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王安石和蘇氏父子三人不是一路人,在政治上,王安石是改革派,而蘇軾是保守派。
此時蘇老泉已經(jīng)魂歸故里,蘇轍也被趕到陳州從事教育工作了,只剩下蘇軾還在京城和王安石死扛。
王安石深切地感受到,蘇軾非常難纏。他的背后,站著韓琦、歐陽修、張方平、范鎮(zhèn)、司馬光等一摞保守派大將。而其本人戰(zhàn)斗力爆棚,能言善辯,下筆千言。最為致命的是,他在斬獲制科考試歷史最高成績?nèi)群?,名播四海,甚至贏得了神宗的特別青睞。
面對權(quán)勢熏天的王安石,蘇軾不是避其鋒芒,不是防守反擊,而是主動出擊,一次不行,再來一次,不折不撓,勇往直前。
在1069年十二月的長篇奏章《上神宗論新法》石沉大海后,蘇軾于次年三月再度連上兩封頗有影響力的奏章,對新法和當前時政發(fā)起猛烈攻擊。
或許有讀者問,為什么選擇這個時間呢?
當然有原因。
1070年正月,保守派蠢蠢欲動,醞釀對新法發(fā)起攻擊。二月初一,帝國重臣韓琦上疏神宗,吹響了圍剿青苗法的號角。接著,司馬光、范鎮(zhèn)、呂公著、文彥博、曾公亮、陳升之、趙抃、李常、孫覺、程顥、張戩、劉攽等人紛紛參與了對青苗法和王安石的群毆。
蘇軾的第一封奏章便是這個時候遞交上去的。
在這封奏章中,蘇軾依然不改秉筆直言的風格,無論皇帝還是宰相,迎頭便是一頓猛尅:
陛下自去歲以來所行新法,皆不與治同道。主條例司,遣青苗使,斂助役錢,行均輸法,四海騷動,行路嗟怨。自宰相以下,皆知其非而不敢爭……陛下以為此法且可試之三路。臣以為此法譬之醫(yī)者之用毒,以人之死生試其未效之方。三路之民,豈非陛下赤子,而可試以毒乎?今日之政,小用則小敗,大用則大敗。若力行而不已,則亂亡隨之。
意思是,陛下去年以來推行的新法,都不是治國安邦之道。設(shè)立制置三司條例司,派遭推行青苗法的常平使者,斂征助役錢,推行均輸法,導(dǎo)致全國上下動蕩不安,怨聲四起。自宰相以下的官員都知道這些舉措行不通,卻沒有人敢于據(jù)理力爭……陛下認為青苗法可以在京東路、淮南路、河北路試行。我認為這種做法如同醫(yī)生試用險毒之藥,用人的生死測試藥效不明的藥方。難道那三路的老百姓不是大宋純潔善良的子民嗎?為何試以如此糟糕的青苗法?當下的變法舉措,小范圍實行則小敗,大范圍實行則大敗。如果不惜代價全面、深入推行,那么禍亂、衰敗將隨之而來。
這封奏章本身并沒有新意,其目的無非是在大家群起而攻之的時候,也緊跟而上,砍上幾刀,放幾支箭。王安石很快又抓住了神宗的心,迅速化解了危機,蘇軾這封奏章的作用極其有限。
第二封奏章與當年的科舉考試有關(guān)。
1070年三月,殿試結(jié)束后,朝廷錄取了正奏名進士355人,其中狀元為葉祖洽。
蘇軾很憤怒。
最初,神宗準備讓蘇軾擔任考官,但王安石以蘇軾政治立場有問題為由,予以勸阻。最終,蘇軾成為編排官,負責初擬進士名次。
按照編排官確定的名次,第一名是上官均,第二名是葉祖洽。
現(xiàn)在,葉祖洽在神宗的直接干預(yù)下,來了一個乾坤大翻轉(zhuǎn),獨占鰲頭。蘇軾清楚,神宗為何對葉祖洽青眼有加。
葉祖洽在策論中有“祖宗以來至于今,紀綱法度,茍簡因循而不舉者,誠不為少”“忠智豪杰之臣合謀而鼎新之”等頌揚變法之語,這足以讓神宗和王安石心花怒放一陣子。
但在蘇軾看來,這是靠阿諛奉承登上更高臺階。他質(zhì)問道:“葉祖洽靠詆毀祖宗諂媚皇帝而奪得狀元,這怎么能促成風清氣正的氛圍?”。
以現(xiàn)代眼光看,舉子在策論中頌揚皇帝、支持變法并沒有什么不妥,至少不至于成為不可原諒的錯誤。而蘇軾不這樣看,他認為殿試的取舍標準是天下讀書人的風向標,不敢指陳朝政闕失已是失職,而讓阿諛諂媚之輩高居榜首則更會壞了規(guī)矩。
為此,蘇軾上奏,要求黜落葉祖洽的狀元。同時,他還為天下舉子寫了篇示范策論——《擬進士對御試策》,指指點點——策論應(yīng)該這樣答,文章應(yīng)該這樣寫。
可惜,這只是你蘇軾的觀點,他人未必認可。
當神宗將這篇策論給王安石看后,王安石說:“蘇軾才學出眾,可惜所學不正。現(xiàn)在因為不如其愿,說話如此放肆,建議立即將他貶黜。”
當時的宰相曾公亮說:“蘇軾只是政見不同,沒有什么可以追究的。”
幾天后,王安石又對神宗說:“怎么還沒有貶黜蘇軾?難道是憐惜他的才華嗎?這好比馴服烈馬,要先減少草料,再予以鞭打,才能讓它服服帖帖,此后方可任用。像蘇軾這號人,不修理一下,消磨其怨恨之意,怎么能為陛下所用?況且像他這樣的人,其才學能為朝廷所用的少,任用不當?shù)満O大,陛下不能不全面了解、分辨??!”
這句話道出了王安石對蘇軾的基本認識,不加以磨礪、調(diào)教,挫其棱角,即使才高八斗,也不能予以重用。
必須承認,剛過而立之年的蘇軾的確個性張揚,只認是非對錯,不看對象。所以,當李定追服之爭熱鬧開場時,他也摻和進去了——當然,此時他還不知道,若干年后,李定會因此把他往死里整。
前文已敘,李定追服之爭恰好發(fā)生在大孝子朱壽昌尋母成功的故事四處傳揚之時。為此,文人騷客紛紛吟詩抒懷,蘇軾同志當仁不讓,也寫了一首題目特別長的詩——《朱壽昌郎中,少不知母所在,刺血寫經(jīng),求之五十年,去歲得之蜀中,以詩賀之》在這首長達二十句的七言詩中,蘇軾用了四個典故來稱頌朱壽昌的“棄官尋母之孝”。而在這首詩的結(jié)尾,蘇軾這樣寫:
西河郡守誰復(fù)譏,潁谷封人羞自薦。
此處的西河郡守指戰(zhàn)國時期的名將吳起,此人雖然名齊孫子,卻在母親去世后沒有奔喪守孝,為世人恥笑。潁谷封人指春秋時期的穎考叔,著名的孝子賢臣。在這里是說朱壽昌與世無爭,自己是郎中的官階,卻寧愿擔任崗級較低的河中府通判,以便養(yǎng)母。
這兩句用了兩個典故,形成了強烈對比,暗諷李定,附帶影射王安石,而贊頌朱壽昌。
此時,蘇軾粉絲無數(shù),他的詩文萬眾矚目。這首詩當然也不例外,問題是,詩無達詁,各人有各人的理解。李定自然沒有勇氣找上門來,怨恨只能壓在心底。
1070年6月,范鎮(zhèn)推薦蘇軾出任諫官。
王安石怎么可能讓蘇軾到臺諫官的位子上?絕不可能。
王安石被徹底搞煩了!為了阻止任用你蘇軾,我費了多少氣力。
1069年5月,神宗想任用蘇軾編修中書條例,王安石阻止。
同年六月和十月,張方平、司馬光先后舉薦蘇軾擔任諫官,王安石阻止。
同年十月,神宗想拔擢蘇軾任同修起居注,王安石阻止。
現(xiàn)在,你范鎮(zhèn)又舉薦蘇軾擔任諫官,還沒完沒了??!必須給你們當頭一棒!
1070年8月5日,謝景溫彈動蘇軾,說他1066年為父親蘇洵服喪,扶樞回鄉(xiāng)時,利用官船販運私鹽、陶瓷、木材等。
謝景溫是誰?他是王安禮的大舅子,時任侍御史知雜事。所以,地球人都知道,他只是一柄刀——王安石手中的刀。
突然翻出四年前的舊事,意欲何為?
目的很簡單,第一,搞臭蘇軾,阻止其擔任諫官;第二,如果查實蘇軾的問題,就可以順帶把舉薦人范鎮(zhèn)拉下馬。
這一招夠狠!
于是,一場聲勢浩大的行動拉開大幕,直接下派七路調(diào)查人員。
這是典型的殺雞用牛刀,小小的蘇軾值得花費這么多人力物力嗎?答案是:值得!
蘇軾官階不高,卻在士林之中擁有巨大影響力,甚至俘獲了宋神宗這樣的頂級粉絲,已然成為保守勢力少壯派的代表,在與變法派的斗爭中,屢屢充當先鋒角色。這樣的對手豈能聽之任之?必須一矢中的!
幾個月調(diào)查下來,謝景溫等人最終沒有獲得蘇軾嚴重違法違規(guī)的證據(jù),而司馬光、范鎮(zhèn)等人全力為蘇軾辯誣。結(jié)果,這樁熱熱鬧鬧開場的反腐敗行動草草收場。
當然,王安石也不是一無所得。
至少有兩點收獲。第一,神宗對蘇軾的印象大打折扣,神宗甚至直接對司馬光說:“蘇軾非佳士,卿誤知之?!钡诙?,蘇軾的個人聲譽受到一定程度影響,銳氣已挫。
雖然躲過一劫,但蘇軾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已成為變法派的眼中釘、肉中刺,處于危險境地。你在明處,人家在暗處,什么時候找準你的破綻,從后而來一悶棍,你就OVER了。再說,朝堂之上哪里還有知音?韓琦、歐陽修、張方平、范鎮(zhèn)、司馬光、李常、孫覺、滕甫、劉攽、蘇轍統(tǒng)統(tǒng)走了。走吧,走吧,人生難免經(jīng)歷苦痛掙扎!
主意拿定后,蘇軾向朝廷請求出任地方官。
對于大才子蘇軾的請求,神宗雖然有點不舍,卻清楚這是當下最合適的安排。于是,他批示:“與知州差遣”,意思是,安排蘇軾擔任知州。
而王安石不愿意看到保守派增加一個獨當面的人物,盡管蘇軾的資歷足以擔任知州。所以,宰相衙門提出的建議是:“通判潁州。”
神宗也不多說,直接改了個字:“通判杭州。”
北宋的府、州、軍行政級別不盡相同。一般,府比州高,州比軍高,而同為府州又各有分別。譬如,開封府高于其他三個京府,而京府又高于次府。州分為都督州、節(jié)度州、觀察州、防御州、團練州、軍事州,以大都督州的州格最高,依次遞減。杭州是東南第一大都會,系都督州,通判的資序相當于其他州的知州,而潁州當時只是防御州。這也和現(xiàn)在的情況差不多,有正省級的直轄市,也有副省級城市、地級市、縣級市,甚至有鎮(zhèn)級市。副省級城市副市長和一般設(shè)區(qū)市市長實為同級別。也就是說,盡管謝景溫彈劾蘇軾販運私鹽,盡管王安石指斥蘇軾政治立場錯誤,但神宗依然對蘇軾高看一等,厚愛一分,修改了宰相衙門的提議。
1071年6月,塵埃落定,蘇軾被任命為杭州通判。
(本文選自鄒曉春新著《王安石突圍》,原題為“干掉蘇軾的N個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