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五分鐘,就是他六十歲生日。
沒有一點點不好意思。
Sir是他的骨灰粉。
當(dāng)年“毒舌”最早的形象就來自《九品芝麻官》。
花癡到什么程度,也早被你們看出來。
但眾所周知,他是個低調(diào)的人。
尤其這兩年,沒有作品,沒有宣傳必要,更是銷聲匿跡。
這讓Sir常常懷疑:
很多00后,10后,提起王者,是不是只聯(lián)想到某款游戲,不知道有一個叫周星馳的。
這讓Sir不爽不甘。
所以。
今晚Sir想感性一把,聊聊周星馳是誰?
但Sir并不了解他,也不說出什么借作品拼湊出他的真實模樣這種大話。
一個人是何其復(fù)雜。
他的話,他的行為,他的作品,在很多時候或者自成一體,或者互為美化,真實的周星馳是什么?
恐怕連周星馳都說不清楚。
【無厘頭】
無厘頭。
周星馳的喜劇內(nèi)核,也是他命運的注腳之一。
1982年,20歲的周星馳無線藝人考試落榜。
和他一起面試的偉仔,出道就成了主角。
而,周星馳,只是一個出鏡幾秒就被梅超風(fēng)打死的小嘍啰乙。
為了讓自己被看見,周星馳設(shè)計:就算這樣的一瞬間,我的表演也是有層次的,“你看死之前那個'啊’”。
這件事對于他,其實一直是心底的疤。
他是自卑的。
而周星馳的無厘頭,本質(zhì)上,就是以“笑”,去拒絕承認(rèn)這種自卑。
柴靜采訪周星馳中,有一段讓Sir印象深刻。
柴靜問,你(像《喜劇之王》里)的這樣執(zhí)著演戲,有被嘲笑過么。
周星馳說,沒有。
柴靜不甘心:“連嘲笑都沒有?”
他依然嘴硬,“連嘲笑也沒有”。
注意周星馳的表情。
他笑了一下。
這種笑,在他的電影,我們一次次看見了。
還有這個——
“千萬別丟臉,繼續(xù)笑?!?br>
你說這是笑還是哭?
今天,再入門的影迷都會說:喜劇的本質(zhì)是悲劇。
那,喜劇的本質(zhì)為什么悲劇?
恐怕很少人有人說得清。
李誕的一句話其實更直接:“喜劇的本質(zhì)是人生”。
那什么是人生?
“近看是喜劇,遠(yuǎn)看是悲劇”,反之亦然。
那什么是無厘頭?
你覺得好笑?
你笑他。
是你沒意識到,你也是他。
【認(rèn)真】
1992年,香港年度十五大賣座電影被周星馳包攬七個。
這一年里,又被稱為“周星馳年”。
那一年,他三十歲。
蟄伏的十年,爬出泥土,他需要肯定。
剛出道的周星馳,在一次活動中,講過一個故事:
半夜12點,劇組宵夜結(jié)束后,準(zhǔn)備回片場開工。
萬梓良有一場戲是要表現(xiàn)喝多后嘔吐的場景,他讓周星馳幫他買10個菠蘿包加十瓶啤酒,他一口氣吃下去,就為了有東西能吐。“多吃點,就算NG也還能來再吐一次?!?/span>
過一會,萬大哥得知這場戲還得吐到對方的黑色西裝上。
又讓周星馳跑腿。
半夜2點讓他抱回半個西瓜,周星馳說:“他這樣,為了吐在對方西裝上,紅顏色能更有沖擊效果。”
星仔被震驚了,也學(xué)到了。
一次,在跟黃霑的采訪時。
他說到,與萬梓良大哥搭戲,萬大哥對他說:“你很有天賦哦。”
周星馳自己說,當(dāng)時好像“搭嗮糖”一樣開心。
那雙手,一手錘著沙發(fā),一手又做足手勢。
他是不是真的覺得自己“很有天賦”?
當(dāng)然不是。
要Sir說。
周星馳的天賦,無非就一個詞:認(rèn)真。
那些在片場如何折磨演員的故事,Sir說過太多,太多次。
Sir就說周星馳一句口頭禪。
鮮有人提到——
“我盡力而為吧?!?/span>
這是在《破壞之王》里的一句臺詞。
當(dāng)何金銀準(zhǔn)備在擂臺上與大師兄一決高低時,一位大嬸沖上臺前給他賽前進(jìn)行“愛の鼓勵”,說在他身上下了大注。
只求他在第一回合就倒下。
他“好像”聽不出諷刺,反而一本正經(jīng)地,認(rèn)真地說,我盡力而為吧。
阿銀的“盡力而為”,是以卵擊石,是一種無謂的勇氣。
而周星馳的“盡力而為”,則是一種這件事不拼盡全力,就不配“成功”的不安。
在周星馳的采訪里,“我盡力”,這個詞用得太多了。
委任政協(xié)委員,他說,我有機(jī)會都會盡力。
拍《功夫》,他說,我想盡力拍好電影。
在《長江七號》上映后,他又談到了這個詞:
“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已經(jīng)45歲了,想盡自己的能力,做些更讓人滿意的東西?!?br>
但,一個習(xí)慣賺快錢的環(huán)境,誰又愿意慢下來呢。
別人組一天拍十個鏡頭,你一天拍一個。
別人組一個鏡頭最多拍五個,你起碼五十個。
斷人錢財,誰跟你玩?
所以,對于那些說周星馳是“片場暴君”的潑罵,Sir一直半信半疑。
作為觀眾,就簡單一句——
那些罵周星馳的,沒有周星馳拍的都是些什么?
【愛情】
好了。
終于說到你們最愛聽的八卦。
周星馳的愛情。
坦白講,周星馳不是一個忠貞的人。
拍《大話西游》的傳言都知道了,但老星都清楚,可能,應(yīng)該,一定,周先生忘不了的她,叫羅慧娟。
早在1988年,《阿德也瘋狂》第一集中,周星馳就與女主羅慧娟有一場俏皮吻戲。
當(dāng)時21歲的周星馳,在劇中是標(biāo)準(zhǔn)的龍?zhí)仔〉堋?br>
而羅慧娟呢,一出道就演上了女主。
后來,兩人戲外生情,娟妹成了星爺?shù)恼瞥鯌倥选?br>
也是在這部戲中,她對周星馳吼過:
“我不做難道你來養(yǎng)我?”
到了1999年尹天仇對柳飄飄說出那句“我養(yǎng)你呀”。
卻已時過境遷。
這中間兩人經(jīng)歷分手,娟妹意外失聰,種種波折。
2012年6月29日,羅慧娟因胰腺癌去世。
同一時期周星馳正在拍攝《西游降魔篇》,后來影片的海報上寫著這樣一句話:
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他承認(rèn)自己改了《一生所愛》的歌詞,加上一句:
從前直到現(xiàn)在,愛還在。
周星馳在訪問中回憶,十八年前是在公車上給《大話西游》想臺詞,突然冒出 “愛你一萬年”的經(jīng)典梗。
依然激動,忍不住打了一個響指。
“哇,非常、非常棒那種感覺。”
“棒在要說兩遍,第一遍是假的,第二遍是真的?!?/span>
好了,就此打住。
請仔細(xì)再品一下,這兩段臺詞之間的心境(差距):
Sir不是八卦人。
只說電影——
近年,從周星馳作品中,你明顯就發(fā)現(xiàn),他對過去的點點反省,甚至說,悔恨。
《大話西游》最經(jīng)典一幕。
他好像一條狗。
那時是紫霞仙子在逼至尊寶表白。
至尊寶不肯,孫悟空看不下去,孫悟空上了至尊寶的身,替他開口促成姻緣。
然后消失在人群中,投奔唐僧取西經(jīng)。
留下一個瀟灑背影。
但至尊寶說他像“狗”。
這是什么?
一種標(biāo)準(zhǔn)的無厘頭。
但Sir更傾向于,周星馳這是對“愛情中必要犧牲”的消解。
或者說,存疑。
他不相信。
但你看,到了《西游降魔篇》。
當(dāng)年那個犧牲愛情出走的孫悟空,來到唐僧面前。
一撮一撮,撕下頭發(fā)。
痛入骨髓。
對。
這一次做抉擇的人,換成唐僧。
這還不夠。
孫悟空最終親手在唐僧面前,殺死段小姐。
唐僧才終于松口。
我愛你。
周星馳在用一種“血肉模糊”的慘烈,去宣泄自己的悔恨。
唐僧悟到了他想要的“大愛”,以段小姐的死為代價。
對比起來。
當(dāng)年至尊寶的“愛”,太輕,太容易。
《大話西游》:
曾經(jīng)有一份真誠的愛情擺在我面前,可是我沒有去珍惜,等到失去的時候才后悔莫及,塵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此,如果上天能夠給我一個再來一次的機(jī)會,我會對那個女孩說三個字,我愛你,如果非要在這份愛上加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
《西游降魔》:
曾經(jīng)痛苦,才知道真正的痛苦;
曾經(jīng)執(zhí)著,才能放下執(zhí)著;
曾經(jīng)牽掛,才能了無牽掛。
哪一段更深情更坦誠?
相信你懂。
【痛苦】
這,就要說到周星馳電影最大的養(yǎng)料。
那片沉于海底的冰山。
對。
痛苦。
Sir說過,周星馳可能是最沒有安全感的香港導(dǎo)演之一。
因為家庭關(guān)系(離異,貧窮)。
周星馳愛寫小人物。
但,敢于如此直白,露骨地表現(xiàn)小人物痛苦的,除了周星馳,鮮有他人。
他不止展現(xiàn)小人物的窘迫,他是把這種窘迫撕開揉碎,讓你看到里面的一層層,在意或者不在意的凌辱。
《喜劇之王》,尹天仇聽到被換角,被現(xiàn)實抽了多少次巴掌?
一,他興致勃勃地說著對主角的理解,被告知主角不屬于他。
二,他想換一個配角,配角也不屬于了。
三,他被攤派到另一個角色,這個角色從未聽過,只有三句對白:啊?哦?你還是走吧?
四,走之前,他又被要求歸還劇本,因為,這也不是你的。
而這一切,在上一次進(jìn)入這個會議室時,他還用飚出鼻涕,真情實感的哭,讓在場所有人都起立鼓掌。
這就是周星馳的殘忍。
這也是幾乎所有模仿周星馳,但無一例外失敗的導(dǎo)演的原因。
——他們只學(xué)到相似的故事脈絡(luò),卻無法體驗到那些真實的,沉重的血肉。
所以看他們的電影,你會想:
原來人,這么容易就變了?。?/span>
但看周星馳,我們的反應(yīng)是——
原來,他變情有可原。
【不止一個周星馳】
但有一句實話還是必須說。
今天,我們贊美周星馳,不止是他一人,實則肯定的,也是當(dāng)時香港電影人那種旺盛,蓬勃,無拘無束的創(chuàng)造力。
俗話就是:
你不能脫離香港電影講周星馳。
這天下。
不是“一個人打下的天下”。
羅家英在訪談里就說過,跟周星馳第一次合作,是在《國產(chǎn)凌凌漆》。
這是羅家英的出場。
導(dǎo)演李力持讓他穿著白色襯衫,短褲和拖鞋,從菜市場那頭走到他面前,說一句“力拔山兮氣蓋世”就可以了。
但羅家英想,我是走快點,那是走慢點?
快點好像更好笑。
怎么走?
那我試試粵劇里的“走圓臺”的方式。
兩只手,橫著握拳放在身體兩側(cè),正好就像是武生扎的“大扣”一樣。
手里提著的兩顆菜,就像是武生手里拿的劍。
第一遍,羅家英上場時效果還不錯。
但好像又隱隱不夠。
這時,導(dǎo)演李力持出來提議。在街上灑點水,讓拖鞋把水花濺起來。
第二遍,效果出來了。
一個在菜市場里走臺步的“瘋子”就這么出來了。
還有,《大話西游》,《Only you》那一段旋律,是周星馳臨時想加的一段戲份。
開始這首歌的旋律還很正經(jīng)。
但,到了羅家英嘴里,故意將“Only”的“O”拖長,唱出了戲曲風(fēng)格。
羅家英如此。
在片場的,與周星馳有過十幾年合作的吳孟達(dá)也是如此。
兩個人常常在片場想點子。
怎么樣能再搞笑點,再好玩些。
開始,是吳孟達(dá)說一個搞笑的方向,周星馳能爆出十幾二十個點。
接著,大家再去演出效果最好的那個。
某種程度,這也是今天周星馳作品在內(nèi)陸“不好笑”的原因。
除了個人創(chuàng)造力的衰退,更根本的原因是,周星馳再難遇見那種新鮮的,同聲同氣的刺激。
他找來盧正雨,王寶強(qiáng),張全蛋這些喜劇紅人。
且不說內(nèi)陸與香港,兩種語言(思維體系)的喜劇差異,從根本上說,當(dāng)一個開創(chuàng)者學(xué)習(xí)模仿者,試圖從對方身上汲取養(yǎng)料。
十有八九,無功而返。
甚至適得其反。
【草根】
最后的最后。
最愛周星馳的理由。
——尤其這幾年。
《喜劇之王》渴望當(dāng)演員的尹天仇;《功夫》想做大事的星仔;《西游降魔》志愿普度眾生的唐僧……
顯而易見。
這些人一開始都是小人物。
結(jié)局呢?
尹天仇接受自己沒天分的事實,當(dāng)一個社區(qū)演員也可以很快樂。
星仔涅槃重生,明白了,天下第一不是打敗誰,是幫助誰成為天下第一。
還有那個一直想普度眾生的唐僧,接受自己還是跨越不了情關(guān)的事實,頓悟,沒有小愛就沒有大愛,有過執(zhí)著才能放下執(zhí)著。
縱觀所有周星馳的電影,你會發(fā)現(xiàn):
他的電影,一開始總是小人物因為被生活百般凌辱后渴望成功,但最終落點,又是對“成功”的修正。
粗俗點。
他的屁股,總是坐在草根這邊。
周星馳當(dāng)然渴望成功,但同時也在消解成功。
《少林足球》,強(qiáng)雄(謝賢 飾)可有錢。
他欺負(fù)明鋒(吳孟達(dá) 飾)的方式,就是要對方給自己擦鞋。
這時,突然涌上來一幫球員。
他們搶著要給強(qiáng)雄擦鞋。
可當(dāng)鞋被扒下。
是一只破了洞的白襪子。
只這一幕,外強(qiáng)中干之勢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是。
周星馳看不上底層愛占便宜的小習(xí)慣,但他更受不了的,是一富遮百丑的勢力。
更露骨。
《武狀元》結(jié)局。
這是一個典型的香港電影結(jié)局。
——即,對成功的巔峰(權(quán)力)有一種冷眼旁觀的透徹。
結(jié)局是這樣的。
蘇乞兒誤打誤撞,成了護(hù)駕有功的英雄。
此時,他再次獲得神壇的垂青——
皇上叫他蘇英雄。
皇上說:
你要什么,我給你什么。
這次,蘇乞兒不再緊張。
他像爛泥一樣躺著。
吊兒郎當(dāng)。
接下來的對話卻如雷貫耳。
蘇燦:其實我跟你毫無瓜葛,真的沒什么好談的。
皇上:你丐幫弟子幾千萬,你一天不解散,朕怎能安心?
蘇燦:丐幫有多少弟子不是由我決定,而是由你決定。如果你真的英明神武,國泰民安。鬼才愿意當(dāng)乞丐。
表面上,這是逃脫責(zé)任。
實際上,他把權(quán)力抬得越高,是對權(quán)力的約束和要求。
做好自己吧。
所以。
在Sir看,周星馳的電影,就是那種只提供微弱光亮的電影。
他道出了一種最最現(xiàn)實的英雄主義。
底色冷酷。
但善良。
命運多舛。
但執(zhí)著追夢。
他總是制造出兩個世界,然后,在如冰火般對立的敘述中,堅決地站在這一邊。
那是他相信的。
就像《喜劇之王》一開始對大海吶喊的“努力,奮斗”。
就像《新喜劇之王》,那個被看低,被說“宇宙毀滅你也成了演員”的反問,“那毀滅之后呢”?
人活著。
總要相信什么。
你不相信,至少別剝奪別人的相信。
以上六個周星馳的“橫截面“,只是一個影迷對電影的偏愛,一個粉絲對偶像的純偏見,不求客觀,沒有全面,只有感情,只有私心。
洋洋灑灑幾千字,無非就一句——
星爺,生日快樂。
哦還有。
電影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