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卷 宋紀(jì)七十九
宋哲宗元佑元年(公元1086年)
司馬光奏復(fù)差役法,既得旨,知開封府蔡京即用五日限,令兩縣差一千馀人充役……光喜曰:“使人人如待制,何患法之不行乎!”議者謂京但希望風(fēng)旨,茍欲媚光,非其實也。
居士曰:有人因王安石任用蔡京而否定他。但實際上蔡京品行雖差,卻善于偽裝,又能力出眾,所以不但受到王安石的提攜,也被司馬光賞識,只責(zé)備王安石是后世史家情緒化的舉動。
右司諫蘇轍始供職,上言:“帝王之治,必先正風(fēng)俗……臣愿陛下永惟邪正盛衰之漸,始于臺諫,修其官則聽其言,言有不當(dāng),隨事行遣。使風(fēng)俗一定……太平之治,可立而待也?!?/span>
居士曰:除了章惇以外,蘇轍也希望從皇帝手中奪權(quán),但他利用諫官作為橋梁,以諫官的忠誠作為道德?lián)?,以國事作為理論支撐,較章惇的奪權(quán)方式更為溫和,從理論上來說也更容易成功。但他的對手高太后對政事具有敏銳的嗅覺,又具有絕對權(quán)威,自然了解蘇轍的算盤,同時不愿意為之妥協(xié),所以會拿捏當(dāng)中的尺度,即允許各種言論上陳,又培養(yǎng)自己在朝中的勢力,在大開言路的同時左右政局。只達(dá)其標(biāo),不治其本,令蘇轍始料未及。
光為相,知免役之害而不知其利,欲一切以差役代之,軾……又陳于政事堂,光色忿然。軾曰:“昔韓魏公刺陜西義勇,公為諫官……今日作相,不許軾盡言邪!”光笑而謝之。
居士曰:蘇軾不以派系為立場,能夠看出免役法的利處,證明他與王安石是政見之爭,為民生而爭,并非黨同伐異。而司馬光能笑著向蘇軾道歉,沒有因此對他貶謫,證明他們都是君子。不過此時司馬光已經(jīng)到暮年,并有聽不見反對意見的苗頭。
衛(wèi)尉丞畢仲游遺光書曰:“昔王安石以興作之說動先帝……今欲救前日之弊,而左右侍從、職司使者,十有七八皆安石之……其病之猶在也?!惫獾脮柸?,后竟如其慮。
居士曰:畢仲游給司馬光的上書雖然不乏對王安石的攻訐之詞,但也說出了當(dāng)時帝國的形態(tài)。蓋王安石是改制而非所其宣揚(yáng)的“變法”,改制就會產(chǎn)生新的利益集團(tuán),而其能得到趙頊毫無保留的支持,證明帝王私人的利益也牽涉其中。司馬光年事已高,急于見到推翻王安石改制之后的成果,所以有冒進(jìn)的舉動。但是一旦驟然推翻這些改變,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帝王和官僚的體系全部洗牌,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
劉摯言:“知樞密院章惇,素?zé)o才行……”甲辰,劉摯言:“臣伏見戶部尚書曾布……‘大臣誤朝廷,而大臣所用者誤大臣?!w指布輩也?!敝旃馔プ啵骸敖袢諒R堂之上,司馬光未出,唯有呂公著一人忠樸可倚,其馀皆奸邪。伏望圣慈早進(jìn)范純?nèi)省暂o圣政?!?/span>
居士曰:劉摯、朱光庭追剿章惇、曾布等是希望把王安石所用的人一律列為朋黨,全盤否定王安石改制的成果。此舉徹底激化了官僚之間的矛盾,把朋黨之爭徹底變?yōu)槟闼牢一畹膬?nèi)斗。帝國已經(jīng)向絕對皇權(quán)傾斜,而官僚之間的內(nèi)斗又令朝廷勢力分權(quán),帝國權(quán)力寡頭,已經(jīng)無可挽救。
王巖叟奏言:“惇廉隅不修,無大臣體,每為俳諧俚語,侵侮同列。諫官孫覺嘗論邊事,不合惇意,而惇肆言于人,云議者可斬,中外聞之,無不駭愕……伏乞罷免以慰天下之望?!睈炝T,以正議大夫知汝州。
居士曰:王巖叟給章惇定下的罪名完全是捕風(fēng)捉影。講民間語言算什么罪,在私下交談有激憤之言又算什么罪名?政治人物首先是人,其次才是政治的。在人的層面,允許他們有個人的感情、允許他們在私下的場合批判、辱罵自己不喜歡的事情,發(fā)泄自己的情緒。在政治的層面,則不允許任何的批判、辱罵公開化,更不允許將偏激情緒帶到其所制定的政策上。現(xiàn)在,章惇只是私下場合說孫覺可殺,但他并沒有真的殺掉孫覺,也沒有利用手中權(quán)力妨礙孫覺等,完全屬于可接受的范圍,王巖叟為了羅織罪名無所不用其極。
王安石聞朝廷變其法,夷然不以為意;及聞罷助役,復(fù)差役,愕然失聲曰:“亦罷及此乎?”良久曰:“此法終不可罷也?!?/span>
居士曰:王安石懂得每個時代都有它的無奈,當(dāng)時的精英經(jīng)過反抗與妥協(xié)形成一整套政令,新政令的推廣促成了新時代的形成。而在新時代運行多年以后,新的精英沒有對舊時代的記憶,又覺得新時代的束縛,于是進(jìn)行新的反抗和妥協(xié)。舊的改革家對舊時代的妥協(xié)記憶猶新,看到新的改革家不但把舊時代拋棄,還要拋棄妥協(xié)的原則,當(dāng)然會覺得他們激進(jìn)。只是王安石沒有想到自己制定的政令不但會令后來的政治人物不滿,也不完全符合當(dāng)時的時代,舊的政治家和新的革命家一起努力,將他制定的政策廢除得如此徹底。
頤每以師道自居,其侍講,色甚莊,言多諷諫。聞帝在宮中盥而避蟻,問:“有是乎?”帝曰:“有之?!鳖U曰:“推此心以及四海,帝王之要道也。”帝嘗憑欄偶折柳枝,頤正色曰:“方春時和,萬物發(fā)生,不可無故摧折?!钡鄄粣?。
居士曰:程頤是理學(xué)的先驅(qū),后來朱熹總結(jié)程頤以來的思想為“存天理,滅人欲”。所謂人欲,不是指貪欲而言,而是指基本的人情。正如趙煦折柳枝只是興致所發(fā),而他竟然上升至天人合一的高度進(jìn)行批判。這樣的結(jié)果是以束縛人性作為道德法則,使能夠符合道德標(biāo)準(zhǔn)的人越來越少,只是為了政治的正確不得不符合道德標(biāo)準(zhǔn),于是催生了一批偽君子。
癸巳,特進(jìn)、荊國公王安石卒,年六十有六。
總評王安石:王安石的祭文見于《東坡集》,為蘇軾起草,其對王安石的人品贊不絕口。而在事實上,王安石為人無可指摘,又不拘小節(jié),很具有風(fēng)采。只是后來因為政見不同,而多被栽贓?!端问贰ご薰葌鳌氛f:崔公度依附王安石,王安石在廁所出來后,崔公度從后邊拉住王安石腰帶尾部,王安石回頭看崔公度,崔公度笑著說:“丞相腰帶有污垢,我恭敬地用袍子擦去了”,旁邊人都笑起來,而崔公度不以為恥。梁啟超反問說:“不知道王安石上廁所的時候為什么有人在側(cè),所謂‘見者皆笑’,為什么去廁所的人有這么多?”(《王荊公·荊公之用人及交友》)在梁啟超之前,史家對王安石所做的評論與栽贓多類于此,理由我們已在前文敘述,此不枝蔓。故梁啟超在寫作《王荊公》時多指斥《宋史》和歷來史書為不可信者。梁啟超是優(yōu)秀的學(xué)者,也是活躍的政治家,但他并不是優(yōu)秀的政治家。而其《王荊公》則是站在政治的立場而作,并非按照學(xué)者的立場而作的,所以這書里對王安石多有回護(hù),也不能盡信。而在評儒評法運動以來,王安石則被當(dāng)做法家的代表人物,并論斷他與司馬光之爭是保守派與改革派之爭,這就不免陷入簡單粗暴的判斷里??梢哉f,至今也沒有一部較為公正的王安石的傳記,我們在之前的評論文章中努力還原當(dāng)時的歷史,力圖為公正評價王安石尋找一條可能的途徑,但這只是一條仍需進(jìn)一步探索的路,還有更深的功夫需要我們?nèi)ミM(jìn)行。據(jù)說,王安石還是集句詩的發(fā)明人——一說集句的發(fā)明人傅咸,但是沒有十足的證據(jù),一說是石曼卿,但無論如何,王安石對集句的推廣作用是無疑的。更為無疑的是,王安石是出色文學(xué)家,這我們選出他很少被提及的詩出來,看一看他的本事——《染云》:“染云為柳葉,剪水作梨花。不是春風(fēng)巧,何緣有歲華?”《登寶公塔》:“倦童疲馬放松門,自把長筇倚石根。江月轉(zhuǎn)空為白晝。嶺云分暝與黃昏。 鼠搖岑寂聲隨起,鴉矯荒寒影對翻。當(dāng)此不知誰客主,道人忘我我忘言。”《歲晚》:“月映林塘淡,風(fēng)含笑語涼。俯窺憐綠凈,小立佇幽香。攜幼尋新的,扶衰坐野航。延緣久未已,歲晚惜流光?!逼涫娴?、曠遠(yuǎn)自成一家??上c他的政治變革一樣,至今對王安石文學(xué)的研究也完全不能令人滿意,黃仁宇先生說“王安石與現(xiàn)代讀者近,而反與他同時人物遠(yuǎn)”,可謂知事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