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敏洪的人生，就是一部痛苦的倒霉史

十年前的2012年，俞敏洪跟央視節(jié)目《贏在中國》主持人王利芬合作，出了一本書。

當時新東方的股價是95美元左右。老俞身家?guī)资畠|，意氣風發(fā)。

在這本書里，他兩次談到新東方的股價下跌的可能，用的是極其自信的口吻。

……現在我也是個理論上核算出來的億萬富翁。如果新東方的股票跌到一股5美元的話，我就會變成新東方最窮的人了，一定是這樣的結局。

……比如說新東方股票真的跌到了2美元，當然這是瞎說亂想的，我估計不會這樣的。

接下來的事情，用一語成讖形容實在太委屈俞敏洪了。

十年后的2022年6月14日，我搜了一下對新東方的報道，第一篇標題就是：《新東方股價一路高歌猛進！逆勢上漲40%！》

此時新東方的股價為：16.54美元?？瓷先ゲ坏?。

然而，這是因為之前股價始終太低，今年4月份搞了一次股份合并，10股并成了1股，表面上好看一點。以十年前為標準，實際股價應該是：

1.654美元。

這樣山窮水盡的困境，俞敏洪見多了。因為他這60年，就是一部充滿痛苦和失敗的倒霉史。

1962年9月4日，俞敏洪出生在江蘇省江陰市一個農村家庭。

處女座本來應該追求完美，而家境卻容不得他矯情。

從小他就插秧、割稻子、撒豬糞，大冬天的把野地里的雪分開，把底下的草割回家喂羊。一割就是一天。

8歲以前他幾乎從沒穿過鞋，直到母親用攢了很久的幾塊錢給他買了一雙新涼鞋。俞敏洪一路上向小伙伴炫耀著新鞋，就去河里游泳，游完泳光著腳回家，把涼鞋忘得一干二凈，被人撿走。母親用竹竿抽他的屁股，把竹竿都抽斷了。

剛抽完，人家把撿到的涼鞋送來了。俞敏洪疼得屁股坐不了凳子。母親抱著他哭了一夜。

估計那一刻，俞敏洪幼小的心靈在吶喊：

你倒是早一點送來??！

高中畢業(yè)正好是1978年，俞敏洪參加了高考。志愿是常熟師范?？茖W校英語系，大專。

大家知道，很多名人都被這次高考改變了命運。很多年后，他們還對這一年英語考試中，要求漢譯英的幾句話念念不忘：

他已到了參軍年齡；

文化大革命以來，我們公社里建造了一個水庫和一所發(fā)電站；

以華主席為首的黨中央，正在領導我們進行新的長征；

……

這改變無數人命運的機會卻沒有改變俞敏洪。因為他英語26個字母剛認全，只考了33分。

第二年高考，這次俞敏洪的總分過了錄取分數線，英語成績也大幅上揚——考了55分。然鵝，這一年常熟師專要求英語至少考60分。他再次落榜。

俞敏洪不想考了。但他母親不干。這個農村婦女聽說縣政府正在辦一個高考外語補習班，就一個人進城去找到了這個補習班的班主任，好說歹說，求老師收下了俞敏洪。

回來的路上下了大暴雨，俞敏洪的母親摔進路邊的泥溝里好幾次。俞敏洪見到母親第一眼就明白了：

這一次只有一條路了。

這一次，他拼了。早上起來晨讀、背單詞、背課文、做題討論，晚上十點半熄燈以后繼續(xù)打著手電在被窩里背單詞。用了五個月，把成績從全班倒數十名變成了第一。報了北京大學英語專業(yè)，本科。

1980年高考，英語考試時間是兩個小時，俞敏洪用40分鐘交了卷。

他的英語老師見他這么快交卷，迎面抽了他一個耳光，說：今年就你一個人有希望考上北大，結果你自己給毀了。

成績出來，他的英語考了95分，總分387。比北京大學的錄取分數線高7分。

從家鄉(xiāng)站了36個小時的火車到北京，俞敏洪一點都沒覺得累。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火車。

到了北大，俞敏洪走進宿舍。已經有一個同學先到了，躺在床上看書。

他湊過去看了一下，那書叫《第三帝國的興亡》。就問：在大學還要讀這種書嗎？那個同學把眼睛從書上移開，看了俞敏洪一眼，沒理他，繼續(xù)讀書了。

這一眼一直留在俞敏洪心中。這時候他才知道，自己跟北大其他同學的差距有多大。于是他在北大讀的第一本書就是《第三帝國的興亡》，而且讀了三遍。

讀完以后，他去找這個同學：咱們聊聊《第三帝國的興亡》吧？

同學說：

我已經忘了。

北大西語系這一屆一共錄取50個人，分成三個班。俞敏洪因為考試成績不錯，被分到了成績最好的A班。

但是一個月以后，他就被調到了C班。這個班的正式名稱叫做：

語音語調及聽力障礙班。

因為他不僅英語口語和聽力不行，連漢語普通話都說不好，一張嘴就是明顯的江陰味兒。第一次班會，他站起來自我介紹了一番。然后班長站起來說：俞敏洪，你能不能不講日語？

這倒不能說是侮辱俞敏洪。半個世紀以前，他的老鄉(xiāng)劉半農用江陰方言寫出《瓦釜集》，外人就連聲驚呼這是日語。江蘇有句民諺：寧跟蘇州人吵架，不跟江陰人講話。

這個班長名叫王強，后來成了俞敏洪一直仰望和追趕的對象。

王強不但學習成績好，還多才多藝。他是團委書記、藝術團團長，廣播站站長，在北大廣播站整整播了四年音。

俞敏洪一聽到大喇叭里那標準優(yōu)美的普通話就心如刀絞。后來他用了整整一年時間，拿著小收音機在北大的樹林里模仿王強的發(fā)音，但直到今天普通話也說得不好。

英語方面，俞敏洪更是發(fā)狠猛補。同學說，他當時聽外語聽得兩眼發(fā)直，藍汪汪的跟餓狼一樣。

結果兩年過去，俞敏洪剛剛趕上大家的學習進度，卻被診斷出了肺結核，必須休學一年。大概跟壓力過大、營養(yǎng)不足有關。

醫(yī)院的門口有一座小山，山頂上刻著馮玉祥寫的四個大字：精神不死。俞敏洪每天都對著這四個字發(fā)呆。

因為這一年休學，他從北大西語系的80級轉到了81級，本科整整讀了五年。

這五年，俞敏洪沒有參加北大的任何社團活動。一是因為他農村出身，普通話不好，自卑；二是他的時間基本都花在學習上了。結果這五年，他除了認識宿舍的幾個人外，跟北大的任何一個人都不認識。

在大學里，俞敏洪還是保持著每天打掃衛(wèi)生的習慣，一個人把全宿舍的衛(wèi)生都承包了。然后每天都拎著宿舍的水壺去打水，同學們最后都習慣了。有時候他忘了，同學們就說：

俞敏洪怎么還不去打水？

當然，俞敏洪也有浪漫的夢想。班長王強上學第一年就有女生追，西語系的同學有不少都成雙成對，最后結婚了。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每到寒假和暑假都幫一個女生扛行李包。

后來發(fā)現她有男朋友。

俞敏洪怒了，問她：為什么你有男朋友還要讓我?guī)椭赴?/span>

女生說：

我想讓男朋友休息一下。

80年代是中國文學的井噴時期。大學里幾乎人人都寫詩，俞敏洪所在的班級里有個江蘇老鄉(xiāng)叫劉軍，成了一個著名的詩人——他更廣為人知的名字是西川，跟海子、駱一禾并稱北大三大詩人。

俞敏洪也寫了足足800首詩，還辦過三期短命的詩刊。但始終無人問津。

后來，他把這些詩一把火全燒了。

存在感如此之低，后果可想而知。西語系80、81這兩級的同學都把俞敏洪忘了。

過一段時間，出國的同學從國外回來，80級的拜訪80級的，81級的拜訪81級的。就是沒有一個人來看他。沒人把他當成自己的同學。

大學五年，俞敏洪最大的收獲，大概就是以全班倒數幾名的成績順利畢了業(yè)。這時候，正好趕上北大公共英語迅速發(fā)展，教英語的師資嚴重短缺，就讓他留了校。

另外，在肺結核住院的那一年里，他不僅讀了200本書，還每天堅持背50個單詞。

等出院時，他的詞匯量已經從八千個變成兩萬個。

他憑這一點，成為了全北京唯一一個能教GRE的英語老師。

剛開始創(chuàng)業(yè)做英語培訓的時候，俞敏洪采取了一個辦法：免費講座。

他租了個1200人的報告廳，以為最多也就能來幾百人。結果來了足有4000人，大部分是學生。

人數進滿以后，報告廳就把門關上了。進不來的人在外面推門、砸玻璃。警察都驚動了，趕過來維持秩序，學生把他們推開繼續(xù)砸門。

俞敏洪見到這種情況，就往門外去。警察說你出來學生就把你撕碎了。他不聽，大冬天的只穿了一件襯衫就往外走，站在一個大垃圾桶上給學生們講了一個半小時的英語。有的學生把自己身上的大衣脫下來給他穿。

講完以后，警察二話沒說就把他帶走了。罪名是：

擾亂公共秩序。

這不是俞敏洪第一回跟警察打交道。

沒過多久，他的員工就被人用刀子捅了。那是另一家培訓機構干的。

1993年，大家已經發(fā)現了英語培訓這個商機，開始圍著幾根電線桿互相貼廣告，用自己的廣告把別人的蓋在下面。這樣很容易形成沖突，俞敏洪的員工被另一家培訓機構的人連捅了三刀。

報案一個星期之后，警察說，我們現在連重大的刑事案件、殺人案都處理不過來，你回去等消息吧。

俞敏洪知道這個事情不能拖。不然要么他退出市場，要么繼續(xù)對抗鬧出人命案。但他當時在北京沒有什么數得著的人脈資源，更別說認識警察了。

于是他就跑到刑警大隊門口呆著，看哪個警察長得比較面善就上去套瓷，說：我是北大的老師，現在自己辦了一個小小的培訓學校，沒什么大事，就想認識認識你們，咱們到對面小酒館里去喝點酒行不行？

就這樣，他最后竟然約到了刑警大隊的政委。一共來了七個警察。開著警車。

俞敏洪哪里見過這么多警察，慌了，只能沒話找話，拼命跟人家套瓷。可是大家本來就互不了解，氣氛非常尷尬。俞敏洪就更慌，情急之下想出一招：喝酒。

因為是農村出身，年輕時經常喝土白酒，俞敏洪對自己的酒量很自信。但那天他喝得太急，又沒吃什么東西，還要跟每個警察敬酒，一圈下來半斤白酒就下去了。

一共敬了三圈以后，他就滑到了桌子底下人事不省。

這回輪到警察們慌了，七手八腳用警車把他拉到醫(yī)院搶救。五個半小時以后才醒過來。警察們說，俞老師你總算醒過來了，大家都被你嚇死了，以后再也不敢跟你喝酒了。你有什么事情我們會幫忙的。說完就走了。

當病房里還剩下俞敏洪、老婆和一個親戚的時候，他控制不住自己了。抱著兩個親人嚎啕大哭，說再也不干了，怎么也不干了，把學校關了。整整哭了一個小時。

出院以后，爭搶廣告位的事情就解決了。后來，俞敏洪說：

這個待遇實際上是我用半條命換來的。

很快他就知道了，半條命不算什么。他差點把整條命都丟了。

兩年后的1995年暑假，俞敏洪租了一個度假村，作為新東方暑期班的校區(qū)和宿舍。先付了20萬，談好多退少補。

等課程結束算賬的時候，財務人員一算學校只花了17萬，就朝度假村老板要剩下的3萬。

老板實際上是個二房東，這個度假村也是他承包的，已經把錢花光了沒法退，就給俞敏洪打電話說，現在我確實沒錢了，能不能明年一起算？

俞敏洪說：沒事兒，這問題不大。如果明年我們還用你的度假村，就從中扣除；如果你實在沒有就算了吧。

這個老板從此對俞敏洪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他又發(fā)現：俞敏洪不在乎這3萬塊錢，一定是一個非常有錢的人。

又過了3年。這個老板的經營越來越差，欠了一屁股債。

作為一個刑滿釋放人員，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俞敏洪。

他和幾個同伙跟蹤了俞敏洪幾天，發(fā)現俞敏洪老婆和女兒不在身邊，自己一個人住在公寓里。

而且，那個時候中國的銀行周末不營業(yè)，每個周末俞敏洪都會把新東方一個星期內收上來的學費拎回家里存放，每次都是一大包現金。

于是在一個周六，這幫人就盯上了俞敏洪，在家門口用麻醉針給了他一針，俞敏洪當時就暈倒了。這幫人從他身上掏出鑰匙開了門，把貴重東西和錢洗劫一空。

一個小時以后俞敏洪醒了過來，發(fā)現自己手腳都被綁著，就掙扎著把身體挪到客廳的電話旁邊，用下巴頜打了110。警察很快來了，然后他又暈過去了。

第二天醫(yī)生說，這幫人用的都是給大型動物麻醉用的針，一針下去，就是大象、老虎也得倒下了，你居然沒有當場一命嗚呼。

足足7年以后，俞敏洪突然接到刑警隊的電話說，搶劫你的那個團伙都抓起來了。

他們搶過7個人，你是唯一一個幸存者。

后來俞敏洪才知道，當時他被打了麻醉針暈倒以后，有個劫匪發(fā)現他還有呼吸，拿刀架在他脖子上，說：頭兒，把他留下以后會有危險的，萬一他把你認出來，還是做了吧。

頭兒——那個承包度假村的劫匪大概是想起了那3萬塊錢。他說：

俞敏洪是個好人，給他留一條命吧，能不能活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后來這些人都被判了死刑。

俞敏洪跟警察說，能不能讓我拿兩瓶酒去看看他們，跟他們聊聊天，說幾句話？

警察看看他，說：

你還以為這是宋朝呢？以為這是《水滸傳》呢？

2021年7月，“雙減”政策頒布，教培行業(yè)走入歷史。

新東方近30年的辛苦創(chuàng)業(yè)，一朝夢碎。

營業(yè)收入減少80%，幾個月內裁員6萬人，遍布全國的1500個教學點紛紛退租、撤銷。股價從高峰時的近20美元一度跌到不足1美元。

俞敏洪也失去了90%的身家。

他先退還家長的學費，給員工們N+1的賠償，然后：

把價值5000萬元的近8萬套課桌椅，捐給西部貧困地區(qū)的中小學校。

多年老友、另一位企業(yè)家黃怒波發(fā)文：《認慫吧，敏洪老弟》。

俞敏洪在朋友圈轉發(fā)了這篇文章，并配上幾個字：

哈哈，謝謝怒波師兄，我還沒有到認慫的時候！！

去年年底，60歲的他開始電商直播，宣稱要帶著幾百位新東方的老師一起賣農產品。

業(yè)績一直都很慘淡。直到最近的一周，才算有了點起色。

幾位出鏡直播的老師都火了。五天之內，賬號粉絲從一百萬漲到了四百萬，銷量突破了3000萬。連帶新東方的股價也上漲了40%。

掌聲與鮮花再次涌來。一位網友說得好：

俞敏洪身上，有真正的企業(yè)家精神。

在這時艱中，更珍貴。

但他自己，卻保持了沉默。

不知他是否想起了自己意氣風發(fā)之時，對今日做出的幾番預想？

還是他充滿痛苦和失敗，卻始終不肯躺平堅持戰(zhàn)斗的一生？

也許，十年前他出的那本書，標題已經是最好的回答——

《在痛苦的世界中盡力而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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