睡熟,不久一個(gè)丫鬟提著燈籠上來,見地上躺著一人,嚇了一跳,連連后退,說:“有生人在。”后面人問:“誰?”答說:“不知?!?/p>
一老翁道:“待我去看?!闭f著提燈上來,照著公子的臉,仔細(xì)瞧了瞧,釋然道:“原來是貴人在臥。這位殷公子,眼下雖是貧寒,不久高中,官至吏部尚書,實(shí)乃大富大貴之人啊。如今睡得正酣,我等小心就是,不可驚動了他。
殷公子灑脫豪邁,想來亦不至加罪。”說完領(lǐng)著眾人在各處掛起彩燈。一時(shí)樓門大開,燈火通明,上上下下,人流往來不斷。殷公子不知他們要做何事,又不便起身詢問,乃稍稍轉(zhuǎn)側(cè),咳嗽了幾聲,有意令眾人知道自己并未睡熟。
老翁聞聲,忙自廳中出來,跪下請罪:“小人無意冒犯,只是家有小女,擇定今夜出閣,不想驚動了貴人,還請恕罪?!惫勇犃?,忙起身將他扶起,道:“老太公快快請起。
只是,學(xué)生偶一寄宿,不知今夕嘉禮,空手而來無以為賀,實(shí)是慚愧?!崩衔痰溃骸百F人光臨,壓除兇煞,已是大禮,若肯一同入座,則更令小人榮耀萬分?!惫拥溃骸袄咸绱丝蜌?,學(xué)生從命就是?!?/p>
公子隨老翁到廳上,先前月色迷蒙,此中陳設(shè),不曾細(xì)看,如今燈火輝映,一派華貴氣象,盡在眼底,不覺驚嘆。
才一入座,即有一老婦人出來拜見。
老翁道:“此是拙荊?!?/p>
公子起身作揖,恭敬有加。
俄聞樓下笙樂喧闐,一人快步通報(bào):“來了來了?!?/p>
老翁一臉喜氣,上去迎接。公子亦起身迎候。
不久,即有數(shù)人執(zhí)紅紗燈籠在前,引新郎上樓。
一個(gè)十七八歲少年,生得豐采韶秀,俊美異常。
老翁令新郎先與公子行禮。
少年不識其為誰,只望著他,唯恐錯(cuò)了禮數(shù)。
公子乃權(quán)作代主迎賓,以擯相執(zhí)半主禮。
次后便是翁婿交拜。一切禮畢,方得入席。
只見丫鬟使女,如流水般端上酒菜來,玉碗金甌,光映幾案,這世上有的沒有的,山珍海味,擺了滿桌。
酒過數(shù)巡,老翁傳話喚小姐來。
小丫鬟領(lǐng)命去了,卻遲遲不見新人蹤影。
老翁知是新人害羞,遂親自起身去請。
不久,丫鬟嬤嬤們,前后簇?fù)碇氯顺鰜?,步態(tài)輕盈淑慎。
但聞環(huán)佩鏗鏘,麝蘭散馥,真真是天女下凡。
老翁命新人向公子及諸長輩一一叩拜行禮。
新人依言拜了,起身在母親身旁坐下。
似這般容華絕代,直令公子不覺失禮多瞥了幾眼。
酒飲得酣暢,老翁令撤下酒杯,換上金爵。
公子暗思,此物足可帶回為證,令諸友信服。
于是偷偷放入袖中,假裝喝醉,身子一傾,倚在桌上睡了。
眾人只當(dāng)是真醉了,各自小心,不敢驚動。
后不久,新郎告辭,一時(shí)笙樂大作,紛紛下樓而去。
老翁令收拾酒具,竟少一爵,桌上桌下搜尋不得。
正自苦惱,一人說:“莫非是殷公子……”
一語未了,老翁連忙止住,唯恐公子聽見。
又過了些時(shí),樓上樓下漸漸靜了下來。
公子微睜雙目,見廳內(nèi)一片黯淡,紗燈火燭,早已不復(fù)存在,唯脂香酒氣,充溢四堵。
起身遙望東山,已然現(xiàn)出一抹朝暉,霞光脈脈。
伸手探袖中,金爵猶在。
不覺微微一笑,打著哈欠,從容下樓去了。
此時(shí),諸位友人已先候在墻外,見他出來,都疑心是夜里逃出,天亮又摸進(jìn)去假裝睡了一夜。殷公子便自袖中取出金爵,又將昨夜之事一一說了。眾人駭嘆不已,賞玩著金爵,知此物絕非寒士所有,不由得不信。
后數(shù)年,公子高中進(jìn)士,任職肥丘。一日,城中朱府宴請公子,朱老爺命取金爵來,仆人久去不歸,正思遣人再催,一小廝過來小聲稟了幾句,老爺聽了立時(shí)面露怒色,因有貴客在,不好發(fā)作,只叫仆人且將金爵換上。
公子執(zhí)一金爵,審視良久,覺其款式雕紋,與昔日荒宅中所得,竟是一模一樣。心中驚疑,便問此物來歷。
朱老爺?shù)溃骸斑@是先大人在京為官時(shí),覓良匠所鑄。算得是家中世代相傳的寶物了。原有八只,小弟已藏多年,今日尊兄光降,特命取來一用,不想竟只剩了七只,疑心是哪個(gè)家奴偷了去,然而十年塵封如故,箱簏顯是未曾開啟,想來真是怪事?!?/p>
公子聽了,已知其中緣故,笑道:“金杯羽化矣。”朱老爺亦舉杯強(qiáng)笑道:“可不是化了?!惫拥溃骸叭欢壬朗刂?,豈可缺失。晚生數(shù)年前,也曾得了一只金爵,與先生所藏,頗為相似,當(dāng)以奉贈,以成完璧。”
朱老爺拱手道:“如此甚好。但不知,尊兄所藏是何模樣,如同出一匠,得成完璧,小弟定當(dāng)厚報(bào)啊?!边@日宴罷歸來,公子即遣人將金爵送至朱府。
朱老爺先前聽他如此說,只道是有一只近似的,但必不如自己所藏者佳,如今見了此物,登時(shí)呆住了,審視良久,益發(fā)驚嘆駭絕。乃親自登門拜謝,問這金爵究從何來。
公子遂將數(shù)年前荒宅中遇狐之事說了。朱老爺點(diǎn)頭道:“這就是了。昔日聞狐貍神通,只是不信,不想千里之物,也能攝取,貴在只是借用,而終不敢自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