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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路平:1996年我讀大一,看《玩具總動員》第一部還是在錄像廳。1996年你在干什么?
陳鳴:我那會兒初一,忙著發(fā)育。
岳路平:如果你是一直從第1部到第4部一路看過來,會發(fā)現(xiàn)胡迪代表的觀眾,也已經(jīng)長大了。就像主角那樣,經(jīng)歷了被人需要,被人拋棄,需要別人,拋棄別人。第4部就講的是他如何放下,如何告別,如何戀愛,如何成長的一個故事。
陳鳴:你這一說我明白了。老岳這邊還有個情感的跳躍,是一種代際的轉(zhuǎn)化,就像人生的四季一樣,現(xiàn)在從夏天可能到了秋天。
岳路平:我這種一路看過來的人,就會覺得,有些東西我們也應該放下了,有些東西應該告別了。這種感覺就像《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登岸之后老虎不見了,道理是一樣的。
陳鳴:老岳的老爹最近還在催他結(jié)婚,用語已經(jīng)很惡毒了:“岳路平,你現(xiàn)在要找的不是女朋友了!是老伴?。?!”
岳路平:我可以告訴你《玩具總動員4》就是講的是“中年危機”。我肯定是一個重度“中二病”,我現(xiàn)在都中年了,看《玩具總動員》的時候還有很多共鳴。很多有些東西一直活在你的世界里,其實你一直沒有把它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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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鳴:之前的《玩具總動員》里出現(xiàn)的玩具,都是那些做好的玩具(Ready-made),這次《玩4》里出現(xiàn)了一個角色,是垃圾做的,就是我們吃盒飯丟掉的塑料叉子。是DIY出來的。
它老不認同自己的“玩具”身份,一整天晚上都往垃圾桶里面跳。
岳路平:我看這個角色的時候,非常有投射感。
因為我當年看《玩具總動員》就是看盜版的,我們在錄像廳看的都是1塊錢的盜版。我當時的觀影體驗,無論是我自身的成長,還是片子本身,它都是叉叉,它都是殘缺的。我們自己的成長也是一個“盜版式”的成長。
陳鳴:對,它還是一個心理治療片。一個人心理出問題,其中一種很常見的叫“不配得”心態(tài)。遇到真愛,他不敢要,覺得不配得。買比特幣發(fā)達了,他覺得是狗屎運,其實可能是因為判斷力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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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路平:胡迪的女朋友“牧羊女”后來成為一個野玩具。離開“體制”之后,她就開始獨擋一面,在游樂場里面建立了自己的野玩具生態(tài)。
陳鳴:白手起家的女企業(yè)家。特別猛啊,手斷了自己拿膠布纏起來,在路上跑手臂甩出去了,她又撿回來,又纏吧纏吧接上。
岳路平:這個片子非常留意呈現(xiàn)“女性崛起”的政治正確。
《玩具總動員》的前3集,男孩子安迪長大成人了,就把這些玩具移交給了一個女孩叫邦妮,而且這個邦妮還是個有色人種。邦妮、牧羊女、Gabby,它們所構(gòu)成的女性的身份的崛起非常非常明顯。
陳鳴:這不就《權(quán)力的游戲》嗎,三個女人主宰了大陸。里面男的全都歪瓜裂棗軟不拉唧,Snow頂個主角光環(huán),天天都是帶著哭腔念叨 I don’t want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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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路平:如果我是一個美國小朋友,我1996年看著《玩具總動員》長大,我現(xiàn)在生命階段正好按照皮克斯的劇本在走。
如果我是臺灣或者日本的年輕人,他們成長的文化跟美國好萊塢的文化是完全同步的,包括那些玩具他們屋子里面也有,從小也玩胡迪,也玩巴斯光年。
但是對于我來說,悲催了,我只能看到一個劣質(zhì)版的山寨版的盜版的這個《玩具總動員》。我一直沒有觸及到過那個世界。
陳鳴:那反過來說你會更有感觸,會不會因為你相當于在中國經(jīng)歷了好幾輩子,你在以光速前進抵達了今天。
岳路平:對啊,等于說我得要有多大的功力,或者說我得要有多幸運或者多努力,我才能夠達到臺灣和日本的那些跟我一樣的同齡人的同樣的感受。
陳鳴:寒門子弟??!
岳路平:我是要用力的,我是要努力的,他們是自然獲得的。
陳鳴:你以盜版的形式,辛辛苦苦經(jīng)歷了“三重門”,精疲力竭才進入到可觸摸的第4代。
岳路平:對,所以我就被迫成為了一個皮克斯的研究者。以至于我嚴肅到了要去想要了解皮克斯的來龍去脈。
一般的小朋友他們并不會像我這么嚴肅、這么當真、這么較真、這么投入、這么入戲。還去研究一下皮克斯的歷史,我研究個屁啊,我就是玩兒就行了。
我到了中年了,我都還會對于皮克斯和迪斯尼文化很有興趣。但是我的興趣完全是一種帶有那么一點點嫉妒心,帶有那么一點成就感,帶著一點那種登山跋涉的那種終于抵達了。
陳鳴:很多學者去研究城市,他們發(fā)現(xiàn)一個城市一個族群,它的活力有一個很重要的關聯(lián)指標,就是移民人數(shù)的多少。
為什么我想到這事,因為老岳在皮克斯的產(chǎn)品線上面,他相當于就是一個移民嘛。也是因為老有這些“老頭子”胡名其妙移民進來,才給這些文化作品這么多的有趣闡釋嘛。
岳路平:你說這個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很酷的說法,就是一個“童年的移民”。就是我的童年被拉長了,跟我的生理年齡就反差了,就給撕裂了。其實我已經(jīng)不應該再去感興趣這件事了,或者應該讓我的小孩去感興趣,但是我依然還感興趣,就證明我的童年還在延長線上。它是個延遲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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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路平:現(xiàn)在同期上映了《千與千尋》,也是在治愈中年危機?!肚c千尋》啥時候的?他就跟《玩具總動員》一差不多,就差4年??粗肚c千尋》長大那些人,不就中年了嗎?
陳鳴:最近有個綜藝節(jié)目叫《樂隊的夏天》,現(xiàn)在大家都老了,很多人頂著一頭白發(fā)出來唱。這些人歌聲里面對這種命運的不服氣,對時間的惋惜,然后這么多年生活的那種閱歷的沉淀都在歌聲里面。
陳鳴:我其實有個小困惑,我沒有想清楚,《玩4》這種影片的類型設置對小孩來說是友好還是不友好。就是它用小孩玩的玩具的視角,回過頭來看小孩。
玩具代表的到底是小孩的孩子,還是小孩的父母呢?胡迪會回憶他的“前任”小孩,那種感覺像要回憶離開他的父母。但是電影里面主角她第一次上幼兒園的時候,胡迪就在躲進她的書包里面去幫助她,又表現(xiàn)得像是自己是小孩的父母。它好像混合了兩種視角。
岳路平:皮克斯一直都是這樣的電影,簡單的說就是建立一個“他者”.
玩具對于人類的世界,就是“他者”的世界,《汽車總動員》也是從汽車的角度來反觀人類,機器人瓦力 (Walle)又從一個未來向的方式來看,地球已經(jīng)垃圾堆成山了。
我覺得這個可能恰好是它的人設的層次的豐富,而且它是一個多元式開叉解讀的一個機會。
不同的人會在里面投射出不同的人生,就是杜尚說的“觀眾的目光成就了作品”,足夠地有留白,不同的人會往往上面潑不同的色彩,有不同的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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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路平:那天我跟中國創(chuàng)客教父李大維老師在聊,他也是父親,也在迪斯尼做過很多事情。
我就跟他說,你有沒有感覺到,叉叉不僅僅是一個環(huán)保概念,它會強烈的暗示小朋友丟到垃圾桶的東西,不一定是是沒有價值的東西,它甚至是有生命的。它同時也有創(chuàng)客理念,它會給小朋友強烈的暗示,玩具不一定就是工廠給你投喂的玩具,你實際上可以自己DIY。
李大維說,你知道嗎?現(xiàn)在迪斯尼已經(jīng)開始賣套件了,它不再給小朋友一個現(xiàn)成的玩具,而是直接把那幾個零件賣給你。你必須自己拼了,就像樂高一樣。這跟現(xiàn)在的STEAM教育、創(chuàng)客教育就非常吻合了。
我去年在紐約古根海姆美術館,它有一個很重要的展覽,是由全世界很有名的一些建筑師去非洲、拉丁美洲的貧民窟,指導小朋友用垃圾來搭房子。
你不要以為要有價值連城的材料,你才會成為偉大的建筑師,我現(xiàn)在就讓你用火柴梗、塑料叉子、膠帶紙、塑料袋,就能搭建出美輪美奐的建筑空間。
它就是一條像河流一樣的展臺,上面擺滿了那些小朋友做的建筑,就像是一座城市一樣。
垃圾是一個非常好的載體來跟你講環(huán)境的問題。
最近有一個非常有名的16歲小女孩發(fā)起了一個環(huán)保行動,影響了歐洲的政治格局。近期歐洲各國選舉,綠黨大勝。
它實際上出現(xiàn)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人類政治的臨界點,“蘿莉政治家”誕生了。這就跟劉慈欣的《超新星紀元》很像,小說里這個世界由12歲的少年掌控。
上一個就是馬拉拉就獲諾貝爾和平獎,馬拉拉也是16歲。她們都屬于蘿莉政治家。他們已經(jīng)真正參與環(huán)保政治了。
陳鳴:現(xiàn)實世界的“牧羊女”。
岳路平:對,這種片子跟現(xiàn)實世界有很多互文性。當你看到牧羊女、邦妮、gabby,很容易聯(lián)想到近期這個世界發(fā)生了真正的事情。現(xiàn)在的互聯(lián)網(wǎng)一代這些小蘿莉,已經(jīng)不是《洛麗塔》那個年代的蘿莉了。
陳鳴:對,電影其實是大量社會思潮的濃縮,看電影就像吃“老干媽”一樣,那一口里面蘊含了很多風味。
岳路平:你這個就點出了剛才為什么我覺得皮克斯的作品偉大。有可能你會覺得觀眾有時候會腦洞太大,但是它就給你提供了開腦洞的一個機會。
陳鳴:就像吃辣一樣,對,我只是給你一點點辣,至于你大汗淋漓,還是你吃了沒感覺,你得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