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慶云
（本期嘉賓，寶壺齋齋主，宋寶紅；主講，馬慶云）
老馬聊騷第六期的時候，我聊到北京八大胡同的興起和發(fā)展，并聊侃了它在中國當代史上的歷史地位問題。有讀者說，北有八大胡同，南有秦淮風月，不妨也說點金陵的事情。一部《金陵十三釵》，把古都南京拍的只剩下悲愴，風月大抵要退而求其次了。歷史上的南京城，經(jīng)歷多次風雨，甚至于被多次屠城，但這座城市又別有自己重新活起來的味道。這味道，當下的不敢說，我讀到的歷史文字中的，是源自于穿城而過的秦淮河。
我總覺得，金陵或者秦淮河，是活在文人的文字中的。這座六朝便以崛起、南宋愈發(fā)興盛、到明朝盛極一時的城市，四處彌漫著秦淮河水的味道。當然，我們也可以用“槳聲燈影”四個字囊括一種文化的情懷，甚至于干脆便用蘇州評彈直截了當?shù)卣f，江南貢院旁邊便是煙花一片。把青樓開到“高考現(xiàn)場”去，是中國文化中最具風雅的一面，八股的科舉文風雖然被當世稱為迂腐，但竟是這幫寫迂腐文章的舉子們，出了江南貢院，便入了歌舞升平。秦淮河太長，讓我聊這條河的風月，恐也聊不出秦淮八艷的絕唱來，桃花扇底，那些個叫董小宛、李香君、柳如是的，恐早已入了中國文人的骨子里邊來。
閑來無事，翻翻明人的筆記，倒是尋來一個洞見秦淮性格的好切口。明時，有個叫林奴兒的青樓女子，早年被迫“墜入”青樓，后從良嫁人。有以前的老主顧前來找她，她斷然拒絕，而且還在扇子上畫了一幅《新柳圖》，且題了這么幾句詩：昔日章臺柳細腰，任君攀折嫩枝條，如今寫入丹青里，不許東風再動搖。明代的《畫史》中記載，這位林奴兒“學畫于史廷直、王元父二人，筆最清潤”。這位大約生于明景泰元年的林奴兒，字金蘭，號秋香，她20歲芳齡正在秦淮河淺斟低唱的時候，蘇州出生了一個叫唐寅的人，我們還叫他唐伯虎。
秋香為《新柳圖》題詩的時候，唐伯虎可能正在他父親開的小酒館里打雜兒。正史中的秋香與唐伯虎，唯一能扯上聯(lián)系的，恐怕只有《金陵瑣事》中記載的，這位叫秋香的青樓女子曾向沈周學畫，而沈周，以后又曾是唐伯虎繪畫的導師之一。唐伯虎點秋香的段子，算是同門老師姐遭遇怪才小師弟的緋聞。至于“點戲”的關(guān)鍵——華府，從《明史》記載來看，華太師其實比唐伯虎還小27歲。至此，“唐伯虎點秋香”的公案，算是沒有多少美感可言了，歷史大抵如是。
其實，這個公案的最早原型，應該在明朝小說家王同軌的《耳談》里邊，故事中點侍婢的，不叫唐伯虎，而叫陳元超。到明朝嘉靖和萬歷年間，開始有明人筆記小說將陳元超悄悄換掉，換上唐伯虎，并用“秋香”換了女一號，這樣，越發(fā)地衍生出了“三笑”的原型。到明末的著名小說家馮夢龍那里，算是把此事正式作牢，《唐解元一笑姻緣》收入《警世通言》。后來的戲曲、雜居，則在這些小說筆記的基礎(chǔ)上繼續(xù)演化，直到最近的周星馳的《唐伯虎點秋香》乃至于郭德綱的《三笑之才子佳人》。
中國的文化性格，需要唐伯虎點一下秋香，即使正史中，這兩位甚至不可能蒙面過。那我們不妨要問，中國的文化性格里邊，為什么需要唐伯虎點秋香呢？這便要從唐伯虎的身世說開去。
他父親是開酒店的，起初家境殷實。唐伯虎16歲時在蘇州老家科舉考試，一舉成名，中了秀才第一名。春風得意不久，唐的父親突然中風過世，母親悲哀過度，不久追其父而去。禍不單行，不久，妻子產(chǎn)后熱盛，悄然辭世，而孩子在剛出生3天后也隨母親而去。唐伯虎雖然遠嫁妹妹，但依舊逃不脫厄運，不久，出嫁妹妹死于婆家的噩耗傳來。唐伯虎第一次在人生輝煌的時刻，立馬跌入深谷，此后，大段的時間萎靡不振。后來，在朋友的規(guī)勸下，重新拾起古文，準備讀書人的頭等大事——科舉。
唐伯虎過蘇州到南京去，鄉(xiāng)試，名列榜首，成了名正言順的“唐解元”。出了江南貢院的唐寅有沒有到秦淮河上找個青樓女子“淺斟低唱”我們不得而知。但歷史可查的事情，是唐伯虎在27歲時續(xù)弦，娶了何氏。我在老馬聊騷的很多次文章中，均提過，歷來包括李白、蘇軾、毛澤東等人在內(nèi)，第二任妻子，都是不如意的。這個規(guī)律，在唐寅這里，也沒有打破。續(xù)弦后的第二年，唐伯虎參加科舉會試，卻遭遇了“科舉舞弊案”，被懷疑賄賂了主考官，從此仕途之路堵死。古代的女子若想離婚，很困難，但有一種，可以實現(xiàn)離婚，那就是犯了重法——唐伯虎“科舉舞弊”便是重法。何氏跟唐寅，也只是圖他仕途前景，未曾想出了“舞弊門”，自然要做了離婚的事情來。還未等何氏離婚，唐寅便被查明，其屬于被無辜牽連的。但仕途終究無望，唐寅人也坦直，一紙休書，送何氏回家去了。
按唐伯虎當時的經(jīng)濟狀況來看，他確實養(yǎng)活不了媳婦，休妻沒準也是好事。中國文人一旦仕途無望，就只能學蒲松齡寫《聊齋志異》或者學徐霞客走大好河山了。而后，唐伯虎確實做了幾年背包客，走了很多地方。明朝中后期的經(jīng)濟狀態(tài)也相對好一些，這位靠賣字畫為生的唐伯虎也確實能夠勉強糊口。中國文人，科舉無望之后，除了販賣字畫為生之外，還可以學柳永，到青樓賣流行歌曲去。唐伯虎做背包客賣字畫的那段時間，可能也是常去青樓的，我有這種懷疑，是因為，他最后娶了一位叫做九娘的青樓女子。九娘起初在經(jīng)濟等方面接濟唐伯虎，婚后，因為操勞過度而過世。唐寅晚年一直住在他的桃花塢，清貧而簡單。
與后世文人寫清貧的蒲松齡風月事一樣，中國人的文化性格中，要給全部的不幸文人以小說故事中的美好。一生起伏的唐寅，在正史中，是個悲涼人，但在中國后世文人的筆下，一定要為他的現(xiàn)世悲涼做文學彌補。他與青樓女子九娘的結(jié)合，可能是最好的著墨點，因為青樓與文人，是中國文化中最具光芒的兩個文學符號。但九娘畢竟名氣太小，于遐想臆斷上，無法滿足后世文人的精神訴求。估計善于寫筆記小說的明朝文人，也讀前人筆記，大是讀到了《耳談》，覺得，換掉男女一號，換上唐伯虎，找個大體時代相當?shù)那锵銇?，成就一段美好姻緣的好?/p>
同為書畫愛好者的青樓女子秋香，轉(zhuǎn)身為華府侍女，一笑傾城，又讓唐伯虎不再貧寒，不妨讓老唐家境殷實，才華橫溢，又癡情一片。后世的文人，用最大的美好寄予了唐伯虎文學意義上的祝福。后來，才子佳人小說的興起，也便是因為，科舉成名的注定是少數(shù)，大量的仕途無望的讀書人，只能靠著這些“才子佳人體”意淫自己的后半段人生。話說回來，秦淮河，在中國的文人意向中，真?zhèn)€是與她不遠處的江南貢院站在一起的——中國文人，左手功名，右手煙柳。若兩個都不得，便也可以學正史中的唐伯虎作畫，反正有后世的文人幫你編出才子佳人的小說來。中國人不善講童話，其實，才子佳人小說，正是中國文人的童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