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寶=尋贗?
7000萬,這是業(yè)內(nèi)對國內(nèi)古玩收藏者人數(shù)的保守估計。如今,收得一瓷半瓦頗為盛行,既可頤養(yǎng)身心,亦可保值投資。但是,古玩市場上真正具有保值投資價值的真品,又有幾何?
記者接觸到一位資深收藏者孟先生,他剛剛遭遇一次慘重的“滑鐵盧”,他數(shù)年來最為得意的一件汝官窯筆洗,被遠道而來的一位“大師”鑒定為高仿品。
這件筆洗是孟先生花13萬元淘來的,為數(shù)件殘片拼接而成,瓷片看似年代久遠,有口磕,開片分明,器型尚整。不過,孟先生疏忽了兩點:其一,汝瓷小米釘應為白色,而此筆洗卻顯發(fā)烏,較整件筆洗而言磨損甚微;其二,其整體“吃土”,似有蹊蹺。
眼見傳家之寶被定性為贗品,孟先生深感痛心,甚至是絕望,他曾投資過宋瓷、唐三彩,卻基本上是只交“學費”,鮮有真得。為避免重蹈覆轍,在購買這件汝瓷之前,孟先生曾專門補習汝瓷知識,更是找尋省內(nèi)行家輔導,在未得到否定意見的前提下,才決定一擲千金,未料再次“打眼”。
不過,孟先生根本無需過分自責。記者了解到,鑒定筆洗為高仿品的那位“大師”,也是在揣摩一刻鐘之后,才下論斷。事實上,汝官窯傳世品當今不足百件,件件以數(shù)千萬元計,民間基本無真品,專家鑒定時,基本是先入為主——先判斷為贗品,再找“馬腳”。
孟先生的經(jīng)歷,其實在整個收藏界都稀松平常。在成都送仙橋、南京清涼寺、北京潘家園等古玩市場,出土文物都是滿柜滿鋪陳列,標價從幾十元到幾十萬元不等,欲尋一件孟先生的汝官窯筆洗,也非難事。
難道真的有如此之多的出土文物?當然不可能。難道所有收藏者都是外行?當然也不可能。事實上,“孟先生們”之所以屢戰(zhàn)屢敗,全在于文物專業(yè)知識可能是夠了,但是對文物仿造工藝水平及其規(guī)模的認識,卻幾乎為零。
那么,這些鬼斧神工的文物仿品,究竟出自何方?
南石山村的小作坊
千萬級高人
這位神秘的高人,就是記者之后專訪的九朝文物復制品公司董事長高水旺。
九朝和南石山村其他小作坊不同,獨門別院占地數(shù)畝,每一道制陶程序分廠房設置,均有5~8人負責,出窯率控制在只有10%,年銷售額可達數(shù)千萬元。
級別相差如此之多,為何?
原來,高水旺掌握的,就是諱莫如深的唐三彩傳統(tǒng)工藝,掌握該全套技術(shù)的人,天底下不超過5人。傳統(tǒng)工藝,意味著高水旺的作品實際上就相當于真品,而九朝也有專門用來做舊的程序,幾乎堪稱“千古文物原樣復制”。
然而,從專訪中記者了解到,高水旺的成名之路也頗為坎坷,同時也昭示著這個行當“不打假”的“潛規(guī)則”。
據(jù)高水旺介紹,唐三彩隨著大唐帝國的遠去,事實上已經(jīng)絕世千年。直到1905年隴海鐵路的修建,人們才在洛陽北邙山一處唐代墓葬中,重見唐三彩的斑斕。
這時,南石山村高姓家族第27代傳人高良田,在研究出土文物數(shù)年之后,成功復制唐三彩傳統(tǒng)工藝,再現(xiàn)大唐風采。不過,高良田奉行男丁單傳,到1937年抗戰(zhàn)后,傳統(tǒng)工藝再次失傳。
直到新中國改革開放后,隨著現(xiàn)代工藝的崛起,唐三彩才大規(guī)模重現(xiàn)人世。雖然現(xiàn)代工藝與真品仍有差距,但技術(shù)簡單,投資小,不到十年南石山村幾乎人人開窯,也就是記者之前所拜會的各家小作坊。
然而,作為高姓后人的高水旺,眼見傳統(tǒng)工藝失傳沒落,心里不是滋味。1980年,在掌握現(xiàn)代工藝后,高水旺向傳統(tǒng)工藝再次發(fā)起挑戰(zhàn)。
高水旺走訪于洛陽博物館、故宮博物館……帶回唐三彩真品資料,在家仔細專研。他總結(jié)高良田等前人殘留下的細微線索,買來化工原料,在家配釉,然后自砌小窯,每天試燒,一年下來就要失敗幾百次。
1984年,高水旺在洛陽學藝中,幸運地得到雕塑大師張迎春的栽培,技藝大長。1987年,高水旺不斷調(diào)整唐代釉的成分及唐代窯的火候,漸漸逼近成功。
一天,高水旺又試做了一只高仿唐三彩馬。未料,在高水旺出門之際,一個行家朋友前來探視,一見此馬就不愿撒手,死活要走了。結(jié)果幾日后,高水旺被公安機關押走,拘留四天才重獲自由。原來,那位朋友假貨真賣,竟賣了8萬元,被公安機關以“倒賣文物”一舉查獲!
這件“文物冤案”,竟成了高水旺聲名鵲起的起點——高水旺掌握的傳統(tǒng)工藝,已經(jīng)足以以假亂真。
1994年夏,一位神秘客商慕名拜訪高水旺,訂做了一批高仿北魏陶器。不久,高水旺的作品出現(xiàn)在北京潘家園。這些斑斕古舊的“一級文物”立即引起騷動,甚至連中國歷史博物館和故宮博物院也拿出近百萬元前來收購……諷刺的是,兩個月后,高水旺的又一批作品上市,面對隨處可見的“一級文物”,專家們傻了眼。
高水旺再次接受調(diào)查。他告訴記者,當時他感到很冤,自己為中華文明的傳承做了貢獻,也未參與販假,卻屢遭調(diào)查。不過,高水旺行業(yè)領袖的地位也在那時奠定。
2004年,高水旺開始調(diào)整仿造重心,對稀世文物重點仿制,且嚴控數(shù)量。這樣高氏作品價格飛漲,仿品也成了稀世珍品。
向記者說起這些歷史,高水旺充滿自豪。不過,面對仿品的道德風險,高水旺也坦陳,在收藏界,的確存在著不打假的行規(guī),既不違法,也無相關管理機制限制,而他也將九朝的做舊,歸結(jié)于技術(shù)工藝范疇,是滿足市場上一種文物美感需求,收藏者只要覺得值,就值。
不過,記者仍然很難相信,單憑工藝的考究、美的需求,在沒有終端市場以假亂真尋求暴利的驅(qū)動下,仿品利潤能有如此之高。在寶豐縣,一位比高水旺更加稀缺的大師,似乎將為我們證明。
大師苦衷
古人曾以“縱有家財萬貫,不如汝瓷一片”來贊美汝瓷之金貴。而如今,被公認為難如上青天的汝瓷仿制,已被拿下!
拿下者,就是寶豐縣汝瓷研究所所長馬聚魁。然而意外的是,與高水旺和南石山村的小作坊主們相比,馬聚魁的身家不免“可憐”。
記者趕至寶豐時,見到的場景甚至有些破敗。汝瓷研究所門庭荒落,走進大門則雜物橫砌,里面是一個四合院,住著包括馬聚魁一家的三家人,院內(nèi)有一片菜地,幾棵樹,汝瓷模具堆在窗沿下,沒有任何防護。
而在與馬聚魁的專訪中,記者了解到,“大師”的境遇其實已有很大改善了。
馬聚魁最初的研究方向,本是紫砂燒制。1980年,寶豐清涼寺汝官窯遺址被發(fā)現(xiàn),雖然消息被迅速封鎖,但馬聚魁作為內(nèi)部人士,有幸接觸了部分真品。
旋即,馬聚魁決定轉(zhuǎn)向,投入到汝瓷仿制研究中。這其實有些天方夜譚,馬聚魁一無經(jīng)費,二無設備,如何能燒出后人千年也仿不成的汝瓷?
然而,事在人為的古訓,卻在馬聚魁身上顯靈了。
馬聚魁和妻子趙玉鳳,背著編織袋,帶著干糧,漫山找尋燒瓷原料;回來后,則用雙手握石撞擊,破碎原料,以至于二人雙手留下終生傷痕;為了制窯,馬聚魁臨時學習電焊、刷漆、鈑金手藝,竟然自制了一臺GWQ-0.35燃氣窯爐;而燒窯過程更是折磨身心,失敗、失敗、失敗,還是失敗……
與此同時,馬聚魁的經(jīng)濟狀況每況愈下,全家四口人只靠幾百元工資過活,卻還要負擔研究所的房租和全部研究經(jīng)費。
幸運的是,努力與犧牲沒有白費。1999年夏,馬聚魁的“山寨窯爐”終于開花結(jié)果,燒制出的汝瓷完全符合香灰胎、瑪瑙釉、芝麻釘?shù)仁笕甏商卣?,出窯率高達30%,威鎮(zhèn)寰宇,舉世震驚!
馬聚魁一下子成了“國寶”。然而,“國寶”的待遇僅僅是月薪2000多元,作為助手的馬聚魁兒子的月薪僅為900元——竟然不如南石山村一個作坊師傅的收入!
與之對應,隨著清涼寺遺址的曝光,一些寶豐縣當?shù)氐拿豪习寤蛏馊耍抡漳鲜酱宓鹊氐纳虡I(yè)模式,逐漸轉(zhuǎn)行,從汝州等地招募師傅,在寶豐周邊做起了汝瓷高仿。雖然他們大多走的是“青云”路線——一種“汝瓷、鈞瓷不分”的次等方法,但收益頗為可觀。
記者在寶豐就遇見一位深圳倒賣商,他在清涼寺花1萬元購得3件小器型高仿汝瓷。對于馬聚魁,他則神情茫然:“他是玩什么的,你能介紹嗎?”
只因為堅持不做舊,馬聚魁的仿品只能賣幾百元。但識貨的人還是大有人在,從馬聚魁的敘述中,一條由上至下的產(chǎn)業(yè)鏈也浮出水面。
在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一些以文物走私者和古玩老板為主的倒賣者,改頭換面成“愛好者”,紛紛找上馬聚魁,訂做普通汝瓷,于是,馬氏作品以500~3000元的工藝品價格走出寶豐;接著進入加工環(huán)節(jié),倒賣者找來專門的做舊師傅,對收購來的汝瓷做舊高仿,此時價格已經(jīng)是高仿品價格,動輒上萬元;最后是終端市場環(huán)節(jié),高仿汝瓷被運往洛陽、北京、廣州等大城市,甚至是海外,最終出現(xiàn)在古玩店、藝術(shù)品經(jīng)紀公司,地下交易市場乃至拍賣行,改頭換面就成了“汝瓷文物”,售價高達30萬元!
從500元到30萬元,這條產(chǎn)業(yè)邏輯鏈條,同樣可復制在仿制重鎮(zhèn)南石山村、神垕鎮(zhèn)、鎮(zhèn)平縣……
很明顯,不做舊,作為大師的馬聚魁,只能維持生計;而別人做了舊,則身價倍增,利潤驚人。這也證明,仿制市場確實是被一種不良的暴利傾向所主導的。
馬聚魁坦陳,從1999年起,已有2000多件作品流出,被做舊高仿的不在少數(shù)。而且,馬聚魁也因“文物冤案”被拘。
不過,頗感無奈的馬聚魁也找到了自己的發(fā)家之路——與高水旺類似,馬聚魁把燒制重心放在絕世工藝品訂做上,賣價可達上萬元。
第三點建議
馬聚魁很淡定地告訴記者,以前,他一貫以為,真品估計有個百分之一,如今,他要把這個答案改成萬分之一,或許還要更低。
萬分之一,是一個什么概念?假設一個珠寶首飾市場,只有0.01%為真,其余全部是假貨,那么你還會把珠寶當成價值符號嗎?
近年來文物仿造市場的瘋狂崛起,已經(jīng)導致整個收藏業(yè)下游市場充滿著欺詐、投機,無論什么仿品,它的價值都和做舊與否掛鉤,那么這個行業(yè)還有什么誠信和信仰?
而這一切,歸結(jié)于對文物仿制行業(yè)的管制缺失。我們不僅缺乏對高水旺、馬聚魁這樣做出突出貢獻的大師的保護,哪怕是基本待遇的扶持,致使他們自謀生路卻屢遭調(diào)查,同時也缺乏對其仿品的市場流向的監(jiān)管。事實上,業(yè)內(nèi)一些理智的學者已經(jīng)發(fā)出兩點建議,第一,仿品應注明生產(chǎn)年代,或直接標明“仿”字;第二,反對任何具有經(jīng)營性質(zhì)的工藝品做舊。
然而遺憾的是,正如高水旺所言,收藏業(yè)千百年來的行規(guī),正是不包退、不包換、不包賠,文物不管真假,只要成交,就各走各路,風險自擔。更有人士一針見血地指出,如果收藏市場也要打假,那么整個市場就要縮水九成九!
這恐怕才是收藏業(yè)最大的尷尬。然而,我們?nèi)匀黄诖苡袠I(yè)內(nèi)人士勇敢站出來,挑戰(zhàn)千年行規(guī),提出“第三點建議”:
無論是誰,假貨真賣,有法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