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花與雞冠花
李萬華 / 文
綠葉堆疊,熟透的果子如同小獸,它們從縫隙鉆出,擠滿樹冠。不是山楂,不是長柄的垂絲海棠,它介于它們之間,比山楂光潔,比垂絲海棠紅艷。自然也不是蘋果,蘋果憨大,如若出現(xiàn)在夢中,會一眼認(rèn)出。我摘下果子,試圖與人分享。萍水相逢的人,看不清面目。在虛化的背景上,唯有果子的容顏清晰醒目,仿佛一支小號奏出的曲子。我記得當(dāng)時,稱它為晚飯花。
至今我都沒見過晚飯花,或者見過,因不知其名而錯過。錯過一些花,想起來遺憾,不像錯過的人。在人海,與不知名姓的人看一眼離去,談不上錯過。夢醒時,想起晚飯花這個名字異常熟悉,但我知道,我從不曾在日常生活中思及它。沒有一面之緣的,再熟悉還是隔一層水霧。如果我曾在文字中見過它,大約也只在汪曾祺的小說中,那應(yīng)該是很久之前。
上網(wǎng)搜索,發(fā)現(xiàn)晚飯花不過是萬千草花中的一種——紫茉莉。它的學(xué)名容易引入歧途,以為茉莉花在紫色染缸中一滾,便是紫茉莉。紫茉莉沒有茉莉花清雅,也沒有茉莉花可愛。茉莉的花瓣是帶些嬰兒肥的,捏一下會露出一個酒窩,但紫茉莉的花瓣薄薄的,仿佛易逝的青春。有一種深紫色晚飯花,怎么看,它身上都帶有暗夜的氣息,仿佛夜晚就是從那些花瓣中幽幽地鉆出,然后彌漫。資料說,晚飯花傍晚時分開花,在暮色中散發(fā)濃香。想來它應(yīng)該有夜貓子的秉性。
“夏天很涼快,上面是高高的藍(lán)天,正面的山墻腳下密密地長了一排晚飯花。王玉英就坐在這個狹長的天井里,坐在晚飯花前面做針線。李小龍每天放學(xué),都經(jīng)過王玉英家的門外……晚飯花開得很旺盛,它們使勁地往外開,發(fā)瘋一樣,喊叫著,把自己開在傍晚的空氣里。濃綠的,多得不得了的綠葉子;殷紅的,胭脂一樣的,多得不得了的紅花;非常熱鬧,但又很凄清。沒有一點(diǎn)聲音,在濃綠濃綠的葉子和亂亂紛紛的紅花之前,坐著一個王玉英?!?/p>
汪曾祺描寫晚飯花的句子,再讀,仿佛第一次讀到。沒見過在暮色中大喊大叫的晚飯花,讀這段文字,聯(lián)想到的,卻只是與晚飯花毫無關(guān)系的雞冠花。
然而雞冠花我也只見過兩次。某一年繞祁連山行,在河西走廊,傍晚時分登上武威城樓,人去樓空的武威南城門樓,再無大漠孤煙的寥寂和雄渾。城墻頂部的平臺上,白天可能唱過幾出皮影戲,一塊不大的白色熒幕還撐在那里,藍(lán)色的塑料椅子?xùn)|倒西歪,喝空的啤酒瓶斜躺在地上。在那些雜亂之間,挺立著一叢雞冠花。花栽在一個木框圍成的方形花壇中,孤獨(dú)而高出的一叢?;ㄆ诳煲^去,花瓣如同揉皺的褪色紅紙,葉子蜷曲,蒙一些黑色斑點(diǎn),看上去,一堆廢舊。
再見雞冠花,在太湖邊一個名叫陸巷的村子。南方的氣候?qū)⒅参镒甜B(yǎng)得能滲出水分,大片的板栗和橘子林覆蓋山坡,石榴和棗掛在枝頭,向每一個經(jīng)過的北方人炫耀,夾竹桃?guī)┖倩⑼臍鈩?。兩扇長著青苔的木門外,一排半人高的雞冠花正在迎賓似的盛開,它下垂的葉子已被蟲子咬出空洞,有一些甚至枯去,它的花朵,那些盤旋往復(fù)然后又密集在一起的肉穗花朵,卻在陰沉的天色中誓言一般,色彩濃郁,欲似燃燒。
晚飯花栽在什么地方好呢?不知道。大漠如果搭配花朵,玫瑰肯定不合適,有人說,玫瑰帶刺,象征俠客,簡直胡言,繡球花太過圓滿,并且?guī)┣鄻俏兜溃膊贿m宜,仙人掌扈三娘似的,只會讓大漠更加粗獷。那么,雞冠花怎么樣?它看上去,情感奔放,卻又九曲回腸,仿佛《東邪西毒》里的那個慕容燕。
監(jiān)制/李皓 責(zé)編/王春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