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蘭日文夜校
文/楊熹文
去年那個圣誕節(jié),我在超市里為“滿三十元即可參與抽獎”的活動給自己的購物做著精細的加減法。沒有哪個西方的節(jié)日能真正吸引我,這樣需要小聰明的活動總是比圣誕老人的紅帽子更令我期待。
我站在抽獎箱的旁邊,在那張剛剛好湊夠三十元的收據(jù)上,仔細填好個人信息,背后走過無數(shù)推著滿滿當當購物車的人,幾個日本中年人從出口轉出來,站在我余光可以瞥到的地方。我總是對黃種人多瞅一眼,他們穿著深灰色的工作裝,舉止禮貌僵硬,自知地避開人群一步,這是“剛下飛機不久”的亞洲特色。我在他們清脆的日文里填好一張抽獎的憑據(jù),看它墜落到巨大而透明的抽獎箱里,數(shù)千張收據(jù)的表面。
這時另一個聲音響起,也是一陣清脆的日文,我不禁轉過頭,一個高大的白皮膚男人,說一口無比流利的日文,和我身旁的日本中年男人談笑風生。男人總是能靠智慧輕易博到一個女人的歡欣。甭管他是否由此意圖,我這個中國小妞,呆呆地站在圣誕節(jié)的氣氛里,覺得他的襯衫,都充滿知識的味道。
這幾乎讓我一瞬間就下了學日文的決心。
人真是奇怪的動物,需要用別人的行為去“了解”自己。大學時選擇日文作為自己第二外語,是因為朋友也選擇同樣的課程,這讓我覺得備有安全感;后來畢業(yè)后想重新?lián)炱鹑瘴?,是因為在餐館吃飯的時候看到鄰桌的中國女人,說一口絕對漂亮的日文,心生羨慕;而這次是因為一個陌生人,讓我感覺到一門知識的光彩。我轉過一條街,看見路邊亮起的圣誕節(jié)裝飾燈,不禁感慨這一年又要過去,新的一年總是來得太快。在這里新年好像是用來檢討和下決心的,我在燈火燦爛的夜里拐進了回家的那條路,再一次下了學日文的決心。
這不是一個“一代移民”喜歡的城市,當?shù)匚幕贾^對主流,亞洲文化是稀缺資源。我敢打賭說你在街上遇見的亞洲年輕人,十有八九是吃漢堡和可樂長大的,他們十四歲就看得懂Family Guy(美國的動畫片,里面有很多成人笑話),十六歲學校就發(fā)放免費的避孕套,十八歲就開始獨立生活,他們每幾年隨父母回到東方的那片土地作短暫的停留,叫“旅行”而不是“回家”。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我在一所當?shù)馗咧信5木W站上找到了日文夜校的信息,實在是幸運。我從小對夜校就有一種向往,覺得那里是對不幸人生的一種補償。網站那上面的日文課程只有兩種,初級和高級,我想也沒想地選擇了高級課程,為第一個學期交付了八十塊紐幣,順便把每個周二晚上六點半到八點半的也投入進去。用金錢,用時間,交換知識,這是年輕時最值得的買賣。
第一次去上課的時候,我計劃好自己進入教室的場景:我要大搖大擺地,自信滿滿地走進教室里,因為我早已在大學四年里學得日文的若干內容,不至于做個拘謹?shù)某鯇W者。真正走進教室的時候,我還是故作謙虛一點,后來發(fā)現(xiàn),一切證明,這故作的謙虛,是個特別正確的決定。
老師Yuko是日本人,和善可親,活潑愛笑,在新西蘭生活十余年左右,從西方式的姓氏可以判斷她嫁給了當?shù)厝?。不知為何,我總是很難判斷一個日本女人的年齡,她們即便到了五十歲,也還是三十幾歲的狀態(tài),身材苗條,穿著得體,化一絲不茍的淡妝,給你一臉溫和謙遜的笑容,讓你恰好聯(lián)想到春天。她伸出雙臂歡迎我,就像歡迎一個家人。
我的同學只有六個,我是唯一一個有色人種,這“黃色”就代表了一種“學日文”的優(yōu)勢??晌业牡靡鈪s完全被所有人的表現(xiàn)推翻,當?shù)谝徽聦W習內容放在我手上,我才從每個人的發(fā)言中判斷出,他們都是學了太久也比我努力太多的日文學生。這讓我忽然想起一個學醫(yī)的韓國年輕人曾經在考試前愁眉苦臉地對我說,“天哪,到底是誰說的在國外大學只有亞洲人學習最刻苦?我的班級里當?shù)貙W生不僅有語言優(yōu)勢,還要付出多我?guī)妆兜呐Α?/span>
還好這只是一間夜校,不用成績做排名,全班所有人都在做不同的職業(yè),每周二風塵仆仆地從各處趕來。
我的前面坐著提姆,他是一個三十歲出頭的男人,高大威猛,那身常穿的藍色T恤被胸肌撐得滿滿。他是一家果園的管理人員,加入了當?shù)氐孽倘绤f(xié)會,這一年七月要去日本學習。我一向對健美的男人無法生出好感,這代表他們的生活過于自律,頭腦過于冷靜,生活有點不近人情。提姆的眼神清高,態(tài)度冷漠,我總是看著他的后背猜想,這份冰冷的表情,是給所有人,還是單獨給著我?到底因為我是個女人,中國人,還是后進生?
安德魯和湯姆遜是高中學生,學日文是想去日本旅行。這里的畢業(yè)旅行已經成為一種文化,日本也是近幾年大家熱衷的目的地。他們性格迥異,一個活潑,一個內向,但都不難相處。這里的年輕人與搖滾和啤酒相伴,但對待自己喜歡的東西都絕對認真。我好像已經讀不懂青春期少年的感情,盡管我也從那里一路走來。
尼古拉斯是法國移民,在一家公司做工程師,因為客戶有很多是日本人,所以對待學習有如事業(yè)般認真。他是第一個主動和我說話的人,在一次下課后,他刻意等了我一下,和我說“我祖母是中國人?!蔽掖蛄恐?,這張眼鏡背后的臉,亞洲血統(tǒng)似乎沒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他的眼窩深陷,鼻子是典型歐洲式的,連臉型都棱角分明。他日本很棒,說起話來卻很緊張,獨居太久的男人,都會有這種不自覺的拘謹。
塔利亞是意大利人,是班級里除去我之外的另一個女生。她眼睛蔚藍,皮膚白皙,積極地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從我這角度看去,齊耳的短發(fā)下,仿若一座肉山。可我必須承認,在我所見過的所有女人中,胖胖的女人總是好像更聰明一點。也許是看透了生活的本質,不必再用前凸后凹去博男人的歡喜。因為都是女人,我對塔利亞很有親近感,可是我每次用英文和她講話,她卻總是用我不懂的日文回應我,好像有點挑釁的意味。哎,我已習慣,靠知識贏取優(yōu)越感,沒有什么不對呀!
約翰四十幾歲,長著一張中年危機的臉,好像每次是被人推出來走進教室的。我猜是他那好客的日本老婆,受夠了他不懂日文的苦,每天在他的耳邊嘮叨“你要去學日語!”這才把他從周二晚上的電視前,推到了課堂里。他是全班唯一去過日本的人,他給我們講溫熱的馬桶,綠茶冰淇淋,味道奇怪的納豆……有一次他帶來女兒,這女兒遺傳了他的身材和他老婆的熱情,十幾歲的年齡,自信,大方,學習和生活的熱情看起來都要比父親高得多。
毫無疑問地,我是班里的后進生,沒有一個地方會歡迎一個不上進的弱者,為此我做出過很多努力。我從周二十二點一過,就帶著不由自主的緊張感,我每個周二晚上八點半后的時光,都在被窩里用來溫習功課。我按時寫作業(yè),看起了日劇,我甚至帶了味增湯,分給每個人,這是一個后進生的賄賂,我在每個同學的眼里搜尋著認同感。
我在這“一個差生的掙扎”中慢慢被接納,連提姆和塔利亞對我也溫柔熱情起來。我的生活中好像也多出了新的感悟和期待。人總得在生活里尋求點新的追求。正確的精神依靠對一個二十七歲的女孩子意義重大。我從前只把愛人當做生活的支撐,后來發(fā)覺只要帶有感情的,永遠別把它當做唯一的依靠。一個今天早上說了“愛你”的人,明天下午也許就會親口告訴你“不愛了”,而一門技能,這些冰冷的知識,雖然不會給你溫情的回應,卻是最值得相信和依靠的。我已經開始做去日本旅行的計劃,雖然錢包淺淺卻也信念執(zhí)著,你瞧——知識給人力量,給人期待,讓人有事沒事就惦念著未來,這是一種多美好的新生。
我從前花了數(shù)不清的周二晚上去酒吧喝“happy hour”的啤酒,和不同的人說了很多有價值無價值的話,我在一場場酒精濃度超標的夜晚,真真假假地快活著,但是從沒有現(xiàn)在的每一個星期二,更令我值得期待。我清醒著,坐在夜校的教室里,嚴肅地對待人生中每一次新的收獲。知識真是個好東西,這也許就像那個高中女校教室一角的海報上寫得那樣,知識是用來重生的,最好方式。
作者簡介:楊熹文,網上人稱老楊,常住新西蘭,熱愛生活與寫作,相信寫作是門孤獨的手藝,意義卻在于分享。新書《請尊重一個姑娘的努力》(精裝版已經和大家見面)火熱銷售中,歡迎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