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落雁》,可以說是近三百年來流傳最廣的一首琴曲,最早見于明末潞王朱常芳編訂的《古音正宗》琴譜,但明末張岱在《陶庵夢憶》中曾提到,《徽言秘旨》的編者尹芝仙在明萬歷末年左右,在浙江紹興向王本吾學(xué)過《平沙》,可見此曲的創(chuàng)作時間還要更早一些。
其后,有五十余種琴譜集刊載了不同傳派的同名琴曲。關(guān)于此曲的作者,各譜集所載不同,所托者有唐代的陳子昂,宋代的毛仲敏、田芝翁,明代的朱權(quán)等,至今尚無定論。
關(guān)于此曲的表現(xiàn)內(nèi)容,有代表性的說法是稱此曲“蓋取其秋高氣爽,風(fēng)靜沙平,云程萬里,天際飛鳴。借鴻鵠之遠志,寫逸士之心胸者也”。
此曲意境高遠,雖取“靜”境,但于“靜”中所蘊涵的,卻是處于逆境中隱逸之士的“鴻鵠之遠志”,其濟世之志并沒有泯滅,與完全的歸隱心境還是不同的。清代《天聞閣琴譜》在此曲解題中這樣寫道:此操氣疏韻長,通體節(jié)奏凡三起落。
初彈似鴻雁來賓,極云霄之飄渺,序雁行以和鳴,倏隱倏顯,若往若來;其欲落也,回環(huán)顧盼,空際盤旋;其將落也,息聲斜掠,繞洲三匝;其既落也,此呼彼應(yīng),三五成群,飛鳴宿食,得所適情,子母隨而雌雄讓,亦能品焉。
現(xiàn)代琴家所彈《平沙落雁》一曲版本很多,但其中以張子謙所傳《蕉庵琴譜》本和管平湖所彈《琴學(xué)叢書》本為最多。管平湖所彈此曲,乃得自九嶷派楊時百傳授,曲境高遠、淡雅,用指蒼勁有力,其左手吟猱變化極為豐富。
全曲六段,大致可分為三個層次,與前人所謂“通體節(jié)奏凡三起落”相合,即:“初彈”(一、二段),寫鴻雁來賓,“欲落”(三、四段), “將落”(五段), “既落”(六段)。
樂曲一開始以清亮的泛音奏出,主音La作八度跳進,以及純五度在重拍的停頓,造成了安靜的氣氛,這一泛音段落最后徐緩低沉地結(jié)束在低八度的主音上,似遠遠望去的一幅碧云天凈,江涵秋影之暮色景象,接著長時值的主音多次出現(xiàn),樂曲以徐緩平淡的樂句逐漸開始引入樂曲的主題,拖長的主音逐漸讓給屬音Mi或上中音Do來作終止,使樂曲逐漸緊湊起來。最后在綿長低沉的樂句之后結(jié)束以一小短高亢的動機結(jié)束了這一樂段,似遠處傳來幾聲群雁的鳴叫,并給下一段的主題作了提示。
第二部分,即樂曲的第三、四、五段是全曲的主體。作為一種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上的統(tǒng)一在這三個樂段的開頭,有一個共同的曲調(diào),似表現(xiàn)“回環(huán)顧盼,空際盤旋”、“欲落將落”的曲境,其旋律為第四段雖然是上一段的重復(fù),但由于樂曲情緒的發(fā)展,故加用了右手的撮音,從而增強了音量,似有棲宿平沙,風(fēng)波蕩漾,驚飛不定之意趣。
在這里,音樂的動勢與畫面情境的動感效應(yīng),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相互作用。曲中以悠揚婉轉(zhuǎn)的音調(diào),抒寫雁群將棲息沙洲,欲落未落之時的情境,即所謂“靜境中之鬧境,鬧境中之靜境”。
當(dāng)然,這種視覺效果,對于音樂的審美體驗來說,仍然是輔助性的。對于這首琴曲的音樂來說,那種悠遠的意境、飄逸的心緒,才是更本質(zhì)的。
第五段在曲調(diào)稍作重復(fù)后巧妙地轉(zhuǎn)入新的材料,樂曲情緒逐漸下行,最后幾聲“撥刺”后突然以一個“伏”的指法剎住,音樂出現(xiàn)一個短暫的中止,似空際盤旋之后撲落江皋。
其后,樂曲展開一個全新的樂段,數(shù)聲急驟的哀聲嘹唳之后,鳴聲漸緩,逐現(xiàn)平沙水云、寒星點點之寧靜……
《平沙落雁》是一首很富有詩意的琴曲,聆聽這首琴曲,猶如欣賞意境悠遠的古代水墨畫。由于在演奏技法上,大量運用左手的吟、猱、綽、注、撞、逗,以及連續(xù)的上下、進復(fù)、退復(fù)等走手音,從而形成氣韻悠遠的旋律線,使琴曲極具傳統(tǒng)琴樂清微淡遠之意味。和《琴學(xué)叢書》本相比,《蕉庵琴譜》本的《平沙》節(jié)奏更為舒緩抒情,氣息更加綿長。
而《梅庵》本的《平沙》更具有一種“寫實”風(fēng)格,著意描繪群雁起落、撲打喧鬧的情趣。古琴作為一種文人音樂,其中很多作品乃是中國文人用音樂的形式表現(xiàn)文人化的情趣和意蘊。比如,從曲名來看,《平沙落雁》其實是古代《瀟湘八景》之一,它是古代山水畫、詩歌經(jīng)常表現(xiàn)的題材。
北宋時期,以畫“山水寒林,情致閑雅,體象雍容”見長的畫家宋迪,繪有《瀟湘八景圖》??上О司罢孥E恐已不存。其他如傳董源《瀟湘圖》、王洪《瀟湘八景》等。
宋迪之作,也以深遠與平遠之構(gòu)景居多,尤其《平沙落雁》,可能為典型的平遠江湖的沙洲景致。宋代書法家米芾見宋迪八幅《瀟湘八景圖》,即拍案叫絕,曾給每幅畫題詩,一時傳為佳話。
米芾的《瀟湘八景圖并序》是這樣的:“……洞庭南來,浩淼沉碧,疊嶂層巖,綿衍千里。際以天宇之虛碧,雜以煙霞之吞吐。風(fēng)帆沙鳥,出沒往來。水竹云林,映帶左右。朝昏之氣不同,四時之候不一。此瀟湘之大觀也!其中“平沙落雁”寫道:歲宴江空,風(fēng)嚴(yán)水結(jié)。馮夷剪冰,飄飄灑雪。浩歌者誰?一蓬載月。獨釣寒潭,以寄清絕。
歷代以《瀟湘八景》為詩的更是不勝枚舉。如宋人劉改之詩《平沙落雁》:“江南江北八九月,葭蘆伐盡洲諸闕。欲下未下風(fēng)悠揚,影落寒潭三兩行。天涯是處有菰米,如何偏愛來瀟湘?!痹r于必仁的曲《普天樂 平沙落雁》:“稻粱收,菰蒲秀。山光凝暮,江影涵秋。潮平遠水寬,天闊孤帆瘦。雁陣驚寒埋云岫,下長空飛滿滄洲。西風(fēng)渡頭,斜陽岸口,不盡詩愁?!边@些詩和畫,對于我們理解琴曲《平沙落雁》的曲意和意境,或許會有所助益的。
當(dāng)然,對于古代詩畫中包括《平沙落雁》的“瀟湘八景”,尚可有別的解讀。美國學(xué)者阿爾弗雷達莫克(Alfrda Murck ) ,寫有《瀟湘八景與北宋的流放文化》一文,認(rèn)為瀟湘八景所暗含的,是被逐文人的不滿和隱逸文人的志不得伸,他將“瀟湘八景”置于當(dāng)時的政治、文化語境中,闡釋古代文人內(nèi)心的憂憤與不平。文人流落于瀟湘,孤身一人,在蕭瑟的秋風(fēng)中,似乎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其時失群的歸雁充滿了凄涼之意。
宋迪在其《瀟湘八景》的《平沙落雁》中隱隱地流露出這樣的哀情。后來中國文人的同題山水畫,也都沿襲了這條路子。因此,對于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的中國文人來說,無論得意、失意或隱于朝,古琴——都是他們寄托情志的良伴,在離群索居、游于方外的生活中,以琴求道。通過“目送歸鴻,手揮五弦”而得意忘形,游心太玄,以求達到物我為一與天地合一的境界。
此即琴曲《平沙落雁》解題所謂“蓋取清秋寥落之意,鴻雁飛鳴”, “借鵠鴻之遠志,寫逸士之心胸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