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小乙的婆婆(即作者先生的母親)年輕時的照片
我先生的母親,也就是我婆婆,生于1944年,按揚州的算法,今年79歲,老家在揚州湯汪鄉(xiāng)蔣巷村,是個地地道道的老揚州。祖上就是蔣巷村里的農(nóng)民,祖祖輩輩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婆婆從小體弱多病,加之營養(yǎng)不良,病得最重的一次昏迷了整整七天,如果不是母親抱著她拼死不撒手,能否活下來都是個未知數(shù)。
至于故事另一面的她,從私塾走到城里的名校,保送揚州中學(xué),上了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習(xí)生物專業(yè),師從康有為的孫女康寶娥,在北京一待就是八年。六次登上人民大會堂表演半雕塑劇《129的風(fēng)暴》,課余練習(xí)體操,畢業(yè)后回母?!獡P州中學(xué)任教,后任市生物教研室教研員,直至退休。
這兩段看似萬難重疊的人生經(jīng)歷,之所以能疊加到一個人身上,皆因為這背后的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苦命的女人,這個女人的名字叫“媽媽”。
●以下皆為我婆婆的自述:
我媽還是個大姑娘時,大概是1938年前后吧。媒人就踏破了她家的門檻,長相秀氣只是一方面,媒人們多半是為著其他原因來的——我媽干起活來一個賽倆,是田間、灶上的一把好手。最后上門的那個媒人更是巧舌如簧,盤腿一坐,三杯茶下了肚,說了半天,意思不外乎夫妻同歲,屬相一樣,是最相合不過了。對方家又沒什么家累,家里最小的弟弟快成人了,也不在家吃閑飯,已經(jīng)去大上海學(xué)徒了,還能貼補(bǔ)家里。男的爹是把做事的好手,男的媽又是個好說話的,一點脾氣都沒有。
我的外公、外婆都是老實的貧苦莊稼人,無非是希望女兒嫁個忠厚本分的人家,兩口兒一條心過日子。這媒人說的話,在他們聽來,在情又在理,舊時代的一樁婚事就這么定了下來。
短短的時間,一個家死了兩個男人,天一下子塌了
就這樣,一頂簡簡單單的小轎,兩個吹吹打打的,我媽就坐上了轎子。轎子搖搖晃晃的,像一艘在命運的水紋中漾開的小船,駛向不可預(yù)知的未來。
我媽剛嫁過來就發(fā)現(xiàn),媒人說的全沒錯,婆婆脾氣好,公公持家肯干,小叔子在外討生活,家里沒有什么負(fù)累。但是媒人唯獨忘了說她未來的丈夫是個什么樣的人,這點要靠我媽自己去了解了。但是她的機(jī)會并不多,她的丈夫參加了一個叫大刀會的民間聯(lián)防保衛(wèi)組織,起早貪黑地練一種刀槍不入的氣功,走火入魔一般。
一個夏天的傍晚,距她嫁到蔣家已經(jīng)一年有余。和往日一樣,我媽從田里干完活,回家的路上,遠(yuǎn)遠(yuǎn)的看到一群人沖進(jìn)自家院子,就知道事情不妙。
還沒等她奔進(jìn)家門,屋里就傳來婆婆撕心裂肺的哭聲。只見公公陰著臉,奪門而出。后來,我媽才知道她丈夫死了,就在古運河的一艘小船上,被日本人掃射而死。聽人說他和大刀會的其他人一起坐在船上聯(lián)防巡邊,手里操的僅僅是一把鋼刀,被走在對岸的日本人發(fā)現(xiàn)了。日本人端起機(jī)槍就開始掃射,他來不及往河里跳,先中了兩彈,繼而仆倒在河里。
大兒子的橫死,讓當(dāng)?shù)牡昧藗髡f中的失心瘋,喪事辦完沒幾天,據(jù)說我爺爺突然眼睛發(fā)直,一副木愣愣的樣子,家里人趕快把他攙進(jìn)了屋,沒曾想爺爺開始大跳大叫,口里聲嘶力竭地嚷著什么:“去、去,日子還沒到哇,我是不會跟你們走的,我的樣單子還沒正呢!我不走!我不走哇!”
聽到的人如同一盆涼水從頭澆到腳,因為一家人心里都很清楚“樣單子”是個什么東西?!皹訂巫印逼鋵嵤菗P州話的音譯,這是一個貼在死人牌位上的東西。按照本地人的說法,人如果不滿六十歲死了,樣單子就只能歪著貼。一旦人年滿六十歲去世,樣單子就可以正過來貼了。我媽見公公嘴里嚷著什么“樣單子”的,心里暗暗叫了聲“不好”!
那天晚上,我爺爺把自己關(guān)在里屋,蹦跶倒騰了一宿。外面的人也一夜沒睡,聽著里面的乒乒乓乓聲和叫罵聲。第二天天未亮,終于等到里屋突然沒了聲響,在門口站著、蹲著,一宿沒合眼的家人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我爺爺不知道從哪里翻出了一柄木頭劍,屋里床沿上、門板上被他砍得是坑坑洼洼。尤其是門框上,竟沒有一處是完好的。只見他半歪在床上,蠟渣黃的一張臉,此刻永遠(yuǎn)地安靜了。
短短的時間,一個家死了兩個男人,天一下子塌了。
奶奶一手抓著我媽的手,一手抓著小兒子的手……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媽終于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我媽的小叔子從上海趕回來了。他回來才不過一個禮拜,奶奶一手抓著我媽的手,一手抓著小兒子的手,哭道:“志芬,這個家不能沒有你,你們的婚事,當(dāng)媽的就做主了,你一定要答應(yīng)?。∧闶谴饝?yīng)不答應(yīng)???”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媽終于點了點頭,那頭像是有萬千斤重。老人家長長地噓了一口氣,抹去了眼淚。
第二任丈夫比我媽小六歲,這門親事沒有任何儀式。我媽的生活也沒有任何變化,還是在同一個家里操持家務(wù),同一塊地里拼命干活,服侍奉養(yǎng)同一個婆婆。
成親沒幾個月,我爸就頭也不回地又去了上海,彼時我媽已經(jīng)懷上了孩子,那就是我。
此后的兩三年間,我爸只回來過一趟,看了看我奶奶,沒待上兩天,和我媽大吵一架,拔腿又走了。其實在后來那些年里,他在上海又討了老婆,而且連生了三個女兒,這些都是我媽多年之后才知道的,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了,突然知道自己有了三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在心里,我是不想認(rèn)這些妹妹的,我那時雖然小,但隱隱知道這些妹妹們和爸爸的不回家有很大關(guān)系,和媽媽時不時背著我偷偷抹眼淚更有大關(guān)系。
我奶奶很清楚,我媽在,我們?nèi)齻€女人就有了家
我奶奶一輩子,“文”不會繡花,“武”不能種田,就連鄉(xiāng)下最家常的幾樣小菜,我奶奶都拿不出手。沒有人什么都學(xué)不會,除非旁邊有人時時慣著她,處處由著她。這個人,就是我媽。我奶奶最大的優(yōu)點是脾氣好,最大的本事是在家里一個兒子也沒有的情況下,留住了我媽。她很清楚,我媽在,我們?nèi)齻€女人就有了家。我媽不在,這家就散了。
由此,我成為我們村里唯一的獨生女,其實七十多年前哪有什么“獨生女”的說法呢?家家都是一生一長串!但因為我爸爸用實際行動離開了我們,他雖然不回家,嘴上卻又不肯說清楚,我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守在蔣家,稀里糊涂地過了一輩子苦日子。
三歲左右,我得了麻疹,由此并發(fā)肺炎,高燒昏迷了一個星期,有人偷偷和我媽說這孩子沒用了,快扔了吧。沒了這個孩子,你也好離開!這不上不下的算什么啊!我媽死死抱著我,誰和她說這話,她就睜圓了雙眼直直地瞪著人家,瞪到人家不敢再說什么。她整夜整夜抱著我不敢閉眼,在帳子里點著煤油燈,生怕眼一閉我人就沒了。后來又抱著我一步一步捱進(jìn)城,我打了兩針青霉素,終于撿回來一條命。
我媽每天起早貪黑、一刻不得閑地在田間灶臺忙得沒完。一個人掙的工分養(yǎng)這一家老小,上有婆婆要侍奉,下有女兒要撫養(yǎng)。我大概是最早享受獨生子女好處的人,當(dāng)別人家的姑娘從早到晚要操持家務(wù),田間地頭地忙活,還要帶弟弟妹妹時,我卻捏著媽媽賣雞蛋換來的課本進(jìn)了私塾。瘦弱多病的我在讀書上倒格外輕松,一度還跳了兩級。
平日里,家里只剩一碗飯,媽媽和奶奶都要留半碗給我吃,剩下的她們摻水煮粥分著吃,但即便如此,我還是瘦骨伶仃的,拜同學(xué)賜外號——“耗子”,我蠻喜歡這個外號的,因為形象。
六年級一畢業(yè),和我一起被保送到揚中的一共有四人,我是里面唯一一個來自農(nóng)村的
就這樣,兩年私塾,兩年民辦,初小畢業(yè),我報考了城里的高小,被育才和下鋪街雙雙錄取,但是媽媽聽說育才小學(xué)里干部子女多,怕我會被人看不起,于是就讓我去了下鋪街小學(xué),在那我開始讀小學(xué)五年級。到市里上學(xué)的第一天,有個問題讓我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下課的時候,我的同學(xué)明明都是揚州人,和我說一樣的話,怎么一上課,大家就不是揚州人了?凈說些我聽不懂的話。被這個問題鬧了好些天我才明白,一切都是因為我不會說普通話的緣故。于是我發(fā)下狠心,要好好學(xué)習(xí)普通話,一年后,學(xué)校里舉辦的普通話大賽,我拿了個第一。
到市里讀高小后,每天上學(xué),在路上我要走一個半小時左右,我個頭小,也走不快,所以常常遲到,被班主任謝老師說了幾次,看我還是遲到,對我極盡挖苦,問我頭都睡扁了吧?說我最基本的小事都做不好,還想求什么學(xué)問,做什么大事。其實,她不知道——每天天還漆漆黑,我就已經(jīng)心急火燎地出門了。
后來有天放學(xué),那天正好輪到謝老師上我家家訪,老師讓我等一等,她和我一塊兒走。走到四分之一的時候,老師的臉色就有點不對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好不容易走到一小半路,到了文峰塔附近,老師喘著粗氣停了下來,面有難色,問:“還有多遠(yuǎn)才到你家?”
我老老實實地回道:“一半還沒到呢?!?/span>
仿佛有團(tuán)火球燙了一下老師的腳,她的身體往后縮了一縮。突然著急忙慌地和我說:“今天太晚了,要不下回再去你家吧。我先回了,路還遠(yuǎn)著呢!”
后來,她再也沒有提過要去我家家訪的事。當(dāng)然,我也再沒有因為遲到挨過罵。六年級一畢業(yè),謝老師就把我保送至揚州中學(xué),和我一起被保送到揚中的一共有四人,我是里面唯一一個來自農(nóng)村的。
沒想到的是,我剛把米飯拿出來,我媽看了一眼,“哇”的一聲就哭了
也是在我讀中學(xué)的時候,三年自然災(zāi)害來了。我們有書讀的學(xué)生還好些,每天中午還能由學(xué)校配給一定量的米飯。我家三代人,一代一個女人,統(tǒng)共不過三張嘴。我好些同學(xué)都是家里老老小小,十來口人,十多張嘴等著開鍋。有個聰明的女同學(xué)就想了一個辦法,學(xué)校發(fā)的米飯,每天只吃一半,將另一半米粒放在窗臺上晾干,放學(xué)帶回去,讓家人加點菜葉子煮粥。這樣,一家人晚上都有得喝了。這個方法很快得到一眾同學(xué)的仿效,我也有樣學(xué)樣,依葫蘆畫瓢地帶了些干米?;厝?。
沒想到的是,我剛把米飯拿出來,我媽看了一眼,“哇”的一聲就哭了:“誰要你這樣做的!”我媽抽動著嘴唇大哭道:“你看你自己瘦的!這么大的人瘦得跟一個蘆柴棍子似的?!?那一次我嚇壞了,從此再不敢提什么給家里帶吃的了。最近我聽孩子們說過一句很時髦的話:“哪有什么歲月靜好,不過是有人替你負(fù)重前行?!笔堑模心菢幽芨捎謭詮?qiáng)的母親,作為她的獨生女,我其實從沒挨過餓。
人生不過一彈指,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上中學(xué)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爸突然發(fā)現(xiàn)我是個讀書種子,每個月開始給我寄生活費,這十塊錢讓我陡然“闊”了起來,除去七塊五毛錢的伙食費,我手上還有兩塊五。高三時,我們每天有八節(jié)課,第七節(jié)、第八節(jié)都是自習(xí),我用第七節(jié)課一股腦寫完作業(yè),第八節(jié)課就一個人偷偷溜了,到文化宮門口滑旱冰,我記得是一個小時一毛錢,然后大汗淋漓地回學(xué)校,這段有趣的經(jīng)歷在被班主任發(fā)現(xiàn)后戛然而止。
我們高考報志愿都是老師幫忙做主的,直到被北京師范大學(xué)錄取,我對要學(xué)的專業(yè)還知之甚少。其實,農(nóng)村出生的我,不懂的東西還很多。1964年,我剛進(jìn)北師大,報了校文工團(tuán)話劇隊,面試時,考官給了個情境,讓表演一段小品。一瞬間我就呆住了,因為完全不知道小品是什么。理所當(dāng)然落選的我后來被校體操隊招去了,陰差陽錯地練了兩年體操,這兩年間,每天早上倒立,接著跑八百米,然后練引體向上和仰臥起坐,最后練習(xí)吊環(huán)。直到今天,快八十的人了,你摸摸看,我手臂上還有肌肉呢!雖說人生不過一彈指,但是細(xì)細(xì)體會,俯仰成趣。正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大概正是因為練習(xí)體育,跟隨我多年的體弱多病,不知不覺中已遠(yuǎn)去,這大概是我媽最料想不到,但也最讓她快慰的事了。
■燕小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