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述之四飲、五水,雖是辨證之層次,又有提綱之意義。我們必須口誦心唯,臨證之時,才能脫穎而出,指導(dǎo)于臨床也。痰飲之病,論猶未盡。在四飲、五水之余,仲景反復(fù)地論述了“留飲”、“伏飲”、“支飲”的脈證特點,茲論述如下。
何謂“留飲”?仲景指水飲痼疾,稽留日久不愈之證。夫濕性著,則是順其性也;水飲成留,則是逆其性而言也。就其醫(yī)理分析,凡是飲留不行,則其氣機(jī)必阻而不利,氣凝水留,水留氣阻,如影隨形而不可分也。識乎此,對《金匱》所說的留飲短氣,脅下痛引缺盆,背寒如掌大,脈來沉而不起,便能心領(lǐng)神會不言而喻也?!傲麸嫛睘闅馑喙畬嵶C,在治法上多以消飲逐水為法。張仲景的十棗湯、甘遂半夏湯等可以選擇使用。
“伏飲”是說“留飲”的日程最長,陳痰老飲,長地成根,形成囊僻,待時而后發(fā)的一種病變。其病伏藏于內(nèi),形如常人。一旦發(fā)作,則咳喘打嚏,周身瞤動,寒熱交作,雖然千方百計進(jìn)行治療,然而至其年月日所,又卷土重來,必然復(fù)發(fā)。西醫(yī)診為“過敏性哮喘”,極力查找過敏原而后治。據(jù)余觀察,實為“伏飲”之證。應(yīng)先治“伏飲”,而使外因無援,則“過敏”可立見功效。辨證論治:“伏飲”屬于寒性的,治用小青龍湯;如果挾濕化熱,面目黧黑,則治以木防己湯;如果陽虛水泛,肢體瞤動的,則用真武湯;伏飲長根,形成囊窩,則用十棗湯。
縱觀仲景治療痰飲,方證相對,簡明扼要,邏輯性很強(qiáng)。但是治療支飲一折,神出鬼沒,變化為大。它連出五張不同的藥方,好比連珠神弩,令人目不暇接。例如,第24條的支飲用了木防己湯,第25條的支飲用了澤瀉湯,第26條的支飲又換上了厚樸大黃湯,第27條的支飲用上了葶藶大棗瀉肺湯,第28條的支飲并不沿前方,又換上了小半夏湯。丈二和尚,使人摸不到頭腦。為何“支飲”一證體例分為二式,治法分為五方,證情變化太大,百思莫解。為此,思之念之,天長日久,在性天中悟出“支”字之義,才使我打開缺口,破門而入。
“支飲”的“支”字,指另生一支,它是痰飲病的特殊情況,系指痰飲挾雜之邪。挾雜之邪與痰飲既有共性,也有更多的特殊性。反映在病證之上,五光十色,光怪陸奇,并不相同。千百年來,一個“支”字,不知難壞了多少英雄好漢。從“支”字體會《金匱要略》,則庶幾近之矣。
木防己湯證乃是濕與飲挾雜之證。濕與飲不同性,但它們的親合力很大。這個支飲,《金匱要略》指出:其人喘而胸滿,心下痞堅,按之而硬,面目黧黑,治療用木防己湯:木防己、生石膏、桂枝、人參。本方以木防己為君藥,味苦而行,利濕化飲,一藥兩治;桂枝為臣,通行陽氣,資助心肺,利呼吸,暢咽喉,協(xié)助防己利濕化飲;石膏、人參,作為佐使之藥。夫胸膈者,陽氣之所會也。水濕傷陽,起而與爭,陽氣受遏,量變質(zhì)變,積而化熱,與飲相峙,尤怡叫做“痞堅之處,必有伏陽”,此所以方中用石膏也。至于本方用人參者,以復(fù)正氣之虛也。此證,尤怡認(rèn)為:“吐下之余,定無完氣?!焙螞r病情蹉跎,流連時日,正不勝邪,內(nèi)歉可知。人參扶虛,正為祛邪而設(shè)也。本方服后,若濕與飲結(jié),而未涉及血分時,其人心下之痞堅,必然變軟,消退而愈。如果不軟不消,仍然如故,可于本方減去石膏之寒,另加芒硝、茯苓導(dǎo)水消飲,破結(jié)軟堅則愈。
附醫(yī)案:松某,蒙古族,女性,34歲。病人患?xì)獯?、胸滿、心下痞堅一年有余。多方治療無效可言。視其人面目黧黑,尤以眼圈為甚。舌色紫絳,苔則水滑,脈來沉弦。余從色脈分析,已知為水飲。因熟悉于苓桂略于防己,隨手開了一張苓桂術(shù)甘湯。服后無效,反增煩滿。此時憶起《長沙方歌括》的“喘滿痞堅面色黧”一句話,也就抓住了此證的要點。這樣,我改用了木防己湯。服至十劑,喘平氣勻,面由黑變白,爽然而愈。
痰飲挾濕的支飲,由上而下不拘一格。如果痰濕下移,由胸膈而抵于“心下”,則痰濕支飲必然冒犯心、胃的陽氣。《金匱》說:“心下有支飲,其人苦冒?!?。在諸家注解中,惟清人林禮豐簡要明快,他說:“夫心下有支飲,則飲邪上蒙于心,心陽被遏,不能上會于巔,故有頭冒目眩之病”。“苦冒?!倍脻蔀a湯治療。藥僅兩味:澤瀉、白術(shù),而何其神也?方義在于用澤瀉以驅(qū)水飲之邪,用白術(shù)以化濕痹之氣。澤瀉氣味甘寒,生于水中,得水陰之氣突破重圍,驅(qū)除水邪;用白術(shù)之甘溫,崇土培脾,運化水濕,筑堤壩攔住水邪之上沖。根據(jù)臨床觀察,此證的舌體特別肥大,塞滿口腔,望之發(fā)驚。
附醫(yī)案:朱某,男,52歲?;碱^目眩暈,兩目懶睜,雙手顫抖,終日昏昏沉沉,猶如騰云駕霧一般。視其人舌體碩大異常,舌苔白膩。根據(jù)脈證分析,辨為“心下有支飲”,挾有濕邪相隨。方用澤瀉湯:澤瀉24克,白術(shù)10克。
初服無任何反應(yīng),再服不久,周身似有汗出,此時眩暈頓然減輕,自覺兩目有神,沖開云霧。后以五苓散加減配合而獲痊愈。
支飲的第三張方子叫做“厚樸大黃湯”?!督饏T》曰:“夫支飲胸滿者,厚樸大黃湯主之”。澤瀉湯治支飲頭暈,本方治支飲而有胸滿一證為突出。歷代注家多指胸滿為腹?jié)M,我認(rèn)為大可不必。因為“胸滿”正是支飲的特征之一,如果改成腹?jié)M,則與《傷寒論》腑實證相同,仲景實無必要也。余對此證在臨床反復(fù)觀察,除胸滿以外,亦多兼見腹?jié)M、便燥,上焦各種火熱此起彼伏相繼發(fā)生,但胸滿而在前也。
厚樸大黃湯與小承氣湯藥物組成相同,而劑量不同。本方之大黃劑量超出小承氣湯之上,所以能瀉下胸次之痰飲氣火膠結(jié)不開。據(jù)病人服藥后的反映,大便暢下則胸滿豁然開朗,如減少劑量,謹(jǐn)慎從事,療效則反不如其初也。由此看來,胸滿是第一義諦,不能隨意改掉。
治療支飲的第四張方子叫做葶藶大棗瀉肺湯。此方治療痰飲上痹胸次,肺中已化熱成實者?!督饏T》說:“支飲不得息,葶藶大棗瀉肺湯主之?!敝э?,乃痰飲挾火熱,上凝于肺,到了“呼吸不利”,水阻氣機(jī)的危重關(guān)頭。夫火性炎上,水性潤下,火吸水上,至肺則凝,呼吸不利,其人不得息,比之胸滿,猶為重要多矣。方中葶藶子善能瀉肺中之水,水下則火降,肺中清廓則病愈矣。本方藥味峻利,佐以大棗,味甘而厚,補少氣、少津液以安正氣。
治療支飲的第五張方子叫做小半夏湯?!督饏T要略》云:“嘔家本渴,渴者為欲解。今反不渴,心下有支飲故也,小半夏湯主之?!狈虺碚邽樘?,稀者為飲。今支飲挾痰,踞于中焦胃脘,主證以嘔吐為主,故用半夏以滌痰濁,生姜健胃消飲行水,兩藥相伍,一降一散,恰到好處。
《金匱》所論之支飲,實指兼挾之邪:兼濕在膈上者,治用木防己湯;兼濕在于心下者,則用澤瀉湯;兼氣火滯結(jié)而胸滿者,則用厚樸大黃湯;水熱相兼,不得息者,則用葶藶大棗瀉肺湯;痰飲雙結(jié)而以嘔吐為主,則用小半夏湯。所用兼治之方,最多者四味藥,而兩味藥者則有三方,藥味簡明,效如桴鼓。
休視痰飲小證,此病亦能死人。中醫(yī)學(xué)中有三大厥證,叫做氣厥,血厥,痰厥。有人說:“活著三寸氣,要命一口痰”,痰,豈得輕視之哉?痰飲為有形之邪,如果盤根錯節(jié),伏而不除,一旦上阻心肺氣血,而使天真相通之路阻絕,則亦可置人于死地。
何以見之?君不見《金匱》第33條云:“夫有支飲家,咳煩,胸中痛者,不卒死。至一百日或一歲,宜十棗湯”。關(guān)于這一條,惟有喻嘉言先生領(lǐng)悟最為深刻,寫出了光華奪目的文章。他說:“五飲之中,惟膈上支飲最為咳嗽根蒂。外邪入而合之固咳,即無外邪而支飲漬于肺中,自令人咳嗽不已。況支飲又蓄膈上,其下焦之氣逆沖而上者,尤易上下合邪也。以支飲之故,而令外邪可內(nèi),下邪可上,不去支飲,其咳終無寧日矣。去支飲用十棗湯,不嫌其峻,豈但受病之初,即病蓄已久,亦不能舍此別求良法。其曰:咳家,脈弦為有水,十棗湯主之,正謂弦急之脈,必以治飲為急也。其曰:夫有支飲家,咳煩,胸中痛,不卒死,至一百日或一歲,宜十棗湯。此則可以死而不死者,仍不外是方,去其支飲,不幾令人駭且疑乎?凡人之胸膈,孰無支飲?其害何以若此之大,去其害何必若此之方?蓋膈上為陽氣所治,心肺所居之地。支飲橫據(jù)其中,動肺則咳,動心則煩,搏擊陽氣則痛,迫處其中,榮衛(wèi)不行,神魂無依,則卒死耳。至一百日,或一年而不死,陽氣未散,神魂未離,可知惟急去其邪,則可安其正,所以不嫌乎峻攻也。掃除陰濁,俾清明在躬,較悠悠姑待其死,何得何失也?”
喻氏文章寫的跌宕起伏,入木三分,令人醒目。由是而論,對支飲出現(xiàn)的“胸滿”、“憋氣”、“咳煩”三個主證,急攻痰濁瘀阻,以通天陽之氣,起死回生,則補活血化瘀治療之不逮。
痰飲病本虛標(biāo)實,陽不化陰,掣肘之處頗多,仲景瞻前顧后,得出治療痰飲的大法在于溫藥和之,氣和則化,氣偏則結(jié)也。為了讓人掌握溫藥和之的宗旨,仲景借用誤治生變救治的方法,在第36條的十棗湯之后,筆下生輝,寫出了“青龍湯下已”五個字,日人元堅云:“下已者,服畢也?!敝倬半S手指出腎虛不能納氣的“面熱”,“眩冒”,“氣沖”三個主證。治用溫藥苓桂味甘湯,甘溫化飲,納氣歸元;如果藥后沖氣得斂,上沖見低,而反見咳嗽、胸滿等肺寒金冷的證候,可用苓甘五味姜辛湯治療;服湯后,若咳止、胸已不滿,而反見頭暈嘔吐之證,反映了水飲上行,冒蔽了頭目清陽之氣,治用苓甘五味姜辛半夏湯;服藥后水去嘔止,痰氣減輕,其人頭面浮腫,治療難消,可于上方再加杏仁利肺氣,通三焦則面腫可消;如果其人服苓桂劑后,面熱而紅,如同酒醉之狀,此乃溫藥助熱,胃熱上熏于面,則于方中少加苦寒藥大黃下降其熱,則必霍然而愈。
總之,以上的論述是張仲景慣用的一種文法,它含有設(shè)方御變,以藥隨證,加減變化,不拘一格,擴(kuò)大了苓桂術(shù)甘湯治療痰飲的方方面面,以及秦漢時期用藥的特點和奧妙。陸淵雷曰:“自小青龍湯以下六條,隨證轉(zhuǎn)方,絕妙醫(yī)案,蓋是仲景身歷之事實。然病情萬變,支飲咳嗽之證,其傳變,非能斟若畫一者,學(xué)者心知其意,自得運用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