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國康
在廣西柳州柳侯祠、湖南永州柳子廟,都有一塊“荔子碑”,首句是“荔子丹兮蕉黃”?!傲顝R享神詩碑,系韓愈作之,蘇軾書之,與柳宗元之德政世稱三絕?!睘閲乙患壩奈铩mn愈、柳宗元、蘇軾均系“唐宋八大家”之一,“韓柳歐蘇”為古代散文四大家,蘇軾又是北宋著名書法家。由于歷史的原因,蘇軾存世書跡很少,“荔子碑”遒勁古雅,大氣磅礴,骨力與氣勢得兼,以楷書為之卻有行草的連綿之趣,“為其書中第一”。蘇軾書丹“荔子碑”,說明了他對柳宗元的推崇。雖然蘇軾受韓愈及新、舊唐書的影響,對柳宗元參加“永貞革新”持批評態(tài)度,并深表惋惜,他在《續(xù)歐陽子朋黨論》中說:“唐柳宗元、劉禹錫使不陷叔文之黨,其高才絕學,亦足以為唐名臣矣?!钡珜α谠娢慕o予很高評價,對其作品的傳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特別是晚年,他遭貶嶺南,把陶淵明與柳宗元的詩文集“常置左右,目為二友”,從中吸取精神力量,供寫作時借鑒。
柳宗元因參加“永貞革新”而遭貶,在永州、柳州度過了漫長的14年,蘇軾因與“王安石變法”政見不一,多次遭貶,比柳宗元遭遇了更多的挫折與磨難。兩人有相似的經(jīng)歷,在思想淵源上也一脈相承。蘇軾“少與轍皆師先君,徹好賈誼、陸贄書,論古今治亂,不為空言”,蘇喜歡的陸贄就是柳宗元的老師,西漢的賈誼曾貶謫長沙,柳更是與之息息相通。兩人都想為國為民、建功立業(yè),在朝廷身居要職,嶄露頭角,在逆境中從莊老佛禪中尋找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柳宗元在永州遷居愚溪后,構筑“八愚”勝景,甘終為永州民。蘇軾“獨專山水樂,付與寧非天”,晚年貶謫廣東惠州、海南儋州,“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隨遇而安。
《封建論》是柳宗元的一篇政論,提出“封建非圣人意也,勢也”的重要觀點。蘇軾閱后,大加贊賞:“昔之論封建者,曹元首、陸機、劉頌及唐太宗時魏征、李白藥、顏師古,其后則劉秩、杜佑、柳宗元。宗元之論出,而諸子之論廢矣。雖圣人復起,不能易也?!薄扒厥蓟手?,柳宗元之論,當為萬世法也?!睂α谠菩锌たh制的治國方略給予充分肯定。
蘇軾對柳宗元的詩有深入研究,對其在詩史上的地位及創(chuàng)作風格進行總體評價及細致分析。他說:“柳宗元詩在陶淵明下,蘇軾上”,“所貴乎枯淡者,謂其外枯中膏,似淡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還對具體作品予以點評,說《南澗中題》詩“清勁紆余”,“憂中有樂,樂中有憂,蓋古今絕唱矣”。稱贊《江雪》詩“信有格哉,殆天所賦,不可及也”。對《登蒲洲石礬望橫江口潭島深廻斜對香零山》,他認為“子厚此詩,遠在靈運上”。特別是對《漁翁》詩的評論,引起近千年的爭論,傳為文壇佳話?!皾O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乜刺祀H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彼f:“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熟味此詩有奇趣。然其尾兩句,雖不必亦可?!庇匈澩撸鐕烙鹫f:“東坡刪去后二句,使子厚復出,亦必心服。”(《滄浪詩話》)。也有反對者,如李東陽認為蘇的評價“類不免矮人看場之病”。章士釗說得好:“前四句是主,后兩句是賓,賓主合參,始成全壁?!保ā读闹敢罚LK軾在創(chuàng)作中,還把柳詩作為學習的典范,據(jù)楊再喜博士統(tǒng)計,蘇軾在用詞、用典修辭、句式和句意、藝術意境等方面對柳詩的接受及啟迪的達29首。如將柳詩“窈窕留余春”改造為“獨自殿余春”,將“鳥飛來無跡”改造為“空飛來無跡”,結合韓愈詩句“江作青羅帶”及柳詩“海畔尖山似劍铓,秋來處處割愁腸”作了一對:“系悶豈無羅帶水,割愁還有劍铓山。”蘇軾被譽為柳詩的“第一讀者”,開創(chuàng)了大規(guī)模學習效仿柳詩的風氣,為柳宗元傳播接受做出了重要貢獻。
康熙九年《永州府志》收錄了蘇軾的《九疑吟》《百家渡》詩,有人認為這是他到過永州的證據(jù)。這尚需作進一步的研究。不管如何,蘇軾推崇柳宗元、向往瀟湘是不爭的事實。蘇軾傳世畫作僅兩幅,一為《枯木怪石圖》,已于抗戰(zhàn)時期流入日本;二為《瀟湘竹石圖》,原由鄧拓收藏,后捐給中國美術館。后者為絹本水墨畫,采用長卷式構圖,以瀟湘二水的交匯點為中心,遠山煙水,風雨瘦竹,近水與云水,蹲石與遠山,筱竹與煙樹產(chǎn)生強烈對比,讓人在窄窄畫幅內如閱千里江山。蘇軾離開海南后,曾把門生秦少游的名句“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寫在扇子上,每讀一遍,莫不眼淚縱橫。可知,他對瀟湘愛得如此深沉。蘇軾不止于愛讀柳宗元詩文,而且諄諄告誡侄孫“宜熟看前后漢史及韓、柳文”,還多次書寫喜愛的柳詩文。如1091年書寫過柳的《東海若》一文,囑僧人刻于佛堂;1095年,書柳文《大鑒禪師碑》并作小記;1096年書寫《南澗》詩,并題“柳子厚南遷后詩,清勁紆余,大率類此”;1099年,書寫柳的《酬婁秀才寓居開元寺早秋病中見寄》詩送給友人龍川;1100年書《飲酒》《讀書》二詩贈姜姓瓊州太守;還書寫過柳的《牛賦》《瓶賦》等。
蘇軾寫過《故周茂叔先生濂溪》詩,借寫濂溪來敘說周敦頤一生的事跡,表達了對理學宗師周子思想品德的敬仰之情。詩中不忘提及曾貶永州的“西山夫”柳宗元,結句“應同柳柳州,聊使愚溪愚”,由濂溪自然聯(lián)想到柳改溪名“冉”為“愚”而抒憤的故事,表示了對柳的懷念之情。蘇軾、蘇轍兩兄弟,晚年與永州有一段難解之緣??滴蹙拍辍队乐莞尽吩诰硎濉ち髟⒘袀髦袑μK軾做作過比較詳細的介紹,篇幅超過柳宗元,對蘇轍也做了簡介,還在序中寫道:“永郡山水清異,故宜生奇人。然古今名士往來茲土者,必留連眷戀,徘徊不能舍去。其幽賞結契之懷,多見于游覽題詠。大約山水文章,別有聲氣,非曠懷高韻,烏能與佳山勝水相為不朽也哉!”“況永之山水,適足與諸公文采風流輝映千古乎!”蘇軾與柳宗元心心相印,與永州山水交相輝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