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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樂羊子
文章來源｜《百家講壇》雜志
她是西漢人，姓上官，名不詳，六歲就入宮，當(dāng)了漢昭帝劉弗陵的皇后，也是中國歷史上年齡最小的皇后。劉弗陵八歲登基，時年14歲，也只是個少年郎。帝后大婚之日什么景象，她的心情如何，后人已很難揣測。這段極不正常的婚姻背后，自然有著極不尋常的政治背景。
這位“娃娃皇后”出身顯赫，她的祖父是左將軍上官桀，外祖父是大司馬、大將軍霍光。兩人均為漢武帝臨終時的托孤重臣，彼此又是兒女親家，每逢霍光休假之日，就由上官桀代他處理政務(wù)，儼然帝國的一把手和二把手。在他們的共同努力下，漢帝國順利度過了皇權(quán)交替的動蕩期，呈現(xiàn)出欣欣向榮的局面。
六歲之前的她，應(yīng)該還熱衷于采花撲蝶、追鬧嬉戲，像一只自由的鳥兒。本來嘛，如她這般的天生富貴，還有什么可憂慮的呢？然而，就在六歲那年，她的人生之路突然拐了一個大彎，而造成這種轉(zhuǎn)變的，正是她那貪婪成性的父親—上官安。
身為上官桀的兒子、霍光的女婿，上官安稱得上當(dāng)時最牛的官二代了，可他并不滿足，他還想讓女兒成為皇后，借此一步登天。上官安深知，此事的決定權(quán)不在皇帝，而在自己的老丈人霍光，于是在獲得父親的首肯后，他將這個計劃吐露給霍光。外孫女當(dāng)皇后，對霍光而言也是錦上添花的事，上官安因此信心滿滿。誰料，霍光一聽就變了臉色——荒唐！孩子這么小，怎么能當(dāng)皇后？
不愧是老于世故的霍光，他明白：錦上添花，搞不好會把“錦”都弄壞的。
可是上官父子并不死心，他們另辟蹊徑，極力巴結(jié)昭帝的大姐鄂邑長公主。長公主對昭帝有撫育之恩，是后宮實(shí)際上的首腦人物，她和上官父子一合謀，直接繞過霍光，將立皇后的事給坐實(shí)了。
于是，她被迫提前結(jié)束了無憂無慮的童年，離開熟悉的家，住進(jìn)幽深的后宮，成了一個宮女見了她都要偷偷掩嘴而笑的“娘娘”。六歲的女娃兒，有的還在母親的懷里撒嬌，她卻要頂著沉重的鳳冠，履行“母儀天下”的職責(zé)。對她來說，這的確是不能承受之重。她的丈夫比她大七八歲，是斷沒興趣跟這小丫頭一塊兒玩“過家家”的，她在宮中顯得非常寂寞。
偶爾，祖父或外祖父家的女眷們會進(jìn)宮來看她，她才能稍微快樂一點(diǎn)。她們一定會告訴她，因為她的入宮，她的祖父和父親都封官進(jìn)爵，兩人高興得很；她們或許還會告訴她，因為她的入宮，她的外祖父很不高興。
字面的意思她聽得懂，但她哪里懂得其中的深意——因為她，霍家與上官家原本極為牢固的聯(lián)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條小小的裂痕，這是一個危險的征兆。
一晃三年過去了，她逐漸適應(yīng)了后宮的生活，并憧憬著美好的未來。她不知道的是，一場驚天巨變正在醞釀之中，而這場巨變的第一顆種子，早在她入宮的那一天就已經(jīng)埋下了。
三年前，得償所愿的上官父子為了還長公主的人情，許諾要為她的一個情人求封侯爵。胸脯雖拍得賊響，但父子倆心里不免打鼓，因為此事涉及朝政，要像上次那樣繞過霍光是不可能的。于是，父子倆輪流做起了霍光的工作?？珊谜f歹說，霍光就是不同意，弄得兩人在長公主面前灰頭土臉。
上官父子終于憤怒了，那條小小的裂痕，迅速演變?yōu)橐粭l難以逾越的鴻溝。一場融合了權(quán)力之爭與意氣之爭的火并，隨之在這兩大豪族之間展開。
為此，上官父子拉攏長公主、御史大夫桑弘羊及野心勃勃的燕王劉旦，組成了一個強(qiáng)大的政治聯(lián)盟。他們的計劃是：由長公主在府中設(shè)“鴻門宴”邀請霍光，趁機(jī)殺了他，然后廢了昭帝，立燕王為帝，燕王則許諾事成后封上官桀為王。
“非劉姓不王”是漢家祖訓(xùn)，自漢高祖以后，從來沒有異姓能夠封王，燕王開的雖是一張空頭支票，誘惑卻著實(shí)不小。然而上官安想得更遠(yuǎn)：他暗暗盤算著在事成之后，再干掉劉旦，立父親上官桀為帝，自己做太子。這時，有親信提醒上官安，廢了皇帝，皇后怎么辦，她可是你的親閨女??！上官安的答復(fù)是：追逐麋鹿的獵狗，還顧得上兔子嗎？
原來，她充其量只是父親豢養(yǎng)的一只兔子，是他謀取權(quán)力和富貴的一顆棋子！
可惜，逐鹿天下者從來都是九死一生，何況只是這樣一群烏合之眾。結(jié)果長公主尚未擺開“鴻門宴”，就被自己府里的下人告了密，東窗事發(fā)。謀逆大罪，結(jié)局不言而明。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被滿門抄斬，長公主、燕王先后自殺。
覆巢之下，本無完卵，但她最終還是毫發(fā)無損，穩(wěn)穩(wěn)地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原因很簡單，她是霍光的外孫女。顯赫的上官家族，從此只剩下她一個人。她祖父、父親的墳?zāi)篃o人料理，她只能偷偷派自己的奴婢去守護(hù)，不敢驚動朝廷。她本人去拜祭過他們沒有？只怕很難——當(dāng)朝皇后，怎能拜祭亂臣賊子？
這一年，她只有九歲。她既有心看護(hù)先人的墳?zāi)梗f明她的心里已經(jīng)裝得下悲傷了，既然裝得下悲傷，自然也裝得下仇恨了?？墒撬某鹑耸钦l，她該恨誰？是她的丈夫，還是她的外祖父？
然而，人總是要過日子的，再大的悲傷也有過去的一天。先人墳頭蒿草瘋長，椒房殿內(nèi)笙簫不絕。她的身體日漸發(fā)育成熟，慢慢蛻變?yōu)橐粋€真正的女子。丈夫劉弗陵看她的眼神，也明顯跟以前不一樣了。
其實(shí)，劉弗陵也是個苦命的孩子，早早便失去了雙親。父皇臨終前，無情地賜死了他的母親鉤弋夫人，理由是預(yù)防女主干政。說到底，還是為了他，為了他的皇位。當(dāng)初若在母親和皇位兩者中讓他選擇，他肯定會選擇母親，可是他沒有選擇的機(jī)會，當(dāng)皇帝和當(dāng)孤兒一樣，都是他的宿命。
劉弗陵＆上官皇后劇照
同病相憐的夫妻，心總該靠得近一些吧！只要有他的寵愛，哪怕只有他全部寵愛的幾分之一，她仍然有光明的未來，可是劉弗陵突然病了，病得一天比一天厲害，她心急如焚卻無計可施?；蛟S是出于對外孫女的愧疚，也或許有其他原因，霍光把權(quán)力之手毫無顧忌地伸向了宮闈，他暗中阻止劉弗陵寵幸其他女子，只允許寵幸她，好讓她率先生下龍子龍女。可是她始終未能如外祖父所愿。年輕的皇帝撒手而去時，未能留下任何子嗣，帝國失去了繼承人。
面對這一尷尬而危險的局面，霍光力排眾議，立昭帝的侄子、19歲的昌邑王劉賀為帝，年僅15歲的她被尊為皇太后。從此，她自稱“哀家”。她的苦，又怎一個“哀”字了得！
新皇帝讓人失望，若不是他被史書刻意地妖魔化，那就是一向精明的霍光徹底看走了眼?？傊?，劉賀即位27天，干了1000多件壞事，“效率”之高令人瞠目結(jié)舌！
于是到了第28天時，她頭戴鳳冠，身著綴滿珍珠的華麗衣裳，如木偶一般，端坐于承明殿的御座上。殿下兩排跪坐著以霍光為首的文武群臣，劉賀則俯伏在地，聽尚書令用洪亮的聲音宣讀群臣彈劾他的奏章。
劉賀的諸多罪狀之一，是違禁使用皇太后的小馬車，由親信駕御著來到后宮與昭帝的宮人淫亂……這時，御座上的她突然大喝一聲：“止！”尚書令聞聲住了口，殿里包括霍光在內(nèi)的所有人的目光偷偷望向這個少女皇太后，只見她氣得滿臉通紅，身子微微發(fā)抖，一個字一個字地道：“為人臣子，當(dāng)悖亂如是邪！”
這或許是她頭一回當(dāng)眾表達(dá)自己的愛憎，在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隨意被人操控的木偶，而是一個活生生的、感情充沛的、有自由意志的人。
可喜的是，她在歷史上留下了自己的聲音。
可悲的是，這是她在歷史上留下的唯一的聲音。
劉賀被廢后，昭帝的侄孫、18歲的劉病已即位，也就是漢宣帝。15歲的她又成了太皇太后。六年后（即公元前68年），霍光去世，她與皇帝一起親臨喪禮。外祖父的死，對她備受煎熬的心靈未嘗不是一種解脫。這一天，她可以將十年前上官家被滅門時未敢流下的淚水，一并傾灑在外祖父的靈前了。當(dāng)她抹干眼淚時，心中已了無仇恨，有的只是一絲朦朧的希望。
可她沒有想到，厄運(yùn)再次降臨了?；艄馑篮蟮牡谌辏羰霞易逡蛑\逆大罪而慘遭滅門。這無非是漢宣帝和霍氏家族間的一場權(quán)力斗爭，后者的飛揚(yáng)跋扈加速了他們的覆滅。對外祖父家族的悲劇，她這個太皇太后能有什么反應(yīng)呢？史書上沒有一個字的記載。是啊，誰會在意她的反應(yīng)呢？雖是太皇太后，她卻比皇帝還要年輕幾歲，與皇帝也并無血緣關(guān)系，她又能為霍家做些什么呢？
上官皇后劇照
事發(fā)前，霍家女眷們和她走得很近，她的長信宮晝夜賓客不斷；事發(fā)后，這里變得冷冷清清了。她的自由也很可能受到了限制，因為在霍氏家族策劃的陰謀中，她依然只是一顆棋子罷了。他們的計劃是：先安排她設(shè)宴款待漢宣帝的親信大臣，將他們斬殺，然后順勢以她的名義廢掉漢宣帝，取劉家天下而代之……
隨著這一驚天陰謀的流產(chǎn)，她失去了所有的親人?？梢韵胍?，她在宣帝朝的前景將何等黯淡！她之所以至今保有尊貴的名位，只因她是漢昭帝的皇后—若非父親多年前那個自私的決定，她還會活在人間嗎？
歷史，就是這樣的讓人無語。
漢宣帝在位25年而崩，而她還頑強(qiáng)地活著。直到漢元帝建昭二年（公元前37年），即入宮后的第47個年頭，她終于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史書簡略地記載道：閏月丁酉，太皇太后上官氏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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