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心瑜
年幼時,最大的妄想的是和鳥兒一起乘風游蕩。但身邊的酸甜苦辣皆是拉著風箏的線,任我仰酸了脖子,終究自由不得。
直到在希臘神話中,有一個立在奧林匹斯山上的身影觸動了我的神經(jīng)。他無數(shù)次地將巨石緩慢地推向希望的山巔,再讓它在哀傷的轟鳴聲中滾向破滅。無窮無盡的推滾仿佛首尾相契的環(huán)形蛇,圈出命運的荒謬——這是眾神給予他的懲罰,西西弗。
西西弗的生命是枯瘠的沙漠,連一片綠洲的意義也不得擁有,可他卻背負著那塊巨石的殘酷刑罰,穿越了漫漫時光的風沙。拋卻浪漫色彩與理想主義,他只是凡人,燃燒的激情終有熄滅的時候,堅強的意志亦敵不過這周而復始的勞作的損耗。為什么不舍棄石頭,以極端終結一切?
聽,聽巨石的滾動聲。那聲響是一板一眼的節(jié)拍打奏,極有規(guī)律的齒輪運轉,強健穩(wěn)定的心臟躍動。沉入這樣的聲響中,我想起《肖申克的救贖》里的老布朗,那個在鯊堡監(jiān)獄里關了40年的老人。當他在垂暮之年終于走出了一生的桎梏,竟選擇在安身之所自縊而死。無論監(jiān)獄中的生活怎樣寒冷刺骨,當他被那里的規(guī)則體制化,便再也無法出去重尋春暖花開的溫暖。
西西弗沉默地繼續(xù)推動石塊,我卻仿佛看見他背對著我,無言地翕動嘴唇。他說,人終究不能擺脫巨石的束縛,它是他的罪孽,亦是福祉。當接手巨石的那一刻,自己的生活已全盤接受它所訂下的規(guī)則,無論這樣荒謬的勞作是否有意義,它既已成為生命動力的源泉,他便不可置疑。質(zhì)疑它,便是質(zhì)疑自己的生。
他是西西弗,他是老布朗,他是我們,他是一切。每個人身上的那塊巨石,或輕或重,它所承載的是我們的生。史鐵生說“命若琴弦”,人生便是為了既定的目標而繃緊琴弦,彈出無數(shù)不同的音符。在舍棄石頭的時候,最后一根信仰之弦斷裂,老琴匠的生命之焰暗淡無光;在舍棄石頭的時候,以死亡的空無換來的超脫,又有何用?
華燈異彩,歌舞流光,美食佳肴,書卷墨香,那塊石頭倘若是種燦爛的文化,便讓人欣然接受,愉悅地沉醉其中;而沉重任務,繁忙勞作,甚至冰冷至一座監(jiān)獄、一塊巨石,也無需滿心苦楚地喊著“要自由”。我們跋涉了一路,若不是主動挑選背上的石塊,便是被動承擔了石塊。在本質(zhì)上,人沒有自由與否的區(qū)別,要活下去,就不可能干脆地舍棄石頭,斬斷一切牽連。而從另一方面來說,正因為這個世界處處是限制,所以也就根本沒有限制一說了。唯有坦然接受一切,才是真實的。
加繆寫過:“朝山頂?shù)膾暝妥阋蕴顫M一個人的心臟。人們必須想象西西弗是快樂的。”我閉上雙眼,看見幻化著無數(shù)張臉龐的西西弗,在奧林匹斯山巔上,有力地推滾巨石,向著那永不止歇的石頭昂首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