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乃珊
聽講淮海路新開出一家俄羅斯餐館,只是從來不喜歡吃羅宋大餐,特別那味道酸酸的羅宋湯(上海人俗稱紅湯),因此總也無興趣去。
所謂海派羅宋大餐,就是一客炸豬排一只羅宋湯再跟咖啡或茶,有點如今日的洋快餐。 與法式意式大餐相比,顯得那樣寒酸上不了臺面,難怪偌大的南京路淮海路以前不見一家羅宋大餐店,講究的老上海,看到有人吃西餐點炸豬排就一臉不屑: “這只屈死西餐也吃不來,只見識過羅宋大餐!”
然對上海已七八十歲的老一代男女大學(xué)生,羅宋大餐,已與他們青蔥無憂的學(xué)生時代交融在一起。 自有一份淵源深久的情結(jié)在其中。
老上海一般小白領(lǐng)和大學(xué)生,哪怕是家境非富則貴的圣約翰大學(xué)生、霞飛路上靜安寺路上的西餐社總是不敢經(jīng)常光顧,唯開設(shè)在他們學(xué)校公司附近橫馬路上的羅宋大餐,五角洋鈿一客一塊炸豬排一盆羅宋湯,外加面包盡吃咖啡盡添,篤定可以呼朋喚友甚至帶上女朋友去威一威。
那些開設(shè)羅宋大餐的老板清一色都為白俄或白俄后代,選址都在北四川路、九江路、曹家渡一帶的橫馬路上,除了貪其租金便宜,也因為那一帶近寫字間和洋大學(xué),這批老板也十分明白,羅宋大餐的市場就是一批小白領(lǐng)和洋大學(xué)生。
今年七十八歲的李伯猶記得舊時開在圣約翰大學(xué)近頭的一家羅宋大餐店,他和同學(xué)們放學(xué)后常常去幫襯那里。 店面小小的只兩開間門面,幾張白木長臺用堿水刷得發(fā)白,鋪著漿燙得筆挺的亞麻桃花十字繡,配著笨重碩大的銅蠟燭臺,樸雅之余,自有筷子國度缺乏的洋風(fēng)景,很濃郁的俄羅斯味洋溢其中。
舊時上海的羅宋大餐店都是夫妻老婆店,這家店掌勺的就是個白俄。 這批流落上海的俄羅斯貴族都為美食家,故而一般經(jīng)營都不錯。 只是這個老板是個長著一頭金發(fā)的白俄第二代,講著一口地道的曹家渡本地上海話,娶了個上海太太。 不愧為身上流動著藍色的貴族之血,興致高之時,他會在店堂里為客人拉一曲小提琴助興。 老板有個女兒叫安娜,混血兒總是特別的漂亮。 那年約十五六歲,已是一只外國女人模子,豐腴高大酷似英格麗•褒曼,清純之中別有一股逼人的美艶。
李伯之所以戀戀不忘那家羅宋餐館,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他連連否認。 “……那家羅宋大餐店就是不錯,特別他們的羅宋湯,濃濃的滾燙噴香,油汪汪的湯面上,飄著一朵沉甸甸的白蓮花樣的甩奶油,內(nèi)里有滾油炒過的紅腸、洋蔥、炸得焦黃的面包丁,吃口濃糯,不膩不油,香氣四溢,馬路上老遠就聞到湯的香味,成為他們的活廣告……”
五十年代,李伯正值壯年,被單位派去列寧格勒短期學(xué)習(xí)。 滿心以為來到列寧格勒,就可以品嘗真正的羅宋湯,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蘇聯(lián)老大哥吃的羅宋湯,幾乎等同清水煮土豆,難以下咽。
三年前李伯去紐約探親,走過皇后區(qū)一家羅宋大餐館,他的羅宋大餐情結(jié)又蠢蠢欲動,點了一客羅宋湯。
“……這也叫羅宋湯!里面只有紅蘿卜洋山芋卷心菜和一點紅腸,互相間根本不搭界各管各,只是用一盆清水將它們攪混在一起!”
他冤屈地叫來老板,一個六十幾歲的講著一口俄式卷舌英語的胖乎乎的俄羅斯人,用一口漂亮的美式英語責(zé)備他:“……我五十年前在上海吃的羅宋湯都比這個好!”
老板眨巴著眼睛不慌不忙地用他的俄腔英語答道:“……你在上海吃的羅宋湯是沙俄貴族廚房里煮出來的……”
不過或者,李伯當(dāng)年的羅宋湯,已是變種了的迎合上海人口味的海派羅宋湯,遠非正宗的羅宋湯。 不知今日淮海路那家羅宋大餐館的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