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學生時代，恩師黃永富老師在講授作文方法之一“文似看山不喜平”時舉了這么一個例子：
古時侯，某才子受一高官之托，為高官之母撰寫祝壽詩。才子揮毫寫道：“這個婆娘不是人”，詈罵起首，大大不敬，高官怒火將起。才子寫出下句：“九天仙女下凡塵”，此句反轉(zhuǎn)，不是人是仙女，高官怒平。才子接著寫下第三句：“兒子個個都是賊”，罵完壽星罵其后代，是可忍孰不可忍？且慢！才子接著寫完全詩：“偷得蟠桃獻母親”，蟠桃只應(yīng)天宮有，能偷得著，也不是人，是神仙了，且偷桃為母獻壽，這樣的賊手段高明，于法不容，于情可嘉，高官贊曰：“好詩！”
四句詩兩伏兩起，如坐過山車般令人心驚肉跳，其手法非一般人可以駕馭，這個才子似乎是唐寅。我認為，盡管是大才子手筆，但語言俚俗，似不登大雅之堂，或者這本身就是民間傳說，附會在唐伯虎名下而已。
詩中的蟠桃勾起我?guī)е谒南胂瘢核卸啻竽?？像祝壽圖中畫的那樣，比磨盤南瓜還要大嗎（畫中往往是大頭壽星在后，前面的童子捧著一個比人身子還要大的桃。我想，要么桃是棉花做的，要么童子力大無窮）？似乎是齊白石畫中壽桃碗口那么大嗎？應(yīng)該是的。那桃的果臍尖吻部艷紅欲滴，果蒂那頭嫩黃光潔，撫之，香氣誘人；品之，甜蜜多汁。家鄉(xiāng)的毛桃有這么大，該多好?。?/span>
家鄉(xiāng)沒有蟠桃樹，鄉(xiāng)間的桃樹都是毛桃樹，多為村邊、山沿、路側(cè)、地頭野生，少見人工種植。即使是人工移植的，也不會施肥剪枝，本來就是丟棄在垃圾堆和路邊的桃核，在其落腳的地方萌芽展葉，野生野長的。倘是吃罷桃肉丟棄的桃核隨垃圾移到園中，鉆出嫩芽，人們愛惜，移栽在菜園邊角，待它長成做樹籬、做瓜棚，并不指望其開花結(jié)果的。
因為是自然生長，因而枝丫四展，花稠果密。果密本是好事，但實小，實小尤似可，還核大。
毛桃樹的花是春天開放的，所謂“桃李春風”。春暖春晴日，或屋角旁、或竹籬邊、或池塘岸、或村路頭，斜伸出那么一枝粉紅色的桃花，你會動覺眼前一亮、精神一振、激情一涌，啊，無邊光景一時新！
毛桃花一出五瓣，瓣端比梅花的尖，呈淡淡的粉紅色，花瓣根部略深，呈玫紅色。我常想，這嬌嫩的花兒是怎樣先于桃葉鉆出堅韌的樹皮爆出來的呢？是花比葉更頑強嗎？一夜風雨，滿地狼藉，花是那么樣嬌貴呀？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加之“更著風和雨”，這也許正是林黛玉葬花時的心情。
自古人們便愛將美人與鮮花互喻，毛桃花的花瓣確實如少女的臉龐那么光潔水嫩、白里透紅、吹彈可破，從《詩經(jīng)·桃夭》中“灼灼其華”形容新娘美貌，到崔護“人面桃花相映紅”形容少女嬌容，莫不如是。
我不懂詩，只在乎它結(jié)什么果。家鄉(xiāng)毛桃樹結(jié)的果分兩種，一種果肉不粘核，桃熟時用兩手大拇指嵌在凹槽兩側(cè)用力掰，果肉分成左右兩半，與桃核分離得一干二凈，內(nèi)面的果肉呈鮮艷的紅色，非常誘人，但吃起來脆而不甜。另一種是粘核的，桃熟時果肉軟爛，無法完全脫離桃核，果肉白色，但很甜。不知道這兩種毛桃是否對應(yīng)了植物學中的離核毛桃和粘核毛桃。
家鄉(xiāng)的毛桃成熟較晚，在六月水稻收割時才熟，那么，我唯一一次偷桃子，應(yīng)該是在六月了。
我們村斜對面的張羅村是兩姓合居的村莊，也是我們這方百姓去當圩（趕集）、學生上初中必經(jīng)之地。一條羊腸小道掛在村東面的大土丘南坡上，大土丘上生長著十余株毛桃樹。也許我是放暑假時發(fā)現(xiàn)桃快熟了，一個蟬鳴塞天的中午，我耐不住對桃子芳香甜蜜滋味的渴望，起了盜心，獨自穿過田野來到這片桃林偷桃子。
也許是桃樹枝干紋理直紋多于橫紋，極易從枝條萌發(fā)處攀斷，因此摔痛、摔傷、摔殘者多矣，民間有“桃樹下有鬼”之說。我不理解的是中國文化常常是正說正有理，反說反有理，既然桃樹惹鬼，為何避邪要用桃木？桃符驅(qū)邪（總把新桃換舊符），因此派生出對聯(lián)。桃木劍反而成了道士驅(qū)鬼的神器，唐朝徐堅的《初學記》卷二十八引《典術(shù)》云：“桃者，五木之精也。故壓服邪氣，制百鬼，故今人做桃符著門以壓邪。此仙木也?！?/span>
熟透的毛桃盡管只是薄薄一層果肉，但柔韌皮下的果肉已化成粘粘甜甜粥狀，芳香撲鼻。那次偷桃我一定是吃了個飽，甚至帶了幾個回家。偷桃自然怕人發(fā)現(xiàn)，坡下村中雞鳴犬吠都令我恐懼，何況旁邊道路不知何時有人經(jīng)過呢？當年整個夏天我都是上身穿件“紗褂子”（背心），下穿四角短褲，用背心前襟兜得幾個回家給弟弟妹妹吃而已，“弱水三千，且取一瓢飲”。嘗過樹上現(xiàn)摘的熟透了的毛桃后，至今我從未品嘗到那么香甜的桃子。
在市場上買過水蜜桃、油桃、蟠桃，它們都很大，是毛桃體量的數(shù)倍，但它們脆則脆矣，完全沒有當年我偷吃的毛桃那種粘附在桃核上吸吮不盡的香甜，人曰：夏果冬吃，未熟即采，庋藏冷庫，遠勝劉基之柑者也。
的確，即便是冬天，不管是水果攤還是超市中買來的桃子，其形突臍圓渾，其色黃白泛紅，其香清新幽遠，其味生脆微甜，劉伯溫筆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柑橘安能與它相比？這是冷庫的功勞，這也許是神機妙算的劉伯溫都沒算到的吧。對于不是桃熟時節(jié)的祝壽者也是好事，有鮮桃獻壽，何必用面粉仿形、點紅臍相代呢？
民間以桃祝壽是否與《神異經(jīng)》有關(guān)呢？此書記載：“東方有樹，高五十丈，名曰桃。其子徑三尺三寸，和核美食之，令人益壽。”這桃子真大，可以吃幾天呢，連桃核吃了，竟能長壽。
科技的發(fā)達，交通的便利，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買到南北方時鮮水果和不是當季的水果，更大的桃，更大更甜的棗，水靈靈的櫻桃、荔枝……然而，家鄉(xiāng)那自然熟透了的桃、棗、瓜還是那么令我向往，每當果熟時節(jié)，不禁泛起莼鱸之思。
“坐高堂，騎大馬，醉醇醴而飫肥鮮者”必責余曰：爾乃人師，安可言偷？予囁嚅道：監(jiān)考時形如木主，心猿難禁，浮想坐下諸生暑期將至，而神游鄉(xiāng)間故土，蟬鳴之外，毛桃熟也未？因欲為文。況史上偷桃者中賢者多矣，吾以能附驥尾為榮。
《漢武故事》載：“（短人）因指朔謂上曰：'王母種桃三千年一作子，此兒不良，已三過偷之矣，遂失王母意，故被謫來此。’”原來，東方朔本是天上神仙，因偷逃被貶凡間的。如此憋屈的往事竟被七寸高的“短人”巨靈當著漢武帝的面揭露出來，其窘態(tài)可知。仙桃味道如何？后文記述王母送了五枚仙桃給漢武帝吃，漢武帝留下桃核，王母問緣由，漢武帝說：“此桃美，欲種之?！逼鋵?，并非桃子味道鮮美，而是漢武帝想私種仙桃，食之長壽，可惜此桃只能種仙壤，不適宜種凡土。
許多傳說都與桃有關(guān)，夸父逐日“棄其杖，化為鄧林（桃林）”、《西游》中“亂蟠桃大圣偷丹”、八仙赴蟠桃宴……更有歷史上晏嬰“二桃殺三士”；春秋時齊國息侯的夫人逃離楚文王，與息侯殉情，化為桃花神；漢代將軍李廣“忠實心誠”，百姓贊譽其行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唐相狄仁杰為武則天推薦人才，被譽為“公門桃李”……吃桃吃的是中國文化。許多人不知道的是，桃樹的故鄉(xiāng)是中國，現(xiàn)世界各地種植的桃樹都是中國引種的。
記得有副對聯(lián)，竟然與偷桃有關(guān)，據(jù)說上聯(lián)是老師出句：“昨日偷桃鉆狗洞，不知是誰？”下聯(lián)是學生對句：“他年攀桂步蟾宮，必定有我！”許多人把這幅對聯(lián)編成故事，附會成郭沫若先生八歲時發(fā)生的趣事，也有人把它附會成清康熙年間狀元蔡升元七歲時發(fā)生的趣事。在“甲骨四堂”之一郭沫若或狀元郎蔡升元這些名人的故事里，偷桃都是機智、風雅之事。而在我等俗輩的人生經(jīng)歷里，偷桃是不光彩的，是要認真檢討的。
劉禹錫曾感嘆：“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迸?，借問張羅村的鄉(xiāng)親們，那片桃樹林還在嗎？
2017-11-7上午監(jiān)考起筆，
2019-12-5凌晨1:53續(xù)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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