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放眼大唐的人間煙火,酒是不容忽視的存在,而在酒中張揚個性釋放熱情達到最高點的一群人,正是以一部《全唐詩》矗立起中國文化高峰的唐代詩人群體。這個詩人群體,與酒的關系是如此密不可分,得意,失意,聚首,離別,感世,抒懷,沒有酒的導入,他們就不會將人生的這些情緒落諸筆端,付諸文字,沒有酒的發(fā)酵,他們就不會將生命的細節(jié)滋生成美麗的韻角,放大成傳誦千年的詩篇!
還是讓我們放眼全唐初盛中晚四個時期,領略一下這四個時期'酒仙'級的詩人吧!
先來看初唐詩人王績,王績一生三仕三隱,和酒結下了不解之緣。他放棄了六合縣丞的官職回歸故鄉(xiāng),是因為酒,在任期間,'嗜酒不任事';他樂得討個待詔門下省的虛職,也是因為酒,因為有了這個資格,朝廷便'每日官給酒三升',侍中陳叔達聽聞王績好飲,干脆自作主張,將王績的供酒增至一斗,時稱'斗酒學士';而他自請去擔任一個太樂丞的閑職,還是因為酒,他聽說太樂史焦革家擅釀美酒,就直接奔著酒香去了!及至后來隱居不仕,王績更是終日與酒為伴,在其五十余首詩歌中,涉及酒的詩就占了一半之多!不僅如此,王績還依循焦革家釀酒法,兼采杜康、儀狄以后善釀之法編為酒譜,并以酒濡墨,一揮而就完成了《醉鄉(xiāng)記》、《五斗先生傳》等雄文,被太史令李淳風譽為'酒家之南董'。國力處于上升期的初唐,有了一個王績,便奠定了一種疏狂奔放的唐人氣質!
再來看盛唐酒仙李白。李白是詩中之仙,更是酒中之仙,其骨子里的胡人血統(tǒng)與巴蜀的中華傳統(tǒng)甫一結合,便釀出了李白擊劍酣歌的豪情。這位深得酒趣的詩人,曾用四首《月下獨酌》,將自己對酒的沉醉悉數(shù)傾瀉其中,除了最膾炙人口的那首'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下面的這首更是寫得酣暢淋漓:
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已聞清比圣,復道濁如賢。
但得酒中趣,勿為醒者傳。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一組千古絕唱《月下獨酌》,彰顯出李白的孤傲,而在酒肆中呼朋引伴,盡情豪飲,同樣是詩人應有的樣貌,詩歌在酒中,才情在酒中,傲岸和清醒也在酒中,當'李白斗酒詩百篇'、'天子呼來不上船'成為酒仙和詩仙李白的生命標簽,一首震爍古今的酒歌便呼嘯而出!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李白《將進酒》
如果說李白用一句'將進酒,杯莫停',喝醉了整個盛唐,那么,當白居易以'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的得意走進中唐,我們嗅到的,已是伴著詩人達者的一路酒香。沒有美酒,白居易不會夢回長生殿,寫出悠悠《長恨歌》;沒有美酒,白居易不會夜醉潯陽江,吟出絕唱《琵琶行》;而沒有美酒,白居易更不會在退居洛陽時,以一組深情的《憶江南》打開記憶的閘門!'更憐家醞迎春熱,一甕醍醐迎我歸',自稱'醉尹'的白居易曾云,'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且飲',據(jù)說他不僅在家自釀美酒,晚年出門郊游時,更是在車中常備一琴一枕,車兩邊的竹竿上懸掛兩支酒壺,常常是抱琴而飲,不醉不歸。醇厚的酒香,激揚起才思,更讓我們有幸在千年以后,在字里行間重構起大唐文人的精神風貌!
王績、李白、白居易堪稱初盛中唐的'酒仙',那么,能代表晚唐的'酒仙'又是誰呢?在我看來,當首推皮日休。這位晚唐詩人的詩文多抨擊時弊,吊民疾苦,魯迅曾評價其'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輝的鋒芒',而在飲酒方面,皮日休也勝過許多晚唐詩人,他在《酒箴》中曾說,自己'性嗜酒,雖行止窮泰,非酒不能適。居襄陽之鹿門山,以山稅之馀,繼日而釀,終年荒醉,自戲曰'醉士'。居襄陽之洞湖,以舶?載醇酎一甔,往來湖上,遇興將酌,因自諧曰'醉民''。行走在風雨殘?zhí)?,終日酩酊大醉的皮日休,其實更像是在用自己的'醉'喚得文字的'醒'。
當然,唐代文人們與酒淵緣深厚的,遠不止這四位。以金龜換酒、'騎馬似乘船'、'落井水底眠'的賀知章,致仕之后回到故鄉(xiāng)紹興,借著濃郁的紹興酒,以八十六歲的高齡,寫出了他最著名的兩首詩作《詠柳》、《回鄉(xiāng)偶書》;而曾與李白'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的杜甫,雖生活困頓,也要'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他惟妙惟肖地寫出了'飲中八仙'的醉態(tài) ,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在在醉境中完成了文字的嬗變與超越?而他的那句'早來就飲一斗酒,恰有青銅三百錢',甚至讓晚他二百多年出生的宋真宗和群臣們堅定的認為,按照一斗十升,一斗賣300錢,唐朝的酒價當是一升賣30錢!至于燦若星辰的高適、孟浩然、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等人,哪一個又不是以詩為號,以酒為媒,在酬答唱和中增進了文人之誼,在曲水流觴中盡情釋放出自己的才情?
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與文人的詩酒之會相應和的,是屬于大唐的酒文化。除卻籠籌、牙籌、香球、骰盤、莫走、鞍馬、送釣、射覆這些被寫進詩歌的酒令,一些能歌善舞的酒妓、藝妓的佐飲,更是激發(fā)出文人們的才思。關盼盼、劉采春、張窈窕、趙鸞鸞這些色藝雙絕的名妓都曾讓推杯換盞的詩人們詩情高漲,而李白的這首《少年行》中所提到的胡姬,更是以特有的異域風情讓大唐的詩人們沉醉在美人、美酒、美境之中。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可以說,正是這群文人們的醉飲酣歌,風云際會,為唐朝飲酒風俗的演進奠定了浪漫的基調,而當大唐文人們在酒坊的谷物蒸熏中守望著季候的輪回,在酒肆的歡聲笑語中鋪陳開世間的喧囂,這個帝國也便有如一只巨大的酒壇,用近三百年時間,醞釀出一壇回味綿長的春酒,靜等后人開壇漉濾,細細品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