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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孟頫
（1254年10月20日-1322年7月30日）
此為《趙孟頫小像》禹之鼎摹本
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
趙孟頫（1254—1322）字子昂，號松雪道人，又號水精宮道人、鷗波，吳興（今浙江湖州）人。宋太祖趙匡胤十一世孫。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丙戌，1286），程鉅夫“奉詔搜訪遺逸于江南”，將趙孟頫引見于元世祖忽必烈，后任集賢直學(xué)士，累官翰林學(xué)士承旨、榮祿大夫，名滿天下。
趙孟頫以趙宋皇室貴胄身份“仕元”，在強(qiáng)調(diào)“夷夏之辨”的宋末元初，顯然受到士林的非議。當(dāng)然，趙氏之出仕，亦有其不得已處，故元仁宗延祐六年（己未，1319）四月，因夫人管道昇病發(fā)，趙孟頫得旨還家，遂不復(fù)出。六十三歲時(shí)曾作《自警》詩曰：
齒豁頭童六十三，一生事事總堪慚。
惟馀筆研情猶在，留與人間作笑談。
所謂“留與人間作笑談”云者，即其《和姚子敬韻》詩“同學(xué)故人今已稀，重嗟出處寸心違。自知世事都無補(bǔ)，其奈君恩未許歸。滄洲白鳥時(shí)時(shí)夢，玉帶金魚念念非。準(zhǔn)擬明年乞身去，一竿同理舊苔磯”之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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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孟頫自畫像》
絹本設(shè)色，元，24 x 23 cm
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
我們讀趙孟頫的《松雪齋集》，隨處可見其心中之憂愁。當(dāng)然，愁來有自，其《罪出》古風(fēng)一首，最能表達(dá)這種心態(tài)：
在山為遠(yuǎn)志，出山為小草。
古語已云然，見事苦不早。
平生獨(dú)往愿，丘壑寄懷抱。
圖書時(shí)自娛，野性期自保。
誰令墮塵網(wǎng)，宛轉(zhuǎn)受纏繞。
昔為水上鷗，今如籠中鳥。
哀鳴誰復(fù)顧，毛羽日摧槁。
向非親友贈，蔬食常不飽。
病妻抱弱子，遠(yuǎn)去萬里道。
骨肉生別離，丘隴誰為掃。
愁深無一語，目斷南云杳。
慟哭悲風(fēng)來，如何訴穹昊。
仕元無奈、人生無常、形體無適、心靈無托，趙孟頫為排遣愁緒，乃將種種感情一一藉筆墨流出，或著色，或水墨，內(nèi)涵深遠(yuǎn)，感情充沛，尤能動人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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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孟頫《玉枕蘭亭》
紙本墨筆，元，13.8 x 32 cm
現(xiàn)藏于旅順博物館
明代戲曲家、養(yǎng)生專家高濂論畫曰：
今之論畫，必曰士氣。所謂士氣者，乃士林中能作隸家畫品，全用神氣生動為法，不求物趣，以得天趣為高。觀其曰“寫”而不曰“描”者，欲脫畫工院氣故耳。此等謂之寄興，取玩一世則可，若云善畫，何以比方前代而為后世寶藏？若趙松雪、王叔明、黃子久、錢舜舉輩，此真士氣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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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孟頫《鵲華秋色圖》
紙本設(shè)色，元，28.4 x 93.2 cm
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后屠隆繼之，且謂趙氏畫“得宋人之家法而一變”，“形神俱妙，絕無邪學(xué)，可垂久不磨”。時(shí)人董其昌論《水村圖》曰：
此卷為子昂得意筆，在《鵲華圖》之上，以其蕭散荒率，脫盡董、巨窠臼，直接右丞，故為難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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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跋趙孟頫《水村圖》
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
董、巨指董源、巨然，五代宋初南方山水派之開創(chuàng)人物。董其昌所謂之“董、巨窠臼”，蓋指其山水所呈現(xiàn)之壯麗繁復(fù)而言。其實(shí)整個(gè)宋代，山水畫能得王維（字摩詰，官至尚書右丞，世稱王右丞）之味者，趙令穰（字大年，宋太祖趙匡胤五世孫）一人而已。趙孟頫對之也頗為推崇，其《跋趙大年江村秋曉圖》曰：
大年以承平貴公子游戲筆墨，居然有江湖之趣。此卷林木蒼老，漁樵蕭散，洗盡軟紅塵土，開卷滄洲之興浩然，誠可寶也。
所謂滄洲，即濱水之地，喻隱士之居處，如阮籍《為鄭沖勸晉王箋》“然后臨滄洲而謝支伯，登箕山以揖許由”，杜甫《曲江對酒》“吏情更覺滄洲遠(yuǎn)，老大悲傷未拂衣”，皆是此意。一者曰“江湖之趣”，故“林木蒼老”；再者曰“滄洲之興”，故“漁樵蕭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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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令穰《江村秋曉圖》（局部）
絹本設(shè)色，北宋，23.7 x 104.1 cm
現(xiàn)藏于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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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孟頫跋趙令穰《江村秋曉圖》
現(xiàn)藏于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
董其昌曾評論趙大年之畫，謂“平遠(yuǎn)絕似右丞，秀潤天成，真宋之士夫畫”（《畫禪室隨筆》卷二）。趙大年亦曾繪過《水村圖》（條幅），金梁《盛京故宮書畫錄》軸之屬二著錄：
宋趙大年水村圖軸
素絹本，著色畫?？铑}“大年”二字，下有“金粟道人”一印，又有二印，漶漫不可辨，上有“乾隆御覽之寶”一璽。絹高四尺五分，廣二尺一寸。
謹(jǐn)按，大年畫格極高，時(shí)與摩詰為近。宋元千金冊中有《溪牧圖》一幅，流水斜陽，寒鴉數(shù)點(diǎn)，石谷曾仿為之。此圖清曠淡遠(yuǎn)，木落天高，孤艇小橋，遙相映帶。數(shù)家臨水，野意蕭然，一角遠(yuǎn)峰，蒼翠欲滴。披圖靜對，可作臥游。華子岡頭，犬聲如豹，覺輞川風(fēng)景，去人不遠(yuǎn)。
夏文彥《圖繪寶鑒》卷三：
趙令穰字大年，宋宗室，游心經(jīng)史，戲弄翰墨，尤得于丹青之妙。所作甚清麗，雪景類王維筆，汀渚水鳥有江湖意；又學(xué)東坡，作小山叢竹，思致殊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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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令穰《水村圖》
絹本設(shè)色，北宋，129.8 x 67.5 cm
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趙孟頫《題王子慶所藏大年墨雁》詩，有“羨煞承平公子，筆端萬里滄洲”句，可見其亦受到趙大年之影響。且趙孟頫生長于浙西之吳興，自然山水佳麗，曾作《記吳興山水清園圖記》《吳興賦》，并繪《吳興清遠(yuǎn)圖》，可見其對江南山水之熟稔，心中丘壑，皆能以毫端寫出清遠(yuǎn)之態(tài)。所以說，趙孟頫之山水畫，遠(yuǎn)既能紹李唐王摩詰之意趣空靈，近又能去南宋院本畫之“軟紅塵土”，為文人畫大開生面！清人惲壽平《畫跋》“不落畦徑，謂之士氣；不入時(shí)趨，謂之逸格”，即此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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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孟頫《吳興賦》
絹本水墨，元，25.2 x 282.3 cm
現(xiàn)藏于浙江省博物館
趙孟頫《自跋畫卷》論作畫曰：
作畫貴有古意，若無古意，雖工無益。今人但知用筆纖細(xì)，傅色秾艷，便自謂能手，殊不知古意既虧，百病橫生，豈可觀也？吾所作畫，似乎簡率，然識者知其近古，故以為佳。此可為知者道，不為不知者說也。
趙氏所謂“古意”，與歐陽修《盤車圖》詩所云“古畫畫意不畫形”，其意一也。并謂“吾所作畫，似乎簡率”，“簡率”實(shí)為宋元文人畫之表征，牟巘《跋十六羅漢》曰：“此圖筆墨甚簡率，顏貌細(xì)密，精神活動，能得言外意?！?/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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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孟頫《吳興清遠(yuǎn)圖》
絹本設(shè)色，元，24.9 x 88.5 cm
現(xiàn)藏于上海博物館
趙孟頫注重生活，以師化自然、造化意境表達(dá)自己內(nèi)心之感受。其《題蒼松疊岫圖》曰：“桑苧未成鴻漸隱，丹青聊作虎頭癡。久知圖畫非兒戲，到處云山是我?guī)??！贝伺c宋人陳與義《和張矩臣水墨梅》所說的“意足不求顏色似”也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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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孟頫《水村圖》
紙本水墨，元，24.9 x 120.5 cm
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
而那幅被趙孟頫自己稱作“一時(shí)信手涂抹，乃過辱珍重如此，極令人慚愧”之《水村圖》，正是趙氏“簡率”之代表作，且“能得言外意”！蓋《水村圖》所繪，無疑正是趙孟頫心中的桃花源—江南水鄉(xiāng)山村之平遠(yuǎn)風(fēng)景。沙洲低巒，遠(yuǎn)汀斷渚，疏林野樹，平遠(yuǎn)幽深，水致細(xì)密，漁舟唱晚，意外造境，蒼翠空靈。此圖折射出元初山水畫的新面貌，即改變了以往描畫名山大川、高石巨窠之成例，轉(zhuǎn)而側(cè)重于對田園風(fēng)光、隱逸生活之摹繪。用筆多取披麻皴，淡墨點(diǎn)苔，枯筆橫掃，景致蕭疏淡遠(yuǎn)，線條流暢清晰，韻味含蓄而豐富，意境曠遠(yuǎn)而超脫。李永昌跋此圖曰：“趙吳興畫格初年猶帶宋法，至五十后，始率意涂抹，天真爛漫?！眳瞧湄懼^“用筆細(xì)密，精神渾厚，氣韻高標(biāo)，信超妙入神作”（《書畫記》卷一），良有以也。蔣和《學(xué)畫雜論》云：
山水篇幅以山為主，山是實(shí)，水是虛。畫水村圖，水是實(shí)而坡岸是虛。寫坡岸平淺遠(yuǎn)淡，正見水之闊大。凡畫水村圖之坡岸，當(dāng)比之烘云托月。
蔣和字仲和，號醉峰，江蘇金壇人。因充四庫館篆隸總校，乾隆欽賜舉人，官國子監(jiān)學(xué)正。其是否曾親見趙氏《水村圖》，不詳；然此段評論，殆即從趙氏《水村圖》而發(fā)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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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重鼎《水村隱居記》
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
錢重鼎曾作《水村隱居記》，詳述繪畫前后故事。錄如下：
《水村隱居記》：予游淮水來吳會，客于季道陸翰林之宇下近十年。知其別墅在淞江之南，分湖之東，欲往游未能。每思寬閑寂寞之濱，得與鱸鄉(xiāng)蟹舍鄰接，庶城市委巷偪仄之懷，有所托以紓焉。季道悉予志，為卜筑于其別墅之傍。至則聚書其中，以自怡悅。屋前流水，清澈鑒毛發(fā)，居人類汲以飲。時(shí)有漚鳥舞而下，若相忘于江湖，可取以玩也。異時(shí)子昂趙集賢為作《水村圖》，林樾蔭乎茅屋，略彴橫乎荒灣。
秋風(fēng)鴻雁，夕陽網(wǎng)罟，短棹延緣葦間，不聞挐音，跡其意匠。圖寫于大德壬寅，迄延祐甲寅，十又四年。景物處所，宛然不異于今所居，事固有不相期而相符若是然者。季道泛舟往來吾廬，手叢書一編，筆床茶灶之風(fēng)流故在。明月之夜，共載以游。撫清絕之區(qū)，得詠歌之趣。或能追皮、陸清事，可乎？噫！予老矣，方將捐書學(xué)釣，容與于煙波之上，而為之歌曰：舟搖搖兮，風(fēng)裊裊兮，波鱗鱗兮，鷗翩翩兮，扣舷漁歌兮，孰知其他兮。歌已，遂書為《水村隱居記》。延祐乙卯季夏望日，通川錢重鼎記。
錢重鼎卜居水村之目的，是“庶城市委巷偪仄之懷，有所托以紓”，達(dá)到心靈的放松。然而在他卜居之前的十四年，趙孟頫就為他描繪出了水村的優(yōu)雅環(huán)境，所謂“景物處所，宛然不異于今所居，事固有不相期而相符若是然者”，真?zhèn)€心中之境，卻是眼前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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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楀題趙孟頫《水村圖》
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
鄧楀題詩曰：
向來寓意思卜居，住處只今成畫圖。
胸中本自渺江海，主人相挽寫分湖。
“胸中本自渺江?！逼咦?，蕩開無窮境界！可以說，此《水村圖》的情境，本亦是趙孟頫心中所追求之恬淡、平靜、詩意之理想生活。縱有功名心，不忘林泉志，中國古代文人總是在功名與林泉之間徘徊。而林泉若一時(shí)不能實(shí)現(xiàn)，則出現(xiàn)所謂的烏有園、湄隱園、將就園、無是園、意園等，皆僅可于紙上得之矣。于是乎，詩、畫作為日常生活的一種表達(dá)方式，被賦予了更為豐富的內(nèi)涵，更為深厚的文化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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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孟頫《山水圖》
紙本設(shè)色青綠，元，57 x 30.9 cm
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再者，元代官員、文士好與道士交游，且別號多“道人”二字，如趙孟頫號松雪道人、李衎號息齋道人、吳鎮(zhèn)號梅花道人，柯九思、黃公望、倪瓚、張雨、王冕、楊維楨等皆直接信奉道教。而趙孟頫之書畫內(nèi)容，亦多與道教相涉者，書法如《洛神賦》《道德經(jīng)》《玄妙觀重修三門記》《臨黃庭經(jīng)》《太上無極混元一炁度人妙經(jīng)》等，繪畫如《玄真觀圖》《三教圖》《軒轅問道圖》《松石老子圖》《溪山仙館圖》《玄元十子圖》等。
所以說趙氏筆下之山水，其造境結(jié)構(gòu)，非只文人之精神世界，亦當(dāng)包含有道教修行證悟之歸旨。進(jìn)而言之，易代之際，于士人而言，其核心問題乃是價(jià)值觀之重建。故國之哀思與新廷之融入，或隱而作遺民，或作遺民而不得，甚或高調(diào)入世，江湖與廟堂之間，總得有個(gè)歇腳處。身居魏闕，心系江湖，彷徨在矛盾與尷尬之邊緣，于是通過筆墨來營造一片別樣的藝術(shù)世界。所謂“簡率”、“蕭散”、“江湖之趣”、“滄洲之興”云者，只是就畫面之技法與內(nèi)容之表現(xiàn)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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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孟頫《洛神賦》
紙本墨書，元，29.5 x 192 cm
現(xiàn)藏于天津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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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孟頫《紅衣羅漢圖》
紙本設(shè)色，元，31 x 168.2 cm
現(xiàn)藏于遼寧省博物館
這種道教證悟與遺民心境合一的創(chuàng)作背景，使得元代的文人山水對于生命之本體與天地關(guān)系之思考，已然遠(yuǎn)邁乎繪畫之本身矣。對于《水村圖》來說，既可窺趙氏之心跡，又可悟山水之本旨。而亦唯有經(jīng)歷身心俱憊、家國同悲者，方能臻乎此等境界。
