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科學家推想一種從今往后再演化一億年而成的“動物”(用引號的原因稍后要提及)——幽靈水母(責任人:Prof. Stephen Palumbi, Harvard U.)。然而,“它不是一只水母”。
聽到這一句話,我便隱約知道這所謂的科學的“推想”究竟基于什么。文學創(chuàng)作總講“原型”二字,科學推想又何嘗不是?
幽靈水母其實是一個水母國,是一個分工、協(xié)作的社會,像是航空母艦。說它是“動物”,不如說是“動物群”。只不過這種航空母艦的動力最樸素不過——靠風力漂移。由此看,說它是航母,那太抬舉它了,它只可當一“帆船”之名。那些充當帆的“水母階層”竟是懂得御帆之術(shù)的,它們靠自身體內(nèi)水的盈缺調(diào)理來應(yīng)勢或升或落。帆下船身是一層球狀水母群,靠體內(nèi)的一氧化碳來維持“全國”的漂浮狀態(tài)。水下階層是一群“獵人”——一個個由彈簧似的觸手(用于伸縮)吊著的覆碗狀小型水母,它們是水母國的“爪牙”,是口器。
這當然是所謂“科幻”,然而畢竟有一“科”字,不是無稽之談。“稽”是考據(jù)的意思,這幻想的幽靈水母的“根據(jù)”在于它的現(xiàn)實原型——The Portuguese Man-of-war ( Physalia),葡萄牙軍艦,中國稱作“僧帽水母”。它隸屬腔腸動物門,水螅綱,管水母目,各種都不是獨行者,而是聚居成為一有機的、互聯(lián)的社會,術(shù)語作Colony(普通義:聚居地;殖民地)。其他形成“Colonies”的物種多得很,如藪(音叟)枝螅、團藻、粘菌等。此外,社會昆蟲研究所得,更叫人詫異:單個螞蟻,甚至幾只螞蟻,其行為都完全失常,比起社會中的成員們,它們像是殘廢:瞎子、傻子……根本無法維持生活。失去社會聯(lián)絡(luò)的白蟻無法建造它那令人嘆為觀止的巢穴……
Colony,這是生命界并不少見的現(xiàn)象,或說是一種頗流行的生命之策略。然而,這里蘊涵的,卻有一種演化的哲理,生命的大勢。
第一個生命是細胞。至今,細胞依然是最簡單的生命形態(tài)。至于病毒,它應(yīng)當是在細胞出現(xiàn)之后才發(fā)生的,很可能是由細胞“拋出”的核酸片段包裝而成。這種學說(人畢竟無法親見親歷,便稱為學說),一來有分子證據(jù):病毒的基因比原始細胞的基因更加“新派”,像是新派細胞的基因(基因特征像物種性狀一樣,有演化史);二來,邏輯上,病毒必須寄生于細胞才有活性,才能繁衍,所以病毒也就沒有先于其宿主而發(fā)生的理由。故生命起源之初,地球是單細胞的世界。而如今,多細胞生命成為了主角,包括我們。由此,“生命之大勢”便可見一斑了。我們中國學生大概都聽厭了那幾句教條式的哲理:“從簡單到復(fù)雜,從低等到高等”。這是不消說的。
我想說的,是這“大勢”的“所以然”,那就不是“不消說”的了,而是“有爭議”的了,我自命之為“Competition or Cooperation”問題,競爭還是合作。
競爭,姑且不談從馬爾薩斯《人口論》開始被導(dǎo)入人文理論的那個“競爭”(于是暴力、戰(zhàn)爭成為人類進化的動力!),只談生態(tài)學(馬克思主義不是強調(diào)“聯(lián)系”么?生態(tài)學就是研究“聯(lián)系”的生物學)里的那個“競爭”,它一直被奉為生態(tài)演替以及物種演化的主要動力,而“合作”作為另一種更偉大的動力被大大忽視了。
如今,是稍微有轉(zhuǎn)機了,起碼我所知美國科學界是這樣。為什么合作是極關(guān)鍵的一種力呢?為什么競爭的力被高估了呢?因為我們看問題實在膚淺。我們只在短淺的、狹隘的一層時空中看到甲物種與乙物種之間為生存、繁殖而機關(guān)算盡,甚至拼命,卻忽視了這樣一個問題:如果競爭是生命演化的主力,甚至是獨力(這主張的深入人心,達爾文于此當居功至偉),那么最初的單細胞世界,必定玩著你死我活,水火不容的廝殺,如何肯演化成如今如此和諧而多樣的多細胞生命?試看我們的神經(jīng)細胞,最長的要從脊髓一直伸到趾尖,迥異于我們氣管里長著扇動的纖毛的,把痰推出呼吸道從而吐在馬路上的上皮細胞們。這種從單細胞聚居到形態(tài)、職能分化,從一個社會演變成一個個體的生命奇跡,才是生命的真故事。
人常說,人的出現(xiàn),是演化中偉大的奇跡。但沒有那幾十億年里從細胞開始(須注意的是,這里細胞是個體,是能單獨在自然界生活的)的偉大合作,這種“偉大的奇跡”從何而來?我想,若然,大概到今天,地球上仍舊只有一個個能機關(guān)算盡、甚至拼命的細胞吧!
競爭的確存在,而且是重要的,但它配不配“唯一的主角”這一名號?我認為是不配的。“合作”一定要分享這種殊榮,而且占著更大的功名。
今天的葡萄牙軍艦也好,一億年后的幽靈水母也好,這些有趣的Colonies,它們的價值在于留給我們一個演化過程中的“半成品”,一種可貴的過渡態(tài)!
即使宏觀而言,一株株孤立的植物難成氣候,而一旦聯(lián)絡(luò)成為森林,那就可以影響整個地球,成為“地球之肺”。人類文明的發(fā)軔,也是靠人的合作,從集體狩獵到建立城市,無不如此。
所以,聰明的我們應(yīng)當把合作看成地球生命界的主動力。而競爭,它是一種特殊的合作。
楊惠冬
20070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